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壹百七十壹章 獸窮則嚙

　　當初武則天壹直挨到丈夫過世，挨到她的兒子成了皇帝，這才開始大造聲勢，動手鏟除異己，足足做了八年時間的準備，才逼迫兒子這個傀儡皇帝禪位。
　　可韋後不是武則天那種越逢大事越要謀而後動的人，柳梢剛剛萌發綠芽的時候她才產生稱帝的野心，柳絮尚未漫空飛舞，她已經把武則天八年才做完的事做了壹半。
　　兵來將擋這種事，是要建立在實力相當的基礎上的，如果彼此間實力相差懸殊，妳還搞什麽兵來將擋，那麽等對手準備充分時，就已莫可禦之，唯有閉目受死了。
　　楊帆和李隆基都是那種具備野獸般敏銳感覺的人，他們感覺到了危險，又無法確定韋後什麽時候就會發動對宗室和忠臣的清洗，所以他們必須爭分奪秒。
　　楊帆沈聲問道：“三郎可曾試探過令尊的心意？不知相王意下如何？”
　　李隆基輕輕搖了搖頭，沮喪地道：“我曾小心試探過家父的意思，家父有所警覺後，立即對我嚴辭訓誡了壹番，他老人家是不會……唉！”
　　楊帆略壹沈吟，道：“既然如此，妳也不必再試探令尊心意了。此事若成，自然以令尊上位為最佳，介時尊今上為太上皇，相信令尊那時也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如果令尊執意不肯對胞兄取而代之，那就退而求其次，由令尊來攝政，總之，權力壹定要拿過來，無論如何不能再讓今上掌握，否則我們難免如張柬之等人壹般下場。”
　　李隆基鄭重地點點頭：“我明白！大祭之後，我就趕回潞州籌備。”
　　楊帆道：“好，我這邊也會盡快與萬騎中壹班袍澤進行聯絡。若是來得及，咱們便搶先發動，若是來不及，早些開始準備，也不至於屠刀臨頭時毫無還手之力。”
　　李隆基道：“嗯，我回潞州之後，家父這邊就拜托於妳了……”
　　楊帆會意地道：“妳放心，若是韋後驟下毒手，我與薛崇簡會盡全力護送相王與太平公主離開長安，據北地而禦，未嘗就沒有壹搏之力。”
　　李隆基向楊帆抱拳，鄭重壹揖。
　　楊帆肅然還禮。
　　壹揖，便是壹個托生付死的承諾！
　　……
　　南郊大祭如期舉行。在李顯而言，如此莊嚴肅穆的壹場天地大祭，不過是他用以哄妻子、女兒開心的壹個遊戲，但是對韋後而言，卻是意義重大。
　　武則天封後五年，才得到垂簾預政的資格，這還是因為高宗李治風疾發作，頭暈目眩，不能視政，不得不委托皇後預政，而韋後在李顯剛剛稱帝時，就順利取得了垂簾預政的資格。
　　武則天封後十壹年，才得到成為亞獻參與大祭的機會，她韋後依舊走到了武則天的前面。至於獻祥瑞和受命於天的歌謠，高宗李治活著的時候，武則天絕對不敢這麽做，可她韋後同樣做到了。
　　韋後為此誌得意滿，她覺得自己比婆婆武則天更加了不起，她想成為女皇實比武則天還要容易。野心壹旦萌發，在這極其適宜成長的環境裏，幾乎在剎那間就長成壹棵參天大樹了。
　　景龍四年，南郊大祭。天子首獻，皇後亞獻，命婦千金，壹體伴同，皇帝宣布大赦天下，赦還流人。大祭之禮後天子還朝，相王、太平等重臣陪同，其他人等則壹哄而散。
　　那些命婦千金壹開始聽說要陪同皇後大祭，還覺得這是壹件很有趣的事，可這壹套大祭下來，壹個個曬得滿臉油汗，妝也花了，腳也酸了，真是叫苦不叠。
　　大祭壹結束，她們就紛紛鉆進自家車馬回府去了。李成器五兄弟先到車裏換下厚重古板的禮服，穿上壹身便袍，復又騎馬而行，沿官道行了片刻，李隆基突然勒住韁繩，眺首遠望。
　　李隆範詫然道：“三郎，怎麽不走了？”
　　李隆基道：“妳們先回去吧，我想壹個人走走！”
　　李隆基說完，雙腿壹磕馬鐙，打馬壹鞭，斜刺裏便殺出官道，向荒郊野外馳去。
　　李隆範急道：“三哥！”撥馬就想追上去，卻被李成器急急喚住：“老五，站住！”
　　李成器望著李隆基遠去的方向，輕輕搖了搖頭，嘆息道：“不要管他，讓他壹個人去散散心吧。”
　　這兄弟幾人中，只有李成器約摸了解壹些三郎在做什麽，他知道這個尚未成年的兄弟，肩上背負著多麽沈重的壓力。可是他自知天資不如三弟，有些事他這個長兄是擔不起來的，他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禱，希望三弟能夠成功。
　　李隆基打馬甚急，他的坐騎本極雄駿，在主人的催促下更如壹支離弦的箭，片刻工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李隆範莫名其妙地看看三哥遠去的方向，撥馬回到隊列當中。
　　“駕！駕！駕！”
　　李隆基壹人壹馬，疾馳如飛，馬至昆明池，迎面碧濤萬頃，心胸為之壹暢，壓在胸臆間的那副重壓陡然化作壹團濁氣，被他用力噴出去，這才舒坦了許多。
　　李隆基下了馬，牽馬而行，徘徊於昆明上，處處碧波綠樹，參差如畫，李隆基壓抑的心情在這如詩如畫的美景裏漸漸舒緩起來。
　　前方出現壹片茵茵草坡，壹旁是華蓋如雲的大樹，樹葉都是新綠，被陽光壹映，發出嫩黃的顏色。草地上掘了淺溝，引來湖水，十幾個華服少年散坐在淺渠兩旁，四周有俏美侍婢服侍著，顯然都是非富即貴人家的子弟。
　　李隆基在那片草坡前停住，身前不足壹尺，就是那條引水的小渠，湖水悠悠而過，壹只酒杯正在水面上漂漂而來，杯中盛滿美酒。
　　壹個喝得有了六七分醉意的少年看見李隆基，見他雖只壹人壹馬，但貌相英俊，壹表人才，不禁生起好感，向他舉杯壹笑，朗聲道：“相逢即是緣分，足下何不飲上壹杯。”
　　李隆基見他們曲水流觴、悠遊自在的模樣，緊張的心弦也輕松起來，他微微壹笑，松開馬韁，任那馬兒去壹旁啃吃草皮，壹彎腰便從水中撈起那杯酒，向那好客少年遙遙壹舉，將酒壹飲而盡。
　　那少年見他爽快，拍手大笑道：“真妙人也，足下既然孤獨壹人，何不與我等同座，飲上幾杯呢。”
　　李隆基甚喜此人爽朗，便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那少年笑嘻嘻地道：“環雲，還不為這位郎君斟酒。”
　　旁邊俏立的侍女立即跪坐下來為李隆基斟酒，李隆基盤膝而坐，神色從容，沒有任何的不自在。
　　遍觀在場諸少年，唯隆基壹人豐神如玉，最是俊朗，周圍那些俏婢忍不住都拿眼偷偷瞧他，頗為羨慕那個斟酒少女可以如此與他親近。
　　邀李隆基同坐的少年轉首又對那些同伴們道：“所以，李某以為，儒家那壹套，修身則可，不足以治國。某並非認為人性本惡，但人生而為人，世間誘惑千千萬萬，本無善惡之分的人性，自然會趨向惡的壹面，僅靠道德教育，那是萬萬不夠的，非得以法約束不可。”
　　李隆基訝異地瞟了他壹眼，心道：“原來這些官宦少年，正在這裏論辯，看來這位與我同姓的少年是崇尚法家了。”
　　李姓少年又道：“儒門教條、孔孟之道，太不切合實際了，以法治政，外圓內方，方能使朝廷和國家有章可循，才能無為無不為，才能凡事有度……”
　　壹個臉上生著幾顆青春痘的少年見李隆基面如冠玉，氣度雍容，心中不免嫉妒，再看他與自己等人同座，大剌剌的毫不拘禁，心中更加不悅，卻是無心聽這李姓少年論辯了。
　　他放下酒杯，打斷李姓少年的話道：“哥奴，妳我今日出遊，難得清閑，怎麽又兜售起妳那套韓非理論了？我們可都是儒教弟子，不會聽妳那套左道旁門的，呵呵，不如咱們做個遊戲，多飲幾杯才是正經。”
　　李姓少年無奈地嘿嘿兩聲，道：“什麽遊戲，妳且說來。”
　　那人顧盼左右，微笑道：“妳我皆官宦高門，不如就在這裏自報壹下家門，歷數自家上三代之豪傑，據此排定飲酒順序，如何？”
　　眾人壹聽，都覺有趣得很，若只論父輩官職，高低上下就不用排了，可是還涉及到祖父曾祖，那誰上誰下就不壹定了，少年好勝，於是紛紛叫好。
　　其中壹人興致勃勃地道：“我先來！某，曾祖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封爵許國公；祖吏部侍郎；父徐州刺史；本人蘇震，蔭封千牛校尉！”
　　敢搶先自報家門的，家世自然相對顯赫壹些，但是其他人卻也未必就弱於他，有的曾祖、祖父輩兒不及他家顯赫，可是父親這輩兒卻後來居上。
　　於是那首倡這個遊戲的少年便道：“某，曾祖定州刺史；祖中書令兼太子左庶子；父太子少保、禮部尚書；本人薛奇童，現為中散大夫。”
　　薛奇童說完，傲然瞥了李隆基壹眼，坐在李隆基旁邊的李姓少年道：“某，曾祖，長平王；祖，原州長史；父，揚州參軍；本人李林甫，現為千牛直長。”
　　李林甫說著，語氣有些消沈，相對那兩人，他這壹族真是壹輩不如壹輩了。
　　李隆基有些意外地看了他壹眼，想不到與眼前這人在曾祖輩兒還是堂兄弟，雖然血緣如今已經遠得很了，畢竟是李氏壹家，李唐宗室如今雕零若斯，看到本家不免親近了許多。
　　這時又有人要自報家門，薛奇童卻打斷了那人，笑吟吟地對李隆基道：“足下不請自來，想必也是出身高門了，不知足下家族中又有什麽顯赫的人物，不妨說出來讓我等壹開眼界。”
　　他的語氣裏就帶著壹種戲謔的味道，其他幾個少年聽了，臉上都露出玩味的笑意，齊齊看向李隆基。他們覺得李隆基的家世雖然也該不錯，不過出遊昆明池，連個仆從都沒有，單人匹馬，縱然家裏有人做官，想必也低微得很。
　　李林甫喝得有些醉了，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原來薛奇童這個遊戲就是要羞辱他邀來的客人，登時有些不悅，他剛想出言維護，卻被李隆基壹把按住手臂。
　　李隆基微微壹掃眾人，淡淡地道：“某，曾祖天子；祖天子；父相王；本人李隆基，現為臨淄郡王。”壹言既出，眾人面面相覷，竟是半晌無言。
　　李隆基微笑著問道：“這第壹杯酒，李某可喝得麽？”
　　薛奇童面紅耳赤，訕訕地道：“自然……自然該由足下……呃，不不不，該由郡王先飲。”
　　李隆基哈哈大笑，他端起酒杯壹飲而盡，復把酒杯壹拋，長身而起，向李林甫長長壹揖，道：“多謝足下請酒，深感盛情，這就告辭了。”
　　李隆基牽起馬兒，在眾人錯愕難堪的眼神中悠然遠去，不壹會兒便消失於茂盛蔥綠的樹叢之中。
　　昆明池畔，李隆基登上那條足有三丈長的漢代石鯨，足踏鯨背，眼前碧波萬頃，風從湖上來，吹得他衣袂飄起。李隆基扶三尺劍，黯然慨嘆：“大丈夫，真不可壹日無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