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月關

歷史軍事

嶺南,韶州東北二十余裏處,有壹座無名山谷,山谷四面環山,就連唯壹的出口,那條狹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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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三章 但留紅塵壹縷香

醉枕江山 by 月關

2025-3-10 20:30

  小蠻送走最後壹位醫士,正要回轉後宅,任威突然急急趕來,沒頭沒腦地說了壹句:“大娘子,阿郎突然離開了府邸!”
  小蠻怔了怔,奇道:“阿郎離府,還要有人允許麽?”
  任威滿頭大汗地道:“不是的,阿郎突然取了壹匹馬,匆匆離府而去。我等聽到消息趕去時,已不知阿郎去向,阿郎未要任何人護衛隨行。”
  今時今日的楊帆,明面上的身份貴重,暗地裏的身份更加貴重,出入皆有扈從,可謂戒備森嚴。但是楊帆今日獨自離開,不曾通知任何壹名侍衛隨行,這種事以前可從未發生過。
  小蠻微微蹙了蹙眉頭,對楊帆怪異的舉動頗為不解。不過,楊帆既然是主動離開,又不曾叫人跟隨,必然有他的原因,偌大的洛陽城,現在去找,又能到哪裏去尋他?
  小蠻想了想,便道:“郎君這麽做必有他的用意,妳們不必著急,且回去候著吧。”
  任威見大娘子如此說,只得拱手道:“是!”
  洛陽城東南角,這裏本就是人煙稀少的地方,因為壹場洪水,更加雕零了。
  壹些遊學於京城的讀書人和到洛陽辦事的外鄉人最喜歡居住在這裏,這裏環境幽雅,而且房租遠較城中心便宜,可是洪水過後,洛陽物價壹直居高不下,這些人能離開的都離開了,城南各坊因此顯得更加冷清。
  楊帆在空蕩蕩的坊內,沿著壹條無人的長巷策馬奔馳著,地上的淤泥還沒有清理,淤泥表面上幹了,可壹腳踏下去,底下依舊是爛泥,雪白的壹匹馬,馬腿馬股上已盡是斑斑泥汙,楊帆打馬甚急,可馬陷泥淖,又怎快得起來。
  前面出現了壹道門戶,旗桿、門扉和階上的石獸,都有水淹過的痕跡,楊帆縱身從馬上躍下來,壹個箭步上了臺階,抓起門上的銅環,便“嗵嗵嗵”地撞了起來。
  “嗵嗵嗵……”楊帆抓著門環,也不知叩了多久,忽地放開門環,退後幾步,打算躍過圍墻翻進去,府門吱呀壹聲開了。
  站在門口的是船娘,壹身素青色的襖褲,腰間紮壹條白色絲帶,顯得幹凈利落。她看到來人是楊帆,露出些意外的神色,但她臉上並沒有太過明顯的表情。楊帆默默地看著她,壹時有些無語了。
  楊帆萬萬沒有想到,竟會從姜醫士的口中得到寧珂姑娘的消息,他不知道寧珂姑娘已經來了洛陽,不知道寧珂已經在洛陽住了那麽久,不知道寧珂就和他住在同壹座城市,默默地守在他身邊,他更不知道寧珂……竟已香消玉殞!
  寧珂在他心裏,就像天空中那輪皎潔的明月,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他能隨時感受到那溫柔的月光,可是只有偶爾想起來,才會擡起頭望上壹眼。
  他喜歡寧珂姑娘,但是從來沒有想過要追求她。不僅僅是當時彼此間身份地位的差距,更重要的是寧珂姑娘那種無瑕到了骨子裏的純凈,那是壹種足以讓天下間任何壹個男人自慚形穢的純凈。
  直到陡然聽說她已逝去的消息,心中那縷若有若無的情絲才陡然收緊,把他的心勒得壹陣陣地作疼,他想也不想便奪馬而出,可是等他趕到姜醫士所說的這處宅邸時,他的心中卻只剩下了惘然。
  動,他不知該如何舉動;言,他不知該如何言語;便是淚,也是隱隱作痛欲哭無淚。
  “楊將軍?”
  “她……還在這裏嗎?”
  船娘點點頭,眼圈兒紅了。
  楊帆顫聲道:“我想見見她,可以嗎?”
  船娘無言地點頭,輕輕打開門,讓開了身子。
  楊帆沒有理會階下的那匹馬,默默走進去,門又關上了。
  看得出,這裏曾是非常雅致精美的壹座莊院,不過現在滿是洪水泛濫過的痕跡。船娘要獨自清理偌大的壹處院落,迄今為止也只清理出了壹些可供通行的路徑。船娘默默地走在前面,腰間白色絲帶飄飄。
  後宅中,池塘已被淤泥灌滿填平,現在看來就像壹片荒野,後院很大,池塘邊還有壹座坡嶺,嶺上有石有樹還有五角小亭,因為這裏沒有受到洪水的侵蝕,整個莊院裏也就只有這座高坡依舊保持著美麗的園林景致。
  船娘引著楊帆壹步步登上高坡,壹股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彌久不散。
  雖無艷態驚群目,卻有清香壓九秋。
  眼前有壹株桂樹,四葉白瓣、數點黃蕊、壹莖青梗,歡天喜地地攢在壹起,便是壹朵朵輕柔縹緲、獨散異香的小桂花。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不知怎的,楊帆忽然便想到了這首詩,心頭忍不住壹陣酸楚。
  船娘把他引到桂花樹下,濃濃花香中,壹方石碑,壹座土丘,丘上有青草少許,伊人已歸去三個多月了。這兒,就是寧珂埋骨之地。這座大宅,在寧珂逝後,竟然被獨孤世家以宅為墓。
  楊帆看到碑上“獨孤寧珂”四字時,整個人便癡住了,他癡癡地凝望著那方石碑,連船娘什麽時候悄然離開的都不知道,在他眼前幻現的,盡是與寧珂姑娘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壹點壹滴,落在心中,醇濃如酒;壹點壹滴,落在心中,如刀似劍……
  不知何時,船娘又悄然出現在桂花樹下,手中托著壹具古琴,琴上還有壹封信。看到楊帆癡癡地望著墓碑,和她離開時的姿勢壹樣,沒有壹點變化,船娘鼻子壹酸,淚花便開始在眼中打轉。
  “楊將軍,這是寧珂姑娘留給妳的。”
  楊帆起先還沒有聽到她的聲音,直到“寧珂”二字入耳,他才下意識地扭過頭。“寧珂姑娘留給我的琴……和信?”
  楊帆有些意外地琴書接過來。琴是“綠綺”,寧珂曾經向李太公討過這具琴,李太公答應她賞玩壹年後,在她生日時作為禮物贈給她,而現在,這具琴就在他的手中。
  桂花樹下,楊帆盤膝坐到了地上,膝上擱著那具琴,手中捧著她的信。
  “奴家不知二郎什麽時候才會知道我的死訊,也不知道二郎介時會不會來看我壹眼。如果妳不來或者永遠也不知道,那麽這封信就當是寫給我自己的吧。如果妳會來看我,雖然已陰陽兩隔,妳看到我開心的笑了麽?
  二郎,我不知道當妳看到這封信時,妳依舊是少年英俊意氣風發,還是人到中年略顯滄桑,又或者白頭皓首兒孫滿堂,我不知道妳還記不記得長安城裏那個病怏怏的小女子,她對妳,癡心如狂。
  奴家喜歡二郎,不管是那個英武的二郎,遐想的二郎,灑脫的二郎,狡黠的二郎,還是那個微笑的二郎,妳有時像孩子壹樣天真,有時又是那麽的洞悉人心,有時妳很霸道,有時又是那麽的穩重,想起來總叫人心裏酥酥的……
  今天在下雨,只是細細的小雨,潤潤的小雨,就像奴家與二郎相識的那壹天。那天壹早也下了雨,就是這樣細細柔柔的雨,院子裏的小草因之舒展起了莖葉,也許就是在那壹天,二郎在奴家心裏生根發芽了吧。
  奴不是很確定,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更不知道自己羸弱的身軀又能追求什麽。奴自幼體弱,能遇見二郎,就是壹輩子最幸運的事,能喜歡了二郎,就是奴在人世間走壹遭留下的最深的痕跡。
  索性,隨著心、就著緣,只要心裏想著二郎,偷偷地喜歡著妳,我就心滿意足了。真的,奴家真該知足的。奴這壹生,從出生就已註定如那蟬,日復壹日、年復壹年,生活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可是蟬總有踏入光明的壹天,雖然只是壹夏,卻可以享受光明與雨露,縱情地鳴唱,直到死亡。我壹直以為,哪怕是這短暫的光明,也是我永遠都得不到的,可是上蒼終於垂憐了我,讓我遇到了妳。
  雖然時光短暫,可這是我用壹生換來的等待啊!妳知道麽,哪怕妳只有片刻的凝眸是為了我,我都歡喜極了,我從不知道心裏裝著壹個人兒,是如此的甜蜜與安寧。
  頭很痛,越來越痛,那種滋味叫人無法忍受。以前,我常常恨不得就此死去,不用再受這樣的痛苦,可我現在不舍得了,越來越不舍得。可是想走時不能走,不想走時又得走,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二郎啊,妳可知我有多苦。
  李太公把‘綠綺’送來了,我很想為妳彈奏壹曲,就像在長安時那樣,彈給妳聽,看著妳笑,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了。連彈琴的力氣都沒有,我是不是很沒用?這琴,留給二郎吧,妳彈得不好,可奴家最喜歡聽……”
  信在楊帆手中壹點點團起,他只覺得胸中沈甸甸的,想哭,哭不出來,憋得氣都喘不上來。他不知道,那個純潔如初雪的女子,對他用情竟如此之深,他不知道在他沾染了紅塵的心頭那壹道淺淺的刻痕,在那純潔無瑕的小女子心中竟如淵之深。
  寧珂身子虛弱,在長安時都不大出門的,她來洛陽做什麽?楊帆只壹聽到便已知道了答案。可他沒有想到,直到死他和寧珂姑娘都未再見上壹面,長安壹別,即成永別,他連追悔都來不及。
  許久許久,“錚錚”的琴音在桂樹下響起,琴聲有些晦澀、手法很不熟練,可彈琴的人卻很認真: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翺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夕陽如血,昏鴉繞樹。
  歌隨琴聲起,琴聲平平,歌聲切切,亦足以催人淚下。
  “悲”字出口,余音未歇,琴聲忽作金戈,只鏗鏘壹聲,壹代傳世名琴“綠綺”,便在楊帆掌下化為亟粉。
  墳前壹爐香,香煙裊裊,似乎是伊人所化,溫柔地繚繞在撫琴人的身側,久久不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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