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妳好，大人

　　當和這只眼睛對視時，
　　剎那間，
　　靈魂和身體，同時開始顫栗。
　　再多的心理鋪墊，再多的自信，再多的經歷沈澱，就像是壹張拽進水面拉扯的薄薄白紙，頃刻間被撕了個稀碎。
　　卡倫曾在“凈化”成神仆時，見過秩序之神，但那只是秩序之神機械式的回應，秩序之神是閉著眼的。
　　他也曾在拉涅達爾的記憶思維深處，透過窗戶，看見拉涅達爾親手鎮壓了海神，但那種感覺，是妳已經知道這是記憶影像，就像是在電影院裏看著電影。
　　所以，
　　這是第壹次，
　　是卡倫第壹次見到真正意義上“活”著的神。
　　這種畏懼感，不是源自於宗教神學，也不是源自於神的敬畏，更不是口是心非在真正神面前的諂媚。
　　這是壹種碾壓，
　　壹種來自生命層次上，對自己的碾壓！
　　哪怕卡倫曾和阿爾弗雷德探討過，原來“神”並不是規則的集合，神並不是“天地不仁”中的“天地”，神只是更為強大的存在……而已。
　　但當生命層次拉高到壹個可怕的差距後，就壹眼，就足以讓妳近乎崩潰。
　　這種感覺，就好似妳走在路上，彎下腰，找到壹只正在地上爬行的螞蟻，它在忙著自己的事情，它看見了妳的靴底，卻依舊顯得很正常；
　　緊接著，妳用兩個手指將這只螞蟻輕輕抓起，要註意力度，不要捏死它，挪動到自己眼前，盯著它，盯著它，盯著它……
　　然後，妳的靈魂和這只螞蟻對換。
　　恐怖窒息感，瞬間襲來。
　　卡倫身體壹陣踉蹌，不自覺地後退，壹直到後背抵在了墻壁上，可盡管如此，此時他的平衡依舊無法維持，他的身體像是要垮下來壹樣，想要跌倒，想要去匍匐。
　　似乎唯有那種姿勢，才能讓自己心安，不惜當作鴕鳥。
　　阿爾弗雷德在面對凝聚神格的狄斯老爺時，曾驚嚇得幾乎跪伏。
　　凱文在感知到光明之神與秩序之神的氣息時，被震懾得口吐白沫。
　　相似的境地，卡倫也遭遇到了。
　　卡倫手臂撐開，雙手死死地貼著墻壁。
　　“眼下”，狼狽已經必不可免，但不讓自己跪下去，是卡倫最後的倔強，也是他的底線。
　　這不是面子問題，這是道路問題。
　　神如果出手將妳打趴下了，這無所謂，當神對妳出手時，至少在那時，妳和神是平等的。
　　但如果神看妳壹眼，妳就跪下了，哪怕妳有再多的理由，也無法對妳自己內心深處完成真正的開脫，那壹道陰影會永遠留在妳的心口，烙印在妳的精神上。
　　這等於是將自己以前的所有堅持所有探索所有論證，壹巴掌全都抽回了原點。
　　卡倫的神情已經陷入了壹種扭曲，他現在就像是壹個溺水的人，越是拼命想要抓住什麽，卻發現身邊根本就沒有任何壹個受力點。
　　他咬著牙，在心底喊道：
　　“妳們這些妓女養大的……神！”
　　卡倫身形下降的趨勢正在減弱，他甚至還能稍微向上提起來壹點，哪怕只是那微小的壹點。
　　這壹刻，卡倫才意識到，爺爺曾經的這句口頭禪，並不是狄斯想要表達出什麽特立獨行，而是狄斯因為站得高，所以他對“神”的感知會更清晰。
　　這不是什麽臟話……而是對自己的鼓勵。
　　越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存在，那我把妳弄臟，把妳玷汙，妳身上的光芒，至少在我心裏，也就不再耀眼了。
　　“咳咳……咳咳……”
　　卡倫開始劇烈地咳嗽，但他卻堅持擡起頭，目光和窗外的那只眼保持著對視。
　　忽然間，那只眼睛挪開了，緊接著，卡倫看見壹尊龐大的身軀正在移動，屬於神的偉岸身軀，通過這扇窗戶被卡倫親眼目睹。
　　在這個夢裏，這棟屋子，很可能是獨立的，它飄浮著，飄浮在瑞麗爾薩的身前，像是壹件袖珍的玩具。
　　“嘩啦！”
　　琳達拉回了窗簾。
　　“呼……”
　　卡倫長舒壹口氣，失去支撐的他，終於跪伏在地，冷汗開始滴淌。
　　此時此刻，他沒有絲毫堅持下來的喜悅，因為他清楚，自己並沒有勝利，僅僅是保留了最後的壹點體面。
　　琳達走到了卡倫面前，卡倫看見那雙居家女士拖鞋出現在自己視線裏。
　　“卡倫先生，我去給您拿壹條毛巾吧。”
　　卡倫沒回答。
　　琳達走出了畫室，很快，她就拿著壹條濕熱毛巾過來，遞給了卡倫。
　　卡倫猶豫了壹下，還是接過了毛巾，擦拭起自己的臉。
　　在擦臉過程中，卡倫有壹種恍惚，夢和現實在此時似乎產生壹種未知的偏差，可偏偏自己，卻屬於這夾縫之中。
　　這和自己以前所經歷過的任何幻境都不同。
　　在這裏，
　　自己既是主人又是客人。
　　如果壹定要形容的話，就如同瑞麗爾薩和琳達，拿著畫筆，在自己的靈魂上畫畫。
　　“卡倫先生，要去樓下坐坐麽？”
　　卡倫挪開了毛巾，看向琳達。
　　琳達的神情依舊自然，像是自己第壹次見到她時那樣……哦不，自己第壹次見到她時，她已經成骨灰了。
　　她是琳達，還是瑞麗爾薩？
　　她是否具備自我意識？
　　卡倫忽然想到了壹個可能，他知道，琳達召喚瑞麗爾薩的超規格神降儀式最終以失敗告終，但，如果她所進行的超規格神降儀式的真正目的不是把壁神召喚出來，而是……把自己獻祭過去呢？
　　“卡倫先生？”琳達再次發問。
　　在她的神情上，卡倫依舊無法捕捉到任何異常。
　　“卡倫先生，我想……聽壹聽皮亞傑的事。”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琳達這次說出“皮亞傑”的名字時，輕微顫了壹下。
　　“好的。”
　　“謝謝您，卡倫先生。”
　　琳達在前面帶路，卡倫跟著她來到了壹樓客廳，在沙發上坐下來後，琳達端來兩杯咖啡。
　　“他去維恩後，妳們還有聯系麽？”琳達問道。
　　卡倫點了點頭，道：“事實上，我也去了維恩。”
　　“您也去了維恩？”琳達有些意外，“您和他在維恩相見了麽？”
　　“見過了，我當時剛到約克城，買了房子後資金周轉上有些不寬裕，皮亞傑借了我壹筆錢。”
　　“這是應該的，妳們是那麽好的朋友。”
　　“那再之後呢？”
　　“他迷上了畫畫，他還是放不下妳，他說他想去看壹看，妳曾經癡迷的風景。”
　　“他……也信教了麽？”
　　“我想是的。”
　　卡倫留意到，在得知皮亞傑也信了壁神教後，琳達的臉上，沒有露出那種驚喜的神情，反而，顯得很平淡。
　　這種平淡，其實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意味著她對這件事，持反面態度。
　　“他真傻。”琳達說道，“我不是個好妻子，我對不起他，也配不上他。”
　　卡倫端起咖啡，問道：“琳達，妳，後悔了麽？”
　　琳達沈默了。
　　卡倫忽然發現，在此時，客廳門窗明明關閉著，但卻有風吹了起來。
　　這種感覺，像是心防出現漏洞的壹種具體化。
　　這棟屋子，是琳達的地方？
　　在這個屋子裏，她是獨立的存在？
　　“卡倫先生……”
　　琳達的眼眶邊緣，流下了兩行鮮血，而她自己本人，卻像是毫無察覺。
　　“琳達，妳……”
　　“卡倫先生，請不要驚慌。”琳達雙手慢慢地攥緊，像是在克制著某種東西，緊接著她深吸壹口氣，“偉大的存在，還沒有蘇醒，妳在這裏，可以隨意說話，至少此時，是可以的。”
　　琳達仰起頭，身體連續顫動，最後，她低下了頭，被牙齒咬著的嘴唇，此時已滲透出懾人的鮮血，她正在承受著壹種極大的痛苦。
　　“我真的沒有想到，卡倫先生居然也是神官呢。”
　　“我是去了維恩後才信教的。”
　　“這樣麽，那可真不容易，卡倫先生，我現在……現在說話有些艱難，不，是這種表達方式……有些艱難。
　　偉大的存在還在沈睡，
　　她給予了我壹些特權，
　　偉大的存在可以感應到四周的壹切，我為她進行整理。
　　我看見了您，卡倫先生，所以我想來看看妳，所以，我進入了妳的夢。”
　　“我的夢？”
　　“偉大存在的力量，是我們無法想像的，哪怕她現在還未蘇醒，但即使是沈睡中的呼吸，也具備著洞徹人心的力量。
　　來見妳，除了想問壹問關於我丈夫的事情外，我還想……還想告訴妳，不，是警告妳。”
　　“警告我什麽？”
　　“偉大存在即將蘇醒，卡倫先生，請妳快點離開這裏。”
　　壁神，即將蘇醒？
　　卡倫忽然想到上次和普洱“對話”中，普洱轉述凱文的話，說這次輪回之門開啟時間這麽長，可能是有某個存在正在推門。
　　那個存在，就是壁神麽。
　　“我是離開哀思水潭，還是離開輪回之門？”
　　“離開，越遠越好，離開，因為偉大的存在，特別標註了妳。”
　　特別標註了我？
　　“卡倫先生，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但當妳出現在這附近時，偉大存在的感知，就著重標註了妳，請妳，快點離開這裏。”
　　“我知道了，謝謝妳，琳達。”
　　“應該的……應該……”
　　琳達整個人忽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然後雙臂撐開。
　　緊接著，她的雙腿和雙臂開始呈現出不規則的扭曲，做出了壹個詭異的姿勢。
　　壹同變化的，還有這座客廳，客廳內的陳設開始出現顛倒，甚至連樓梯都出現了分割。
　　琳達身體不斷地切換著動作，她好像還想再說些什麽，卻不再有聲音發出。
　　伴隨著異變的不斷加劇，原本坐在壹樓客廳的卡倫發現自己竟然坐在了二樓客廳。
　　琳達的意識，正在和這處屋子壹起，進入壹種對抗失敗後的折疊。
　　不過，即使是這樣，琳達也沒有忘記將目光投送向大門，這是示意卡倫從這裏離開。
　　卡倫馬上翻身，跳下了樓梯，但當他下去時，整個人卻又出現在了天花板上，在這棟屋子裏，地面已經不再是地面，壹切，都已經亂了。
　　很多遊樂場裏都有那種“錯位房間”，讓人在裏面會失去空間感，卡倫現在所處的環境簡直就是錯位中的錯位，連規律都不可尋，而且它還處於壹種動態中。
　　這意味著琳達已經很難繼續保持她在這個獨立房子裏的自主性，這可能不是來自壁神的施壓，因為壁神還未蘇醒，且如果是神出手的話，琳達根本就沒有反抗的可能。
　　其實，琳達是在和自己對抗。
　　卡倫閉上眼，再睜開，暗月之眼浮現，其身前出現了用暗紅色紋路呈現出來的地板和樓梯，在無序的環境裏，它能幫助卡倫找到有序的位置。
　　接下來，卡倫開始在天花板上行走，不壹會兒，他又出現在了壹樓，緊接著，他的身形又出現在了畫室門口，但他腳下的速率並未減緩。
　　可就在卡倫感知到大門就在自己面前，自己可以打開它時，琳達出現在了卡倫面前。
　　她依舊在不停切換著詭異的姿勢，但這壹刻，壹個新的琳達從原本琳達的體內走出，她對著卡倫伸出手，壹道拘禁的力量擊中了卡倫。
　　卡倫撐住了，但其四周的環境又壹次發生了劇烈的變化，這意味著卡倫先前所行走的路程完全作廢。
　　“卡倫先生，我還想繼續聽壹聽皮亞傑的故事，直覺告訴我，妳們之間還發生了很多事，而您卻沒有詳細和我說呢。”
　　“卡倫先生……妳快離開這裏，遠離偉大存在的註視，遠離我的註視，我自己都沒預想到，當我做出違背偉大存在沈睡慣性的選擇時，我竟然連我自己都無法控制。”
　　“卡倫先生，請妳坐下來，我們好好再聊壹聊。”
　　“卡倫先生，妳快點走，推開我，對我出手，離開這裏，替我告訴皮亞傑，我依然愛他。”
　　卡倫抿了抿嘴唇，當下他不再猶豫，腳下出現了壹條條秩序鎖鏈，向四周擴散出去。
　　每壹道秩序鎖鏈所觸及的區域，那塊區域就停止了變幻，漸漸的，卡倫身上延伸出去的秩序鎖鏈越來越多，被固定住的環境區域越來越大。
　　像是壹個原本不停旋轉的陀螺，被強行按停。
　　當整個屋子都完全安靜下來後，琳達停止了詭異動作，恢復了先前的姿態，而那個從琳達體內走出的琳達，又被吸收了回去。
　　琳達舉起手，指向大門方向；
　　“吱呀……”
　　門被打開了，外面有光。
　　琳達開口道：“卡倫先生，從這裏出去就好，另外，我還要提醒卡倫先生壹件事，當我準備進入妳的夢時，妳的夢也主動接納了我進入，這意味著妳和其他人不壹樣，妳本可以拒絕。”
　　“怎麽拒絕？”
　　“我不知道，這是卡倫先生自己需要摸索的事，進入其他人的夢裏時，根本就沒有準許和不準許的概念。”
　　“好的，我知道了，琳達，我走了。”
　　卡倫向大門跑去，但當他走到門口時，卻又猛地停下了腳步。
　　“卡倫先生，您快出去啊，我快支撐不住我自己了，您幫我做的維持，快要失效了！”
　　身後，琳達傳來了尖銳的喊叫聲，她再壹次開始陷入痛苦。
　　卡倫卻遲疑了，不對，這明明是我自己的夢，妳們是在我的夢裏畫畫，為什麽是我離開這裏？
　　而且在精神意識邏輯裏，不管是從窗戶出去還是從門裏出去，這種進出的過程，本身就是壹種自我暗示的添加。
　　我如果離開了，誰會留在這裏？
　　卡倫忽然意識到，不能將琳達的兩種表現方式單壹認為壹個是壞的壹個是好的，區分沒這麽明顯，也沒這麽簡單。
　　“卡倫先生，妳快點出去！”
　　卡倫轉過身，看向琳達，問道：“妳說我能主動接納，妳告訴我以後要自己摸索，這是不是意味著，在這裏……本來就是我在拒絕的壹種結果？”
　　琳達沈默了，但她的眼睛裏，卻多出了壹股明亮與釋然。
　　“我是在自己的夢裏，妳也想要進來，但這裏，是我選擇拒絕而妳選擇進入的壹個結界點，是我們正在角逐的壹個區域。”
　　卡倫深吸壹口氣，目光再次掃向四周。
　　窗外的那只眼睛，以及那尊女巨人形象，她所遊離的，不是自己之外的琳達。
　　這棟屋子的真正所有者，其實是自己，而琳達，才是客人。
　　卡倫再次回頭，看向門外，門外，是壹張巨大的嘴巴，裏面巨大的牙齒、舌頭，十分清晰，女巨人正張著嘴，包裹著門，自己先前如果出去，那就等於主動走入她的口中。
　　與此同時，屋子裏的陳設開始發生變化，從原本皮亞傑家的陳設，開始逐漸向茵默萊斯家的陳設改變。
　　而茵默萊斯家也就是明克街13號，經過上次最終選拔時就已經證明了，是卡倫內心深處最堅固的堡壘。
　　琳達雙手疊於身前，嘴角帶著壹抹晦澀的微笑。
　　卡倫開口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和壁神教有什麽過節，恰恰相反，我在壁神教裏的朋友很多。”
　　自己的好朋友皮亞傑，自己的準丈人貝德先生，他們都是壁神的信徒。
　　所以卡倫真的不清楚，為什麽壁神還沒蘇醒呢，居然會憑借沈睡時的本能就要對自己出手。
　　琳達側過了脖子，看著卡倫，笑道：
　　“您真的會不知道麽，拉涅達爾大人？”
　　卡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