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蝴蝶釵
醉枕江山 by 月關
2025-3-10 20:29
碧波萬頃,浩渺無邊。
廣州港口,波斯國、婆羅門、獅子國、骨唐國、白蠻人、赤蠻人的船舶來來往往。
洪舸巨艦,千舳萬艘,交貨往還,熙熙攘攘。
外國船中,獅子國的船只最大,緣舷梯上下,高大數丈,不過最大的船還得是大唐的“俞大娘船”。
時下有諺:“水不載萬!”
意思是船只載物,最重不能超過壹萬石,而俞大娘船卻超過壹萬石,這種船堅固耐用,經得起巨風大浪,所以妳在港口看見這種船只時,它未必就是屬於唐人的,因為許多外國海商也在紛紛購買或租用這種大唐海船。
碼頭上,堆積如山的是準備運走或者剛剛卸貨的水果、菜蔬、小麥、大麥、甘蔗、綾羅、瓷器……
壹艘不大不小的船剛剛靠岸,壹個大食商人便迎上去,跟那久別重逢的昆侖人服飾的船老大站在船頭熱情地攀談:“哈哈,好久不見啊哈努比,妳沒想到大唐帝國在壹年之內就已經換了三個皇帝吧?”
膚色黝黑的昆侖船長與他交談用的是當下流行的通用語:大唐語。昆侖船長道:“是啊,我早聽說大唐天皇陛下身子不大好,天皇駕崩,太子登基,倒是理所當然,只是太子剛剛登基,怎麽就又換了皇帝了?”
大食人道:“說起來,這就是年初的事兒,天皇駕崩,太子登基為帝,改元嗣聖。新皇帝登基的第二天就把皇後的父親韋玄貞從壹個小小的參軍提拔為豫州刺使了,這也使得,畢竟是國丈麽,可誰知僅僅過了壹天,皇帝便又要提拔他為侍中。
嘿!想來是皇後不滿意父親官職小,枕頭風吹得厲害啊!侍中是什麽人?那可是當朝宰相!他韋玄貞原本只是壹幫閑小吏,何德何能居此高位?這還不算,皇帝還打算把奶媽的兒子也提拔為五品官,這可真是壹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中書令裴炎不肯答應,苦苦勸諫,就是不願應旨。皇帝勃然大怒,就對裴中書說,‘我把天下送給韋玄貞又有何不可!何惜壹侍中!’裴中書聞言大驚,慌忙稟報與天後,天後聽了怒不可遏,就召集文武百官,廢黜了皇帝,改封豫王為新天子了。”
兩人正說著,從船艙中走出壹條八尺大漢,大漢三旬上下,兩道潑墨似的濃眉,棱棱的顴骨,蜷曲的連鬢胡須,虬髯偉幹,顧盼生威。他懶洋洋地伸壹下腰,便似壹條打盹的猛虎剛剛醒來。
環顧著碼頭上的熱鬧景象,大漢濃眉壹軒,豁然笑道:“祖父大人所言果然說錯,大唐氣象,實是不凡,富庶繁華,天下無雙啊!待某入城壹觀!”
大漢說罷,便縱身跳上岸去,船老大見了,慌忙撇下大食商人上前攔阻,那大漢聽他說了幾句,就不耐煩地道:“某雖初來,卻精於大唐語言,什麽人生地不熟的!妳自去做妳的生意,某家此來,本就是要四下逛逛,見識壹番大唐的風土人物的!”
他壹拍腰間佩劍,朗聲道:“某只壹人壹劍,來去方顯自由,妳休再聒噪!某家去也!”
……
廣州都督府門前不遠處,阿醜帶著妞妞正在乞討。在這個地方不大容易討到東西,可是為了逃避小狼的復仇,他們必須避開小狼容易找到他們的地方。
阿醜壹面乞討以求活命,壹面在努力尋找營生,他不想再做乞丐,他想做壹個自食其力的人,可是即便這個卑微的理想也很難實現,誰會雇傭壹個十歲的小孩子呢,這小孩子還是個小乞丐,這小乞丐還帶著壹個更小的拖油瓶兒。
忽然,廣州都督府府門大開,壹位寬袍大袖、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與壹位面目清秀、風度翩翩的中年文士緩步走了出來,在兩人身側還有許多侍從護衛,排場極大。
有那路人便道:“快看,那位蓄著鉤須的人就是咱廣州都督路元睿,喲!承他親自送出府邸的,定是壹位大貴人了。”
阿醜擡眼望去,只見那中年男子濃眉如劍,胡須如鉤,舉止雍容,偶爾睥睨之間,便有壹種高高在上的威嚴氣度倏然閃現,只是他轉向那清秀文士時,卻立刻滿面春風,笑意盎然。
廣州都督執六纛,壹纛壹軍,儼然是朝廷的壹方諸侯,廣州的土皇帝,能叫他滿面春風親自送出的客人,身份豈同小可。
這位客人是壹位三旬上下的文士,頭戴襆頭(fú,古代男子用的壹種頭巾)巾子,穿壹襲圓領窄袖長袍,腰系皮帶,皮帶上懸壹口尺余長的小劍。文士的袍裾袖口都印著點點梅花,看起來豐神俊朗。可是仔細壹瞧,妳就會發現,她是個易釵而弁(biàn,古時的壹種官帽,通常配禮服用)的婦人。
無須觀察她有沒有喉結,又或者詫異於她頜下為何沒有蓄須,她的容貌五官,眉鬢修飾,甚至敷粉的臉頰,明明白白就是壹個女人。大唐女人男裝出行蔚為風尚,只是她們雖穿男裝,容貌卻仍做女子打扮,自然壹看便知。
這位夫人身邊還站著壹個小姑娘,約有六七歲模樣。夫人腰間只懸著壹口尺余長的小劍,這小姑娘卻背著壹口長劍,長劍斜背在身後,比她的身段還高,劍鞘堪堪及地,而劍柄卻高出肩頭好大壹截,杏黃劍穗就垂在她的削肩上,映著她那張俊俏的嫩臉。
這樣奇怪的壹個組合,不禁吸引了阿醜和妞妞的註意。
“走吧,妞妞。”
阿醜見隨從出來的侍衛們開始驅趕周圍的人群,知道自己這等身份更在驅趕之列,便想拉著妞妞走開。可妞妞牽著他的小手卻忽然握緊了,妞妞緊緊地盯著那個背長劍的小姑娘,興奮地道:“阿兄妳瞧,妳快瞧,妳瞧她頭上戴的那個釵子!”
“釵子?”
阿醜定睛看去,這才註意到,那個背劍的小姑娘發髻上插著壹只釵子,壹只蝴蝶形狀的發釵,色彩斑斕,栩栩如生。
阿醜看看妞妞那雞窩般亂糟糟的壹頭枯黃幹澀的頭發,心中不由壹酸,他習慣性地揉揉妞妞的頭發,嘀咕了壹句:“傻丫頭!真是壹個傻丫頭……,乖,咱們走吧!”
“哦!”
妞妞答應著,依依不舍地隨他離開,依舊三步壹回頭地看著那個幾與她同齡的小女孩頭上的蝴蝶釵,可她也知道,自己不配擁有這樣壹枚釵子,她只是想看看,想再多看壹眼,可即便這願望也是奢求,都督府的差官已開始轟趕閑人了。
阿醜看著妞妞那發亮的目光,輕輕地咬了咬嘴唇,道:“妞妞,阿兄給妳做個釵子,比那個小姑娘的釵子還漂亮的釵子!”
妞妞兩眼放光,驚喜地道:“真的麽?”
阿醜粲然壹笑,道:“傻丫頭,阿兄什麽時候騙過妳?”
在壹處路旁長滿芭蕉樹的地方,阿醜囑咐妞妞道:“妞妞,妳就在這兒等著,不要亂跑,免得被小狼抓到。”
“嗯,妞妞不亂跑,等阿兄回來。”
妞妞乖乖在芭蕉樹下蹲下來,破裙子上又露出兩個光溜溜的膝蓋。過了不長的時間,阿醜就回來了,雙手背在身後,臉上帶著壹抹神秘的笑意,妞妞立即雀躍起來:“阿兄,妳做了釵子麽?”
阿醜得意地笑道:“那當然,阿兄答應妳的事,哪有做不到的,妳猜猜,阿兄送妳的釵子是什麽樣的?”
“猜不到,快給我看看。”
妞妞撲上來,阿醜笑著躲,兩個人嬉鬧了壹陣,妞妞終於抓住了阿醜的手。
“哇!好……漂亮的壹只蝴蝶!”
妞妞張大嘴巴,贊嘆地說。
阿醜道:“阿兄逮的,給妳做釵子。”
妞妞奇怪地問他:“這只蝴蝶是活的呀,怎麽做釵子?”
阿醜神秘地壹笑,道:“誰說活的蝴蝶就不可以做釵子?妳來。”
他牽起妞妞的手,跑到壹邊僻靜處蹲下,從破衣衫上抽出壹根線,小心地把壹頭系在蝴蝶的腿上,然後對妞妞道:“來,低頭。”
“哦!”
妞妞低下頭,阿醜從妞妞頭上理出壹縷頭發,把線的另壹頭牢牢系在她的頭發上,松開手,那只蝴蝶便在妞妞的頭發上撲棱著飛起來。
“阿兄,好看麽?”
妞妞期盼地望著阿醜。
阿醜用力地點頭:“好看!非常好看!妞妞戴的蝴蝶釵,比任何人的發釵都好看。”
妞妞開心地笑了,她拉起阿醜的手,拖著他跑到路邊的小溪旁,臨水自照,亂蓬蓬的鳥窩似的亂發,裏邊突兀地豎起壹撇頭發,壹根線牽著壹只蝴蝶,在她的頭上撲閃著。
妞妞看著水中的自己,咧開嘴笑了,還是那個醜丫頭,臟兮兮的壹張小臉,嘴裏幾顆豁牙……
阿醜看著水中的倒影,看著倒影中她壹臉幸福的笑容,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
“咕咕,咕咕……”
開心之後,肚子依舊是餓的,妞妞壹邊寶貝似的護著自己的蝴蝶釵,壹邊對阿醜道:“阿兄,妞妞肚子餓了……”
阿醜站起身,四下看看,道:“妞妞,妳在路邊等著,阿兄去弄點吃的來!”
阿醜走過小橋,穿過芭蕉樹的拱洞,便是壹個相對於熱鬧的街市顯得氣氛幽雅嫻靜的院落。院子用兩道籬笆墻與左右的酒家隔開,院子裏矗著壹桿“旗望”。
高高的木桿上挑掛著壹只舀酒的大酒杓(sháo,同“勺”)子,下邊系著壹條青布的長帶。木桿已經很有些年頭,油漆剝落殆盡,木紋龜裂,如同壹張蒼老的臉,這張“老臉”炫耀著這家老店悠久的歷史。
今天風很弱,酒杓子靜靜地懸在桿頂,只有杓下的青色長帶有氣無力地舞動幾下。
男孩餓得比那旗望上的青色絲帶還要有氣無力,他打起精神,抻起袖子使勁擦了擦自己的臉頰,又整理了壹下自己的頭發,叫自己看起來盡量的利落幹凈,這才向酒肆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