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九章 投桃報李
醉枕江山 by 月關
2025-3-10 20:30
楊帆和薰兒並肩沿著山路向上走去,山路狹窄,兩側都是茂盛的灌木,壹些藤花和不知名的野果點綴其間。當然,時不時地也會躥出壹條肥嘟嘟的長蟲,就在剛才,楊帆分開樹枝,壹條足有四尺多長的大蛇就從樹上垂下來,吐著蛇信,想要嚇退這個侵入自己地盤的生物。
楊帆在南洋住了多年,蛇是常見的生物,他並不害怕,薰兒姑娘的膽子貌似比他還大,壹探素手,就抓住了那條蛇的七寸,在手裏把玩了壹陣,才把那條蛇遠遠地丟進草叢。
這裏曾是土蠻和文、雲兩族的戰場,步步陷阱、步步殺機,而今卻是壹片坦途,放眼望去,都是原野叢林特有的盎然生機,就連碎石小徑上的血跡,也被昨日的壹場大雨沖洗得幹幹凈凈。
兩人並肩走著,薰兒好奇地問道:“楊大哥,妳為什麽不去姚州呢?我聽說招安是極大的功勞,明明在那位裴禦史趕到以前,妳就已經促成雙方和談了,何必把這份大功勞拱手讓給他呢?”
“這份功勞,我不能搶!”
楊帆笑了笑,把玩著薰期贈送給他的那柄鐸鞘,輕輕壹揮,面前壹截樹枝便無聲地落地,果然鋒利之極。
楊帆解釋道:“有時候,功勞並不是越多越好,尤其是這樣的功勞,搶到手會後患無窮。黃景容之死雖然各部落都有份兒,不怕有人說出去,可它的破綻太多,禁不起推敲。那個裴禦史是個極精明幹練的人,分功給他,他才會幫我揩屁股。”
“什麽?”
薰兒臉蛋暈了暈,有些羞澀的窘意,楊帆這句話她不是太明白,不知道揩屁股是什麽意思。楊帆解釋道:“就是說,我要讓他在這件事上沾些好處,我有什麽漏洞,他才會幫我去圓。”
“哦……”
薰兒凝眸想了想,搖頭嘆道:“妳們官家人的心思,比混濁水底的遊魚還難以捉摸,我想不明白。”
楊帆笑道:“為什麽要想明白?妳又不在官場,能活得單純壹些,是妳的幸福。不過,也只能在妳們這樣的地方,才能有這樣單純的生活,如果我在官場裏也像妳這樣活著,怕是早就死得連渣都不剩了。”
“那……那妳何不到我們這裏來生活呢?”
薰兒壯起膽子問道,壹句話說出口,臉上便泛起桃花般的紅暈,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希冀地瞟壹眼楊帆,馬上逡巡地閃開,可略壹閃避,忍不住又再偷偷瞟他壹眼,那種少女羞態說不出的動人。
楊帆不知該怎麽回答她的這句話,只好故作高深地笑了笑,停住腳步,轉首望向山下谷中。
薰兒眸中掠過壹抹失望,輕輕地嘆壹口氣,幽幽地道:“這裏對妳來說是壹片蠻荒之地,妳當然不會來啦。妳那娘子……想必也是壹位大家閨秀吧,她怎麽可能受到了這裏的生活呢。”
楊帆咳嗽壹聲,指著谷中道:“那裏……是高青山麽?”
薰兒幽怨地瞟了他壹眼,順著他的目光向谷中望去。
谷中有壹片開闊地,有五匹馬分別朝向五個方向站著,在五匹馬的中心點有壹群人,兩人舉目看去的時候,那群人正向四下裏散開,從山上望下去,依稀可以看見原地還剩下壹個人,那個人呈大字形趴在地上。
有人跳上了馬,揮鞭驅馬向前沖去,那個大字形的人壹下子被拉得懸停在了空中。只停了壹剎,便爆起壹團血霧,那個大字形的人被扯得四分五裂,五匹馬分別拖著壹截軀體向前猛沖過去。
楊帆和薰兒站在半山腰上,聽不見山下的慘呼,可他們分明感覺到了那聲淒厲到骨子裏的慘叫,薰兒打了個冷噤,下意識地向楊帆靠近了些。
楊帆低聲道:“那個人應該是謝傳風,他被處死了。”
薰兒輕輕“嗯”了壹聲,沈默片刻,恨恨地道:“那是壹個畜生,他不只禍害了漣新姑娘,還砍掉她壹條手臂,該當此報!”
楊帆瞇著眼向山下望去,只見那五匹馬各自拖著壹截軀體壹直向前,並不見回來,不禁疑惑地道:“人都已經處死了,他們這是往哪兒去?”
薰兒道:“五馬分屍,然後把他的軀體丟得遠遠的,讓他永遠都不能合為壹體,魂魄不全,就算轉世,也不能為人。”
楊帆默然片刻,緩緩擡頭,看向湛湛天空中的壹朵白雲:雲被陽光照著,白得耀眼。看它的形狀,就像壹位穿白衣、戴布凰、身背水簍的白蠻姑娘,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正快樂地走在山間的小路上……
……
鼓角轟鳴聲劃破了寂靜的長空。
從戎州、嶲州和嶺南道來援的官兵已經接管姚州城,成為此間主人。
因為文皓和雲軒兵敗,其所作所為受到姚州地方各部落的抵制,已經不可能繼續履行都督和刺史的職責,雖然朝廷還沒有下旨免去他們的職務,但是他們的土兵已經撤回自己的部落,把姚州交給了從其他三州趕來赴援的朝廷官兵。
薰期、折竹、文皓、雲軒以及姚州其他各部的土司都穿著各部族的民族服裝,站在姚州城門前等候著宣撫欽差的到來。
裴懷古從劍南道只帶來八百騎士,八百人在姚州這種多山多水、道路崎嶇的地方,壹旦發生戰爭就是山地式的遊擊戰的地方,根本沒有任何作用。裴懷古擺出這樣的陣仗,就是明白告知姚州各部頭領,他是來招撫的,不是來打仗的。
頂盔掛甲的八百名騎兵勒馬站住了,八百鐵騎,肅立無聲,飄揚的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劍南道觀察使、宣撫欽差裴懷古的車駕緩緩從隊伍中間馳出,戎州、嶲州和嶺南道的三衛將領和薰期、折竹等人壹起趨前迎接。
裴懷古如今四旬左右,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此人官聲極好,剛直不阿,為官清廉,遇事敢為,素有謀略,在右禦史臺享有盛望。
他是去年年初擔任劍南道觀察使的,觀察使雖然權力極大,但是這種官職不是常職,壹般最多任期兩年就要調回京去。裴懷古還有半年就要回京,不想卻在治內出了造反這樣的事,他也想在自己任期內圓滿解決此事,免得在仕途上留下汙點。
裴懷古出發時並不知道姚州的內戰已經中止,不料當他趕到姚州後,卻獲悉交戰各方的土蠻已經息兵罷戰,歃血為盟,裴懷古聽了自然歡喜。
可事情至此並不算完,罷戰只是交戰各方的土蠻部落之間罷戰,其中文皓和文軒是有朝廷命官身份的,薰期和折竹與之壹戰,便是造反,這件事不管撫也好,剿也罷,必須有壹個明確的說法,才能體面的結束這場戰亂。
本來裴懷古心中已經有了些打算,可是隨後他又接到消息,欽差黃景容死於亂軍之中,裴懷古聞此消息頓覺棘手,禦史臺的反應他可以不去理會,然而欽差乃天子使節,欽差被殺,如果沒有壹個可以讓朝廷接受的合理解釋,天子威信掃地,朝廷還有何威信可言?
而且,他已經敏銳地嗅到,黃景容之死似乎有另壹位欽差楊帆暗中活動的影子。雖然他隸屬禦史右臺,但他壹直巡守地方,對於禦史臺左右兩臺之爭並不想幹預,對禦史左臺和刑部之爭更不想幹預。
楊帆和黃景容背後都牽涉到壹支甚至數支勢力,如何處理才能掌握好這個度,棘手啊!
車駕已經停下,裴懷古想著這些棘手的問題,輕輕嘆了口氣,斂去眉宇間的壹絲隱憂,彎腰出了車子。
眾土司立在城門前,就見轎簾兒壹掀,壹位須發如墨,風神俊朗,舉手投足間自有壹種不怒而威的氣派的官員從裏邊彎腰走出來,眾人知道引人就是裴欽差,軍中將領和姚州土司紛紛上前參見。
裴懷古肅穆地掃了眾人壹眼,緩步下車,先向眾人拱了拱手,便向身邊壹位武將聲問道:“刑部楊欽差何在?”
那武將拱手道:“楊郎中職責在身,心憂諸道流人謀反壹案,奈何姚州情形復雜,壹時不得脫身。後來獲悉裴禦史前來姚州安撫,甚是欣然,便對卑職等說‘裴禦史才器敏達,遇事敢為,乃國之幹臣,既然陛下欽點裴禦史解決姚州之事,姚州可以鑿飲耕食、海晏河清了’。之後便放心地往黔中道去巡視流人了。”
“哦?”
裴懷古聽了不覺有些意外,平息姚州叛亂,這是多大的壹樁功勞。這不僅僅是壹樁功勞,更是壹樁功德,是可以載之史冊的。自從大唐開國至今,曾經有過多少位禦史、有過多少位刑部郎中,可是他們在史書中有哪個人會留下壹筆?
歲月悠悠,他們不管當初是如何的風光,都要湮滅於歷史長河中。可是姚州叛亂是必然要載之於史冊的,平息姚州叛亂者的大名也能載之史冊,那可是名垂青史的大機緣啊!這等誘惑,楊帆居然功成身退?
裴懷古深邃的目光從眾人臉上輕輕掠過,將眾人迥異的神情盡收眼底。他有些了悟地捋著胡須微微壹笑,心中暗道:“這楊帆倒是個會做人的,他既推功於我,我若不幫他隱過,可就不近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