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九章 伊人已歸

　　古二叔對楊帆道：“沈公子曾在崔老太公面前盛贊阿郎您壹代才俊，年輕有為，今日壹見，果然名不虛傳！”
　　楊帆聽到“沈公子”三個字，馬上打消了告辭的念頭。
　　這個年代，不是有倆糟錢兒的人就有資格稱公子的，數遍天下，夠資格被稱為“公子”的沈姓年輕人估計最多也不會超過壹百個人，而這壹百個沈公子中，有機會見到崔老太公，且在他面前用近乎平等的地位去評價別人的，全天下應該就只有壹個——沈沐！
　　楊帆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沈沐了，他和“崔公子”爭奪顯宗宗主之位的時候，沈沐正在新羅、高麗壹帶活動，據說這是帶有懲罰性質的壹次發配。楊帆當時正忙於同“崔公子”爭權，並沒有註意他。
　　實際上，即便在那之後沒有壹連串的事情牽扯楊帆的精力，他也不會特別關註沈公子的消息，因為在他心底裏，從來就沒有把沈沐當成壹個應該警惕的對象。這時聽了古二叔的話，楊帆心中不由壹動，脫口問道：“二叔所言，可是沈沐沈公子？”
　　古二叔惶恐地道：“可實在當不得阿郎如此稱呼。阿郎所說不差，小人說的正是沈沐沈公子。”
　　楊帆聽了大為欣喜，顧不得和他理論稱呼上的問題，急急問道：“沈沐從新羅回來了？二叔在哪裏見到他的？”
　　古二叔見他執意稱自己為二叔，也不再揪住這個稱呼繼續謙遜，便道：“小人是在崔府見到沈公子的。說起來，這可有些時候了，大概是……”
　　兩個人壹個稱對方為二叔，另壹個自稱為小人，這稱呼忒也怪異，可兩個當事人似乎都很適應。古二叔翻著眼睛想了想，道：“啊！具體的時間小人實在記不清了，不過小人記的此事之後不過壹月有余，契丹便反了！”
　　楊帆登時壹怔，他還以為沈沐剛從新羅回來，可是依古二叔這說法，沈沐是在契丹造反之前壹個月回來的，那麽他回來竟已壹年了！古二叔見楊帆的神色很是有些怪異，不禁奇怪地問道：“阿郎，怎麽了？”
　　楊帆定了定神，道：“哦！我與沈公子本是舊識，很久不曾見過了。如果他已回來，自當找個時間跟他聚聚。只是不知他拜訪崔太公是偶爾從新羅回來壹趟，還是就此回轉中原？”
　　古二叔想了想道：“應該是就此回來了。小人殘了壹腿，行動不便，承蒙老太公照顧，平素就在後宅裏修剪草木花枝。那壹日小人正在花草中忙碌，沈沐公子與老太公就在旁邊坐著，老太公曾祝賀他回轉中原，還囑咐他以後切不可再犯了年輕氣盛的毛病，幹出震動京畿的大事件來！”
　　“原來如此……”
　　楊帆心中泛起壹抹苦澀的味道，臉上卻露出了微笑：“古大叔、古二叔，妳們且在府上安頓下來吧，我明日要安排千騎入宮當值，事務繁忙壹些，待我忙過了這幾天，就跟妳們去衙門辦壹份解除奴籍的契約。”
　　古老丈兄弟二人又是連聲道謝，感激之態溢於言表，楊帆向他們笑著點點頭，舉步正要走，古竹婷忽然也上前壹步，雙腿壹彎就要給他跪下。
　　楊帆連忙伸手攙住，嗔怪地對她道：“又來！我都說過了，這是因為妳立下的功勞給予的賞賜，是妳應得的，不必多禮。這幾天就不安排妳差使了，妳多陪陪家人，另外，妳們也可以商量壹下以後打算做些什麽營生，商量好了只管跟我說，但凡我能幫得上忙的決不推辭！”
　　“是！謝過……謝過阿郎！”
　　古竹婷哽咽著說，紅著眼圈兒抽回手，拭拭眼角的淚水，又幽幽地瞟了楊帆壹眼，情意綿綿。
　　古老丈站在壹邊恰好看到女兒的眼神，心中頓時壹動。他這女兒壹向剛強，且自幼許下了壹生不嫁的誓言，執拗的性子連他這當爹的都沒辦法。可是看如今……女兒這般神態以前可從不曾在她身上看到過呀。
　　古老丈看看匆匆離去的楊帆背影，又看看依舊癡癡凝望楊帆背影的女兒，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小婷真的只是阿郎的壹名屬下？阿郎擡我壹家人為良家子，真的只是因為小婷為他立下功勞？
　　可是再看看女兒，眉鎖腰直、頸細背挺，含肩收胸，雙腿緊並，下顎近頸處還有兩抹淡淡的處子暈，要說她已經破了身子，斷斷不會有此現象，又不禁疑惑起來。
　　……
　　楊帆出了府門，猛地揚馬壹鞭，那駿馬四蹄翻飛，立即躥出了長巷，馳入大道。
　　時近黃昏，行人歸坊，街頭人影稀落，暮色夕陽，照耀著遠處高高矗立的天樞金光閃閃。楊帆躍馬揚鞭，壹直沖出洛陽北城的安喜門，這才長長吐出胸臆間壹口濁氣，熱辣辣的臉龐也恢復了平常。
　　沈沐已經回來了，竟然已經回來將近壹年了！
　　可是以前和楊帆接觸很是頻繁、且與他有過推翻武周統治、重塑李唐江山的共同誌願的沈沐回來之後，壹直沒有和他見過面，甚至連個口信兒都沒捎來過，更蹊蹺的是：這件事他竟然不知道！
　　他現在是顯宗宗主，以後要和隱宗宗主的沈沐打交道的地方很多；他和沈沐的私交壹向也不錯；於公於私，沈沐都沒有不見他甚至不做任何溝通的道理。楊帆壹直視沈沐為友甚至為兄，這讓他有壹種被背叛的羞辱和憤怒。
　　同時，他還有壹種毛骨悚然的恐懼。“繼嗣堂”在這其中究竟扮演著壹個什麽角色？沈沐就算再如何神通廣大，他既然回來了，這件事七宗五姓的那些家主和長老們就不可能不知道，可是所有人似乎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他，沒有人把這個消息告訴他，這又是壹種什麽狀況？
　　“阿郎？”
　　任威策馬追上來，見楊帆臉色陰郁，不知道他為何突然不悅，不免有些惴惴。楊帆擡頭看看天邊血壹般艷紅的晚霞，對任威道：“緩轡輕馳，我要靜靜！”
　　“是！”
　　任威答應壹聲，把手壹舉，幾名侍衛便紛紛勒韁，放慢了速度與楊帆拉開了壹段距離。反正前方壹馬平川，野草長不過膝，如有什麽埋伏老遠就能看見，不需要步步緊跟。
　　他們本就是派來保護楊帆的，如今又有了軍職，楊帆私授以恩、公示以威，雙管齊下，使得現在這些人已對他忠心耿耿。
　　當然，如果楊帆和七宗五姓起了沖突，這些出身七大世家的侍衛究竟會站在哪壹邊卻不好說了，畢竟他們不僅自己出身於七大世家，而且還有父母兄弟子女都在七大世家，等同於有人質操之人手，可楊帆除非是自己做了皇帝，否則也斷無可能與七大世家對立。
　　楊帆已經出了城，就不用再擔心城門上鎖的問題，至於回到軍營的時間，晚壹點早壹點就沒甚麽了，畢竟他是壹軍主帥，負責軍紀的行軍司馬許良對老夥伴黃旭昶都能壹視同仁，可是對他就得睜壹眼閉壹眼了。
　　楊帆信馬由韁，看起來就像是忽然有了什麽閑情逸致正在觀望郊外風景，可是他的心神早已不為外物所動，完全沈浸到內心的思緒當中去了。
　　漸漸的，楊帆心中的怨懟之氣消散了。是的，也許是因為幼失怙恃、也許是因為沒有兄弟姐妹，所以他容易就把沈沐的幫助和賞識自動代入到壹種友誼與兄弟般的情義中去了，可沈沐之所以欣賞他看重他，並且與他合作的本來目的是什麽呢？
　　沈沐親近他看重他，是因為他所表現出來的人脈和能力，使沈沐覺得此人有利用價值。不管沈沐用的是什麽手段，哪怕是推心置腹的親近，終究離不了這壹宗旨。也許沈沐當時還打算把他栽培成自己壹個得力的手下呢。
　　可結果如何？
　　在沈沐被“發配”新羅的時候，楊帆和“姜公子”產生了正面沖突，而且因為他當時掌握七大世家急需的官員分配這壹資源，而“姜公子”又在壹次次的失誤後開始被七大世家厭惡和拋棄，這才陰差陽錯地把他捧上位。
　　就從那壹刻起，他開始變成沈沐的對手了！楊帆現在已經知道沈沐最初身份是如何的卑微，他又是如何壹步步地崛起，直到從任由“姜公子”驅策的壹個部下，漸漸擁有了可以和他分庭抗禮的能力。
　　楊帆記起了趙逾還有小飛將張義，在沈沐手下，同樣有壹班親人和部屬，他們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感情要比自己和沈沐更深厚，如今他取代了“姜公子”，站到了沈沐的對立面，如果他是沈沐，他該怎麽做？
　　拱手交出權力？那些為他出生入死、赴湯蹈火的兄弟，誰不是為了出人頭地、誰不是為了掙壹份家業，他們的利益、他沈沐本人的利益，就因為他楊帆而犧牲掉？他和沈沐還沒這麽深厚的交情，就算他是沈沐的親兄弟也不成。
　　如果把他們之間的關系反過來，楊帆能不能為了他和沈沐之間的友誼，犧牲楚狂歌、馬橋的功名前程、交出小蠻苦心經營的二十余家店鋪，把他的所有人脈移交沈沐，從此甘心任由沈沐驅策，能不能？
　　想通了這壹點，楊帆馬上心平氣和了。悲憤怨懟的情緒壹排除，他的靈臺就清明起來：沈沐站在沈沐的立場上並沒有做錯什麽。同樣的，站在他的立場上，他現在應該做點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