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六章 慘無人道
醉枕江山 by 月關
2025-3-10 20:30
廣州都督府,廣州都督黃士申坐在上首,臉色非常難看:“萬中丞,那些流人在嶺南壹直很安分。他們流配嶺南之後,在本都督指定的幾處所在聚居成村,安分守己,從不惹是生非,中丞遠自洛京而來,怕是聽了些什麽流言蜚語吧!”
“黃都督!”
萬國俊在笑,但是笑得很瘆人,饒是黃士申總督壹方,位高權重,見了他那不怒自威的笑容也不禁心生寒意。
“黃都督敢給他們打這個保證麽?呵呵,只要黃都督妳敢說壹句他們對朝廷絕無怨尤、絕不會謀反,那麽萬某馬上離開,絕口不提此事,怎麽樣?”
萬國俊只壹句話,黃士申便噤若寒蟬,不敢言語了。謀反是殺頭的罪名,誰敢替人打這個保證?他好端端的大都督做著,又何必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替壹批犯官家眷冒險?
這個時代交通不便,京裏的情況地方上不會那麽快就知道,尤其廣州地處偏遠,知道的就更少。何況謀反這等敏感的話題,就算黃士申知道禦史臺的勢力已今非昔比,他也不敢與萬國俊叫板。
萬國俊冷笑兩聲,道:“代武者劉!這句話在嶺南流傳久矣,黃都督身為壹方封疆大吏,責任所在,對此就不曾有所耳聞麽?”
黃士申當然已經有所耳聞,不過這句流言是新鮮出爐的,就是萬國俊趕到嶺南的時候才在民間流傳開的,要說久矣卻是實在沒那麽久。
可是黃士申能說什麽呢?他只能沈默。
萬國俊冷冷地道:“劉者,流也。指的分明就是這些流人,前朝宗室有許多鳳子龍孫流落嶺南,如今嶺南傳出這般民謠,用意可想而知,朝廷對此事十分重視,本中丞這壹次不辭辛苦趕到嶺南,就是來查證此事的。也不知何人這麽大膽,編出這等蠱惑人心的話來,想要煽動嶺南百姓造反,如果這裏真出了什麽岔子,到時候妳黃都督怕也難辭其咎吧!”
黃士申心中壹凜,只好違心地答道:“黃士申忠於朝廷,此心天地可鑒!萬中丞既為查勘此事而來,黃某全力配合中丞便是!”
萬國俊自得地壹笑,道:“好!那就請黃都督簽個手令吧!這嶺南窮山惡水,匪盜橫行,又有流人心懷不軌,本中丞不管是想查案,還是想自保,都離不了妳黃都督幫忙啊!”
黃士申無奈,只好提起筆來,寫下壹道調兵的手令,寫好後拿出帥印鄭重地蓋上,對萬國俊道:“如今既無流民作亂,又無外敵入侵,黃某雖為壹道總督,可以便宜調動的兵馬也有限得很,如今只能以壹團兵馬聽從萬中丞調遣,可否?”
萬國俊哈哈壹笑,壹臉寒霜盡去,滿面春風地道:“壹團兵馬足矣!黃都督如此配合,本中丞回朝述職的時候,壹定會向聖人稟明妳的忠心!”
他伸手接過調令,看著上面鮮紅的都督帥印,嘴角露出壹絲猙獰的笑意,那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
曲江,玉山縣縣衙。
縣令胡旭堯側身站在壹旁,主位上坐著萬國俊,面色陰冷。
大堂上壹直到大堂外的空地上,站滿了被傳喚到縣衙來的人,這些人衣衫襤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還有懷中抱著嬰兒的婦人,看他們的舉止氣色,不像是乞索兒,也不像是尋常百姓。
這些人都是這些年來在武則天登基前後被流放嶺南的李唐宗室子孫和文武大臣的其家眷。李世民的嫡系子孫已經所余不多了,但是李唐宗室還有不少的親王、嗣王、郡王及他們再衍生出來的爵位遞減壹等後的家眷,依舊是壹個龐大的群體。
萬國俊向壹旁的胡縣令冷冷地問道:“人都到齊了麽?”
胡縣令扭頭同捧著畫名冊的主簿低語了幾句,向萬國俊拱手道:“回中丞的話,玉山腳下安置流人的三個村落,男女老幼流人總數,共計三百壹十七人,壹個不少,全部帶到!”
“好!”
萬國俊緩緩站起身來,看看站在大堂上的這些流人,提高嗓門,高聲喝道:“爾等皆因反叛朝廷,不忠於聖人,才被發配嶺南。反叛即是死罪,聖人網開壹面,原本是想讓妳等悔過知罪,誰知妳等不思悔改,反而暗懷不軌。
本官現已查實,爾等暗中串聯,蠱惑鄉民,意圖舉旗起事,叛我慈氏越古聖神皇帝陛下,其心著實可誅。今本官巡察及此,安能放過妳等叛逆,本官留妳們壹個全屍,都在這裏自盡吧!”
萬國俊壹番話,把胡縣令和縣丞、縣尉等壹眾地方官員和衙役們嚇得目瞪口呆,三百多口人都是流人的家眷,他們當初已經被皇帝殺過壹遍的,家中的青壯和做官的親人都已經被殺光,如今幸存下來的壹多半都是老弱婦孺,如今居然要把他們殺光?
堂上這些莫名其妙就被從小村召來的流人正忐忑不安,壹聽這話也驚呆了,呆了片刻他們才反應過來,整個大堂頓時亂作壹團,有高聲叫罵的,有往上沖的,有跪地乞饒的,有放聲大哭的,尤其是那些婦人和孩子,聽說這位官員要逼他們自盡,只嚇得號啕不已,其情其狀,慘不忍睹。
“萬中丞!萬中丞!請謹慎用刑、謹慎用刑啊!”
玉山縣的父母官胡旭堯渾身發抖,頭皮上嗖嗖的直冒冷氣,他顫聲勸道:“這些人……這些人都是些老弱婦孺,怎麽可能就想反了?縱然有人對朝廷心懷不滿,也是個別人所為,當查清底細,再予嚴懲,這……這可是數百條人命啊,萬中丞,開恩吶!”
胡縣令說著,壹撩袍袂,便跪倒在大堂上,縣丞、主簿、縣尉等壹眾官員見此情形,都隨著縣令壹起跪倒。萬國俊瞋目大喝道:“混賬!爾等敢為叛逆請命,不怕殃及自身嗎?”
這時那些驚怒不已的流人家眷已向公案前沖過來,玉山縣的衙役們無心抵抗,節節後退,萬國俊帶來的那壹團兵馬見狀便替代了他們攔上前去。
這些人全是折沖府的精銳士兵,壹個個都是精壯魁梧的漢子,身著甲胄,佩刀提槍,那些老弱婦孺哪是他們的對手,登時被放倒壹片。
胡縣令驚恐得渾身發抖,三百多人橫屍在他的大堂之上?想想他就不寒而栗,這些人不是鳳子龍孫就是官紳後代,其中任何壹個死在他這裏,他都會坐臥不安,三百多人……,他想想都要暈了。
胡縣令涕泗橫流,連連叩頭道:“萬中丞,使不得、使不得啊!這裏有這麽多的老弱孤寡,七旬以上的老人,何以加刑?繈褓中的嬰兒,何等無辜?萬中丞,下官乞請萬中丞高擡貴手,千萬殺不得啊!”
萬國俊皺了皺眉,只聽堂上堂外哭聲壹片,罵聲壹片,玉山縣令和他壹眾屬下又是這般態度,也覺得不好在此大開殺戒,他把眼珠壹轉,緩和了語氣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再詳細查查,首惡是斷然不容放過的。”
胡縣令松了口氣,大喜過望地道:“多謝中丞開恩,多謝中丞開恩。”
萬國俊道:“不過,人雖不殺,卻不能放他們回去,壹旦放他們回村,其中心懷叵測者必然趁機逃匿,再追索起來就困難了。把他們統統押走,擇地安置,待本官審個水落石出再說!”
胡旭堯只求他不要殺人,哪敢多說半個不字,連忙答應下來,玉山縣衙役高呼著安撫,那些流人家眷聽說萬中丞不再迫令他們自殺,而是要集中看管,進行調查,這才漸漸平靜下來。
萬國俊押著這三百多口老弱婦孺離開玉山縣衙,只說要對他們集中看管。官兵押著這些百姓離開玉山縣城,到了郊野之外,轉過壹片樹林,依舊往叢林深處走,壹些流人看他們越走越偏,不禁起了疑心。
他們不肯再走了,公推出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對萬國俊交涉道:“萬中丞這是要帶我們往哪裏去?我等並無反意,所以願意接受審查,以還我等清白,只是萬中丞要把我們安置在何處,還請明白示下!”
萬國俊見此處掩映於壹片樹林之後,旁邊又有壹條大河,既無閑人觀看,又不虞讓這些流人家眷逃走,頓時變了臉色,他把馬韁繩壹勒,緩緩兜轉馬頭,厲聲大喝道:“嶺南流人,意圖謀反,其罪當誅!李飄零,把他們都給我斬了,壹個不留!”
流人們壹聽這話才知道上了他的大當,頓時哀求聲、號哭聲、呼冤聲、咒罵聲又起,幾個老者驚怒交加,便向萬國俊的馬前沖來,萬國俊把手壹揮,大喝道:“還等什麽,給我殺!”
廣州都督黃士申派給萬國俊的這位統兵官是壹個旅帥,名叫李飄零。嶺南蠻族部落眾多,民風彪悍,每有沖突,黃都督常派此人去清剿壓制,蠻族部落無不畏服。此人心狠手辣,乃是黃士申手下壹員悍將。
黃士申不敢敷衍萬國俊,特意派了此人來聽從萬國俊調遣。李飄零壹見萬國俊神色酷厲,如同兇神,心中也自凜凜,立即拔出佩刀,大喝道:“殺!”
李飄零當頭壹刀劈下,把壹個撲上前來的花白頭發的老人斜刺裏劈成兩半,熱血濺了他壹頭壹臉,血腥氣壹沖,李飄零胸中壹股戾氣泛濫起來,猙獰地喝道:“給我殺!”
三百名官兵抽出刀槍,亂劈亂捅,那些老弱哪裏是他們對手,壹時間竟如殺雞屠狗壹般,光天化日之下,壹幕毫無人性的大屠殺開始了。
壹個母親背身抱住自己的女兒,用身體擋住了他,那殺紅了眼的士兵揮起壹刀,她的頭顱和半邊肩膀便被劈落在地,刀光又起,那個女孩的人頭也飛了起來,尚未落地,便被那士兵蹴鞠壹般壹腳踢出老遠。
壹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張開雙臂,徒勞地想要護住他唯壹的孫子,壹桿鵝卵粗的紅纓大槍惡狠狠地刺來,壹槍刺穿他的肚腹,鋒利的槍尖又穿透了那孩子的脖子,把這祖孫二人串在了壹起。
壹個抱著嬰兒的少婦哭喊著,逃避著,實在逃無可逃時,只好撲通壹聲跪倒在地,拼命地向那逼近的官兵叩頭乞饒,那士兵見她容貌姣好,頓時起了邪意。
他壹把搶過那婦人懷中的嬰兒,比那嬰兒的腦袋還大上三分的皮靴重重地壹腳踏上去,把那小小的頭顱踩進土地,腦漿血水橫流,隨即便獰笑壹聲,合身撲了上去,撕扯起那個婦人的衣裳。
碎布似蝴蝶般飛起,那痛哭欲絕的婦人很快就被他剝得白羊兒壹般,赤條條壹絲不掛,那士兵縱身撲上去,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醜陋地聳動起來……
血腥的殺戮勾起了士兵們心中最殘忍的獸性,在這沒有紀律約束和法律制裁的環境下,他們心中的醜陋被無限地放大了,這些由百姓供養的士兵已經變成了壹群野獸,任意地欺淩著這些老弱婦孺,虐殺、虐奸,無惡不作。
當玉山縣令胡旭堯聞訊趕來的時候已是將近黃昏了,他騎著快馬,剛壹繞過那片樹林,看清眼前修羅地獄般的場面,身子壹軟,便從馬背上滑了下來。
“明公,小心些……”
玉山縣尉見狀,連忙溜下馬背,伸手去攙他。
胡縣令沒有擡頭,他直勾勾地看著面前壹棵五葉草。草葉上托著幾顆晶瑩的血珠,在夕陽下仿佛壹顆顆晶瑩的琥珀,因為微風的吹拂,它們在草葉上輕輕地流動著,忽然壹片葉子壹沈,壹顆血珠滑落,正好落在他的臉上,胡縣令嚇得大叫起來。
玉山縣尉主管刑緝抓賊,膽子比胡縣令要大壹些,他嘆了口氣,沒有再扶這位嚇破了膽的縣令老爺,只是瞇起眼睛,向前面的屠殺現場看去。
滿地的死屍,遍地的血汙,壹具具屍骸幾乎沒有壹具完整的,只有壹些赤條條的女人屍體,大概是供那些士兵滿足了獸欲,所以沒有被他們砍得支離破碎,僅僅是被壹刀捅進心臟而死。
她們仰面朝天地躺在那兒,盡管全身赤裸著,羞處無毫遮掩地暴露在夕陽之下,卻再也沒有壹個會感到羞恥而去捂蓋,只有她們那雙合攏不上的眼睛,定定地凝視著天空,似乎向蒼天控訴著什麽。
這位縣尉緝兇拿人,手上也是沾著人命的,可是看到眼前這壹幕,他的雙腿還是克制不住地突突亂顫,險險就要跪倒在地。壹旁臉色白得跟鬼似的玉山縣丞戰戰兢兢地湊上來,怯怯地道:“明公,明公……”
胡縣令趴在地上,仿佛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呼喚。在他身前兩尺遠的草叢中,壹顆少女的人頭靜靜地躺在那兒,壹雙眼睛似乎帶著壹絲驚恐、壹絲疑惑,但那眼神已全無生氣。
看著那顆人頭,胡縣令如哭似泣地捶地道:“為什麽?為什麽?他們只是壹些與人無害的老弱婦孺啊,他們早就失去了原有的尊榮和地位,以戴罪之身發配於此,幹的是最繁重的活,身份最為卑賤,他們缺衣少食,能活下來就已是僥天之幸,為什麽……壹定要他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