卷六 葡萄美酒夜光杯 第二十七章 京城家信

　　時間到大業二年六月，楊元慶出任豐州刺史已經壹年，此時洛陽新都已建成，大隋王朝遷都到了洛陽，改稱西京為長安，同時，天下改州為郡，豐州隨之改名為五原郡。
　　大利城之戰後，隋王朝加大了對五原郡的開發，駐軍由壹萬增加到兩萬，並將士兵家屬同時遷入，使他們安心戍邊，又繼續向河套移民，開墾農田，興修水利，實行軍屯，塞上明珠的光彩漸漸顯露。
　　天氣已經進入盛夏時節，五原郡的夏天也是格外炎熱，天空仿佛下了火，九原縣外的官道上被壹種半透明狀的炙熱氣息籠罩，走壹步便熱浪撲面，每壹個路人都是大汗淋漓，炎熱難當。
　　九原縣也就是原來的五原縣改名，北方的九原城也隨之改名為烏海城，仿造大利城又重新修築，增加其防禦。
　　這天下午，九原縣外官道上走來壹名身高極高極胖的隋軍軍官，他牽著壹匹駱駝，他的盔甲兵器都掛在駱駝上，艱難地，步履蹣跚地向九原縣進發，看他的樣子，似乎再走壹步就會倒斃在路上。
　　此人便是楊巍，他現在已被升為大利城的上戍主，負責大利城周圍的戍堡，也就是原來馬紹的職務，馬紹已出任烏海城鎮將，而大利城鎮將由楊思恩擔任，他們幾個人中變化最大的是胖魚，他已經拋武從文，任交市副監，主管稽查邊境的走私偷稅。
　　楊巍這次來九原縣是催要壹批夏季軍服，同時有壹件極為重要的事要找楊元慶，半個月前他收到壹封父親寫來的家信，祖父楊素病重，他想請假回京城探望祖父。
　　半個時辰後，楊巍終於艱難地走進縣城，在陰涼的城門洞中，他靠在冰涼的石壁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眼前壹陣陣發黑，幾乎就要暈倒過去。
　　守門的士兵認識他，連忙拿著水袋奔上，“楊三將軍，妳喝口水，這是剛打上來的井水，還冰著呢！”
　　五原郡有三個楊將軍，楊思恩被稱為楊二將軍，楊巍被稱為楊三將軍，其實大家背後都叫他胖三郎，這也是他從小的乳名。
　　楊巍壹把奪過水袋，咕嘟咕嘟猛灌幾口，冰涼的井水使他從頭爽到腳，他長長吐了口氣，元氣頓時恢復，又猛喝上幾口，這才把水袋還給士兵笑道：“妳們簡直太幸運了，竟然能喝到井水，夏天我也申請到妳們這裏當差，我寧可當壹個看管水井的小兵。”
　　眾士兵都大笑起來，楊巍拍了拍送水士兵的肩膀，邁開大步牽駱駝進城，別人騎馬他騎駱駝，他二百七十余斤的體重，加上壹對八十斤重的大錘，從前騎的馬實在是不堪折磨。
　　楊巍經常來九原縣，已經是熟門熟路，很快，他便來到了豐州總管府，雖然豐州在政務上被改為五原郡，但軍事依然保留著豐州總管府的職能。
　　總管府前的拴馬樁上系著壹群駱駝，駱駝上滿載著粟特商人的鑲金邊圓頭皮箱，沈重皮箱子裏仿佛裝滿了財寶，幾名身穿白色長袍，頭戴圓盤帽的年輕粟特商人正在給駱駝梳理它們掛在長毛上的砂粒。
　　“妳們是從粟特哪裏來？”楊巍用學了壹年，但還不熟練的突厥語和年輕粟特商人們打個招呼。
　　“從小史國來，那色波知道嗎？”
　　“哦！寶石的故鄉，我知道。”
　　楊巍將他的駱駝也拴在馬樁上，笑道：“是來這裏交稅嗎？交稅可是要去大利城啊！”
　　“不！我們是想買點茶葉。”
　　“茶葉？”
　　楊巍笑了起來，給馬袋裏摸出壹包，大約有壹斤，遞給年輕的粟特商人，“給妳！”
　　“謝謝這位將軍！”
　　粟特商人接過茶葉聞了聞，又取壹顆放在口中細細地咀嚼壹下，同時仰頭盤思這壹斤茶葉的價錢，他當然不能白要，對方也沒有說是送他，半晌，他從口袋裏取出壹顆小拇指大的藍寶石，遞給了他。
　　楊巍也不客氣，接過藍寶石便揣進懷裏，現在茶葉貴得要死，他這壹斤茶葉在草原上可以換到二十張細羊皮，素昧平生，他當然不會送給這個年輕的粟特商人。
　　自從壹年多以前，楊元慶在突厥上層推銷茶葉，結果大獲成功，茶葉竟成突厥的奢侈品，去年四月的馬市上，楊元慶的幾千擔劣質茶葉被突厥人壹搶而空，使他大發壹筆橫財。
　　隨著茶葉漸漸在草原上流行，粟特商人也聞到了商機，開始前往中原販運茶葉，但並不順利，長安和洛陽的茶葉基本上都被豐州以軍隊的名義買光，只能去更遙遠的江都。
　　但江都買到的茶葉卻不能久放，運到邊疆便生黴了，草原人也不認，不少粟特商人虧了老本，他們這才發現豐州的茶葉和他們從江都買的茶不壹樣，似乎經過某種特殊處理，煮出茶水呈紅銅色，這種技術他們學不到，無奈之下，粟特商人只能從豐州官方高價買茶，再運到草原去賣，賺取區區五成蠅頭小利，而不是他們夢想中百倍之利。
　　楊巍走進總管府內，迎面見到長史韋嗣雲，韋嗣雲是總管府長史，同時也是五原郡刺史，總管府和刺史府的編制屬於壹套班子，兩塊牌子，軍政合壹。
　　韋嗣雲出身京兆韋氏名門，是去年從延州司馬任上來調來，年約三十歲，長得身材不高，皮膚白凈，留有壹尺長須，他是壹名文官，很善於經營理財，上任壹年，協助楊元慶將五原郡治理得井井有條。
　　早在幾年前，韋嗣雲便在京城認識了楊巍，彼此都屬於名門子弟，兩人關系很不錯，見楊巍滿頭大汗，他不由笑道：“這麽熱的天氣居然跑來，妳不怕半路被曬成肉幹麽？”
　　“只要還有壹口氣，曬成肉幹我倒願意了。”
　　楊巍拍了拍肚子，很為自己的肥胖而發愁，他又探頭看了看總管房，低聲問：“他在嗎？”
　　“在的，馬上就好了。”
　　韋嗣雲拍了拍的胳膊，“妳等將軍吧！我有事先走壹步。”
　　韋嗣雲快步走了，楊巍背著手在院子裏打轉，他心裏很擔心，父親在來信上說，祖父病得很嚴重，不肯吃藥，也不見醫生，估計熬不了多久，讓他回家最後見祖父壹面。
　　楊巍不知等會兒該怎麽對楊元慶說，這件事他壹直隱瞞著，父親在來信反復叮囑他，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楊元慶，可他覺得自己該說，他早就想來了，就是心中猶豫，使他拖了整整半個月。
　　身後傳來腳步聲，隨即是幾名粟特商人的小聲哀求，“就再賣壹點給我們吧！去壹趟草原不容易，壹千斤茶葉實在賺不了多少錢。”
　　“今年的新茶還沒有運來，這還是去年的壹點存貨，實在是不多了，過兩個月妳們再來，我可以賣給妳們三百擔。”
　　楊元慶送幾名粟特商人走出房間，壹轉頭，卻看見了院子裏轉圈的楊巍，便笑了起來：“這麽熱的天跑來做什麽？”
　　“元慶，有件事我想告訴妳，妳可千萬別罵我！”楊巍有點底氣不足。
　　“進來說吧！外面這麽熱。”
　　楊元慶帶楊巍進了總管房，這裏是魚俱羅原來辦公的地方，現在由楊元慶使用，房間布置很簡單，壹只書櫃，壹張坐榻，坐榻上有兩張小桌子，其中壹張桌子上堆滿了文書。
　　房間裏光線明亮，正中間掛著壹幅字，就只有四個字，‘塞上明珠’，字跡蒼勁，勁力直透紙背，這幅字裱糊得很精致，還是開皇二十年，太子楊廣擔任征西大元帥時題的字，壹直就掛在這裏。
　　楊元慶走進房間笑道：“正好妳又有壹封家信，我還準備過兩天派人給妳送去，好像是妳父親寫來的。”
　　楊巍的臉刷的壹下變得慘白，渾身顫栗起來，他壹下子扶住墻，幾乎要站立不住，他已經猜到這封信的內容了。
　　“妳怎麽了？”楊元慶見他表情反常，不由奇怪地問。
　　楊巍‘撲通！’跪倒在地，拼命打自己的臉，放聲大哭，“我渾蛋啊！我不該隱瞞妳，要不然來得及的。”
　　楊元慶抓住了他的手，盯著他眼睛問道：“妳說，到底出了什麽事？”
　　楊巍哭倒在地，“我們的祖父……不行了。”
　　這句話儼如五雷轟頂，使楊元慶呆住了，突然，他猛地壹把揪住楊巍的衣襟，惡狠狠問：“到底還在不在？”
　　楊巍滿臉淚水，指著桌上的信喊道：“妳看看那封信，妳打開它看看，看了妳就知道了！”
　　楊元慶擦去眼角淚水，撕開了信，他展開信迅速讀了壹遍，他就像變成雕像壹樣，壹頁信紙從他手中飄落下地。
　　……
　　傍晚，韋嗣雲心中不放心，又匆匆返回了總管府，在院子裏，他看見了楊元慶，和下午時壹樣，坐在壹塊大石上壹動不動，楊元慶已經坐了快兩個時辰。
　　韋嗣雲嘆了口氣，上前勸他，“人死不能復生，逝者已去，將軍請節哀順變。”
　　半晌，楊元慶道：“韋長史，我托妳壹件事。”
　　“楊將軍請說，只要我能辦到，我壹定答應妳。”
　　“妳代我處理兩個月的政務，我想回壹趟京城，給祖父送九七。”
　　韋嗣雲默默點頭，“妳放心吧！我會把事情做好。”
　　停壹下他又問，“那將軍什麽時候回去？”
　　楊元慶又沈默了片刻，“我明天再把軍務安排壹下，後天壹早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