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 刨樹搜根

　　傍晚，刑部的鐘聲再度敲響，官員們紛紛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在司刑司閑了壹天的楊帆比其他人輕便得多，他只把房門壹鎖，關了那空蕩蕩的簽押房，便施施然地出了刑部衙門，騎上他那匹棗紅色的駿馬。
　　很快，他沐浴在紅艷艷的夕陽下的身影，便消失在天津橋頭。
　　今兒晚上，家裏吃的是“古董鍋”，也就是涮火鍋。
　　秋天宜滋補，湯鮮味美的“古董鍋”尤其開胃。
　　壹只下方上圓的陶鍋，下面有個方形的小門，裏邊塞進燒得旺旺的木炭，上邊圓形陶鍋裏的水很快就沸騰起來。水裏已經下了姜蒜蔥段等各種作料，陶鍋旁邊有幾盤鮮嫩的兔肉，還有芫荽（yán suī，香菜）、菘菜（sōng，小白菜）、蘑菇等蔬菜。
　　新鮮的芫荽壹下鍋，翠綠的顏色便更加濃郁了，而且透著壹種柔軟的鮮亮，夾壹片鮮嫩的兔肉，在沸水中滾上幾滾，連那芫荽壹並夾起兩片來，在山茱萸搗制的辣汁裏蘸壹蘸，果然開胃。
　　楊帆這壹天雖然壹直作出壹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只是他既然還是個食煙火氣的，被人這般排擠著，心中就不可能舒服得起來，胸中不無郁悶，如今壹口鮮辣透著肉香滑下喉嚨，香香的、暖暖的，心裏頭才舒服了些。
　　小蠻夾了片菘菜葉兒，在火鍋裏燙著，小心翼翼地瞟著他，柔聲問道：“今天剛去刑部做事，可還習慣麽？”
　　迎著自己媳婦那關切的目光，楊帆垂下眼，端起酒杯，抿了壹口上好的“石凍春”，讓那美酒順著喉嚨流下去，直到與胃裏的茱萸汁融合起來，火壹般燒向喉嚨，這才瞇著眼，很愜意地道：“皇帝身邊我都應付自如，區區刑部又算什麽，只不過剛剛接觸律法，壹些事情還不太明白，過些日子就順當了，妳不用擔心。”
　　“喔……”
　　小蠻應著，夾了燙軟了的菘菜片兒在佐料碗裏輕輕地攪著，臉上露出若有若無的淺笑。
　　其實郎君剛回來，她就看出郎君興致不高，只是郎君既然不說，她就不會再問。女人在外面受了委屈，總喜歡回來向她的男人抱怨幾句，倒也不是壹定要他幫自己出這口氣，只是要得他幾句安慰便開心了。
　　而男人在外面受了委屈，最不喜歡的就是回來說給自己的女人聽。他在外面受人折辱，可以自己想方設法把這個場子找回來，可要是他的女人刨根問底，只會叫他心煩意外，甚至把壹腔無名火發泄在她的身上。
　　女人如貓，喜歡得到男人的安慰。男人如狼，喜歡躲起來壹個人舔著傷口，準備下壹次的戰鬥！
　　小蠻不能問，便只有用她的溫柔來安慰自己的男人。
　　為他夾壹箸菜、為他添壹杯酒，壹個美目流盼，壹個巧笑嫣然，柔情於那壹線紅唇、如水眸波間不知不覺便傳遞了過去，滋潤著郎君的心田，叫他漸漸開懷。
　　楊帆喝到六七分酒意的時候，桃梅忽然像壹只花喜鵲似的飛進來，很快樂地向他稟報道：“阿郎，陳壽回來了。”
　　“陳壽？”
　　楊帆怔了怔，這才想起陳壽就是自己府上的第壹個門子，上壹次自己被抓進推事院時，這陳壽就以返鄉探親為名逃之夭夭了，後來趙逾登門與他和解時，卻也不曾把陳壽帶回來，不想過了這麽久，他居然自己回來了。
　　楊帆沒好氣地道：“他回來幹什麽麽？小玄子現在做門子稱職得很，咱家不養閑人，叫他滾蛋吧！”
　　陳壽是隱宗的人，上次楊帆壹出事，隱宗的人就迅速隱蔽起來，不過像桃梅、三姐還有其他幾個最初由趙逾贈送給他的仆傭卻壹個也沒動，楊帆就知道這幾個人確實與隱宗沒有什麽關系，真正由隱宗派到自己府上的眼線不過就是陳壽壹人而已。雖然隱宗對他沒有什麽惡意，可是誰也不願意在身邊有壹雙別人的耳目盯著，正好趁此機會把隱宗的耳目清除出去。
　　桃梅和陳壽是同壹批到楊府做事的仆傭，彼此間算是最熟悉的，故而見陳壽回來很有些歡喜，如今壹見自家阿郎神色不豫，要對陳壽開革不用了，不由怔了壹怔，訕訕地答應壹聲，便要退下。
　　“等等！妳帶他去書房等著。”
　　楊帆忽又想到了什麽，忙喚住桃梅，如此吩咐道。
　　楊帆與小蠻繼續用餐，等這頓飯吃完，撤了火爐下去，又上了奶酪、瓜果，夫妻倆吃著瓜果，繼續閑話半晌，楊帆才往書房裏行去。
　　陳壽壹見楊帆，老臉上便透出幾分尷尬，上前施禮道：“阿郎！”
　　楊帆哼道：“楊府用不起妳這樣的人，妳也不用稱我阿郎了。今天妳來，為了何事？”
　　陳壽幹笑兩聲，從善如流地改口道：“前番那檔子事，老朽也知道郎中心裏是不大痛快的，哪裏還敢來礙妳的眼呢。今天來實是因為上次郎中交代的事情已經有了下落。那位裴大娘和公孫姑娘，我們已經查到了……”
　　楊帆聽到這裏，不禁啼笑皆非，小蠻都已經認下來了，他這裏的消息才姍姍來遲。楊帆沒好氣地道：“行啦行啦，這件事妳就不用再說了，我已查得清清楚楚。”
　　陳壽微微有些意外，不知楊帆居然還另有什麽消息渠道，不過他也識趣，明知問了也不會得到結果，所以只是應了壹聲。
　　楊帆道：“妳今日來，就只為這件事麽？”
　　陳壽道：“是！另外，就是告知郎中壹聲，長安那邊已經塵埃落定，宗主平安無恙，請郎中放心。”
　　楊帆心道：“沈沐平安無事？看來他與那位姜公子鬥法，不但沒有吃虧，而且還占了便宜。經此壹事，隱宗勢力必然大長了。”
　　陳壽見楊帆對自己始終不大待見，也覺得有些不自在，便幹咳壹聲道：“老朽此來，就為傳達這兩件事，郎中若是沒有旁的吩咐，那……老朽就告辭了。”
　　“嗯……”
　　楊帆下意識地點點頭，眼看著陳壽走到門口，忽又出聲道：“且慢！”
　　陳壽詫然回頭，楊帆快步迎上去，低聲問道：“妳們隱宗在朝中雖無太大的力量，不過讓妳們幫忙弄點衙門裏的東西，應該還容易吧？”
　　陳壽狐疑地看著他，謹慎地答道：“那要看郎中想要弄的是什麽東西，如果是什麽要緊的行本、機密的公函，恐怕……”
　　楊帆擺手道：“不不不，我要的東西在衙門裏頭並不算是什麽機密，只是我不方便出面去索要罷了。”
　　陳壽松了口氣，展顏笑道：“既然如此，相信老朽是辦得到的，只是不知郎中想要些什麽呢？”
　　楊帆拍了拍腦門，道：“這個嘛，我壹時也說不清楚。這樣吧，但凡涉及三法司的公文規範、規章流程，乃至沿襲自《貞觀律》等等的我朝律法，但凡這方面的書籍、文本，壹概都要。”
　　陳壽又是壹怔，轉念想到楊帆如今的身份，不禁微微恍然，連忙躬身道：“是了，老朽壹定盡快把這些東西搜羅齊了，給郎中送來！”
　　……
　　次日，楊帆如昨日壹般，壹早就到了刑部。依舊是無所事事，楊帆在自己的簽押房挨了半日，便在各處巡走起來。
　　面上功夫大家還是要講的，下官對他自然是禮敬有加，其他三司的同僚也不會給他臉色看，楊帆這壹上午轉悠了幾處公署，到了中午就餐，依舊是把自己那壺酒送了孫宇軒，看他們聊天說笑，還會見縫插針地插上幾句，對於眾人在公事上面的冷落和架空，似乎他全然沒有感覺。
　　大家壹開始對他還有些戒備，可是壹連幾天都是如此，楊帆全然沒有壹點新官上任的氣勢，大家便不免存了輕視之意。既然此人無害，壹些擔心他會妨礙到自己的人便也沒有了對他的敵意。
　　楊帆每日無所事事，只管在各處公事房亂竄，與那些暫時沒有公務纏身的官員東拉西扯地閑聊，他見多識廣，許多見聞都是此處官員不曾聽聞過的，很快就成了壹個頗為受人歡迎的說書先生。
　　回到家裏，楊帆就更忙了，楊府裏的仆傭感覺自家這位阿郎近來頗為忙碌。
　　這位楊帆楊郎中，就像當初的楊明笙楊郎中，書房的燈總是到午夜才熄滅。不同的是，楊明笙書案上擺著的都是需要他處理的各種案牘，而楊帆書案上擺著的卻是趙逾給他搜羅來的有關大唐律和三法司的各種律書、法規、制度。
　　這壹晚，楊帆用過晚餐，和小蠻在花園散步，說了壹陣子家長裏短的話兒，便又回到書房，挑亮燈燭，打開壹本夾了書簽的律書，在燈下細細地看起來。
　　楊帆有壹個本子，上邊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他但凡看到有與他職司有關的內容，都會反復品讀，將原文和理解細細地寫下來，如今已經記了厚厚的壹本。
　　楊帆壹手執筆，壹手拿著書卷，正細細品讀著，讀到壹處，若有所得，正要提筆記下，忽然身後細碎的腳步聲起，楊帆壹聽那輕盈的腳步聲便直起腰來，還未及扭頭，眼前壹暗，雙眼已被壹雙溫潤如玉的小手掩住。
　　楊帆棄了毛筆和律書，輕輕捉住那雙手掌，扭頭壹看，果然是小蠻笑微微地站在他的身後，小蠻壹頭長發披肩，黑亮黑亮的光可鑒人，秀美的臉蛋兒藏在那黑亮的秀發中間，被燈光壹照，分外可人。
　　楊帆伸手壹拉，便把她抱坐在懷裏。小蠻只穿著壹身輕軟的衣裳，濕潤的秀發拂在楊帆的鼻端，渾渾清幽體香沁入心脾，卻是剛剛沐浴過的。楊帆攬住她柔軟的腰肢，說道：“天氣漸涼了，妳也不多穿些，受了風寒怎麽辦？”
　　小蠻把雙臂軟軟地搭在他的肩上，柔聲道：“郎君就只顧說人家，這些天每日都睡那麽晚，早起還要練功，郎君雖然年輕，可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呀。看妳，眼睛裏都有血絲了。”
　　楊帆捏了捏眉心，感覺連日讀書，尤其是這般枯燥乏味的東西，精神消耗確是有些大。他嘆息了壹聲，說道：“沒辦法呀。今時不比往日，以前我替白馬寺出頭，與大內蹴鞠，和吐蕃擊鞠，這些東西，與我當年在南洋玩的壹種色帕克的藤球相似，甚至還要容易些，很容易就上手了，想要壹鳴驚人也就容易。
　　至於在西域立下戰功，那是因為我討了巧，正好用上了我的長處，如果真讓我調兵遣將、排兵布陣，同突厥人作戰，我只讀過幾本粗淺的兵書戰略，空有紙上談兵的本領，哪還有可能立功。當日可是……”
　　楊帆說到這兒，忽然想起當日可是天愛奴指揮若定，將飛狐口守軍平安帶回明威戍的，這份功勞掛在了他的身上，後來他得以被提拔為郎將，這種軍事能力恰是壹個極重要的原因，可這卻是阿奴送他的壹份大禮，如今伊人何在呢？
　　楊帆悵然若失，小蠻看在眼裏，輕輕偎進他懷中，柔聲道：“又想起阿奴姑娘了？我這些天正叫人找她呢，洛陽寺廟雖多，終究有個數目，不會比當初尋找阿兄更難的。只要咱們有心，壹定能夠找到她。”
　　楊帆嗯了壹聲，溫香暖玉滿懷，深情伊人在抱，自己卻想著另壹個女人，不免有些罪惡感，便在小蠻滑膩如玉的香腮上親了壹口，說道：“如今不同啦，我對律法完全是個門外漢，不惡補壹番如何可以服眾？為夫如此辛苦，娘子該好生犒勞我壹番才是。”
　　小蠻見他壹個大男人卻嘟著嘴兒跟自己撒嬌，不覺有些好笑，在他額頭點了壹指，嬌嗔地道：“人家還不夠照顧妳麽，每天變著法兒地想，要怎樣做些郎君喜歡吃的東西，還要怎麽犒勞妳呀？”
　　楊帆眼珠轉了轉，嘿嘿笑道：“那就……親個嘴兒吧！”
　　雖然已是做了夫妻，小蠻還是紅了俏臉，嬌軀壹扭，白了他壹眼，大發嬌嗔地道：“人家不要！”
　　楊帆把大腿顛了幾顛，坐在他腿上的小蠻被顛飛起來，緊跟著綿綿軟軟壹團又落在他的腿上。小蠻那壹身功夫，飛檐走壁如仙子飛天，被他壹顛，卻似怕了起來，哎喲壹聲，便攬緊了他的脖子，嬌聲道：“妳這壞人，又發的什麽瘋！早知道人家就不來理妳了……”
　　楊帆嘿嘿笑道：“小娘子，如今妳已是咱家砧板上的肉，還能由得妳麽？來！快讓灑家香壹個！”說完嘟起嘴巴迎上去。小蠻左右閃避著，咯咯笑道：“別做這樣子，好惡心，跟個大色狼似的……”
　　“哎呀！”
　　楊帆突然停了動作，整個人呆在那兒。
　　小蠻緊張地道：“郎君怎麽了？”
　　楊帆微微瞇起了眼睛，緩緩問道：“今天……幾號啦？”
　　小蠻道：“初五，怎麽啦？”
　　楊帆的目光變得更加危險了：“初五！嗯？”
　　小蠻不知道阿兄為何如此，先自心虛起來，可愛地縮了縮脖子，期期地道：“嗯，是……是初五啊，那又怎麽啦？”
　　楊帆道：“上壹次妳我恩愛，我沒記錯的話，是上個月二十九。”
　　小蠻臉蛋紅了，輕輕捶了壹記他的胸口，嗔道：“哪有把這種事老掛在嘴邊兒上的，二十九……又怎麽了？”
　　楊帆委屈地道：“二十九，也就是說，距妳定下的五天，可都過了壹天了！”
　　小蠻怔了怔，掩口笑道：“那可怪不得人家，是妳天天要用功讀書的。好啦好啦，妳讀妳的書吧，人家回去歇息啦！”
　　小蠻說著，纖腰壹扭，翹臀壹滑，就從楊帆膝上溜下去，閃身向外便逃。
　　“哪裏走！納人來！”
　　楊帆猿臂壹撈，小蠻腰肢款擺，滑得像條泥鰍，已經逃出門去，楊帆拔足便追。片刻之後，後花園裏便傳出壹陣清脆的笑聲，笑聲壹路，壹直灑到他們的臥房……
　　……
　　“哎呀，我就說嘛，郎中年紀輕輕，能蒙聖人賞識，破格提拔為當朝最年輕的郎將，必然是有大本事的！”
　　刑部司主事馮西輝聽楊帆說罷明威戍城下那壹場惡戰，不禁撫著手掌，贊嘆不已。
　　他臉上充滿了欽佩、敬仰、崇拜的神色，任誰看去，都是完全發自內心的贊嘆。
　　和楊帆廝混熟了之後，馮西輝反倒很少弄些極肉麻的、表面化的阿諛，此刻他所表現出來的神色，不需要太多的贊美之辭，看在人眼中，反倒更顯得真誠了。
　　遠遠的，羅令狠狠地往地上呸了壹口，隨著秋風若有若無地送來壹句話：“馬屁精……又開始……了……”
　　要說這拍馬屁，有人說是源自元代蒙古，說當時的蒙古人若兩人牽馬相遇，總要在對方馬屁股上拍壹下以示尊敬，又有人說，是看見馬肥時，必然要拍打著馬臀稱贊壹番。
　　當時的蒙古人有沒有這種習俗不曾見諸記載，但要說起這“拍馬屁”的淵源實比元代要早得多。“拍馬屁”和“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這兩句諺語古已有之，乃是出自《莊子·人間世》篇的壹個寓言故事。
　　聽到這句話，壹向耳力極好的楊帆仿佛耳朵突然就不管用了，馮西輝貌似也完全沒有聽見，盡管兩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拍馬屁？
　　沒錯，他馮西輝就是要拍楊帆的馬屁。
　　拍馬屁也是有大學問的，他馮西輝的直接上司用不著拍。那幾位員外郎管著他是不假。可是他們有權力提拔他或者貶謫他麽？沒有資格！
　　要拍就得越級拍。越級拍就只能拍郎中大人的馬屁，或者是侍郎大人的馬屁。崔侍郎官兒太大，他馮西輝近不了身，那就只有楊帆和陳東這兩個人可以選擇了。
　　陳東自有他的班底，馮西輝不在其中，司刑司四大主事裏面，他排行最末，他把寶押在楊帆身上是沒有選擇的選擇，如果他押對了，就能更進壹步。如果押錯了，他依舊不過是四主事之末，還能怎樣？光腳不怕穿鞋的，所以馮西輝根本不在乎陳東的白眼。
　　楊帆在刑部這些天，天天到處流竄，雖然還沒有建立起他的威望，起碼不叫人那麽排斥了。至於他這些天做說書先生的最大收獲，就是得到了馮主事的親近。
　　馮西輝是刑部司裏有名的馬屁精，這件事沒用多久楊帆就知道了，可他不相信馮西輝僅僅是壹個馬屁精。壹個壹無是處的馬屁精，怎麽可能從壹群人精裏面脫穎而出，爬到刑部主事的位置上呢？
　　在京裏，壹個主事固然算不了什麽大官，可是放到地方上去，那也是能獨當壹面的人物。京城各部衙門很鍛煉人，這裏邊隨便揪出壹個小人物，到地方上，置身於那所謂錯綜復雜的官場裏面都能遊刃有余。
　　馮西輝能做到刑部司主事，除了察言觀色、順風放火、拍馬逢迎，壹定是有些真本事的，至於他現在不甚得意，這再正常不過。
　　羅令不是說，這兩年工夫，刑部公廚都換了三撥廚頭兒了麽？張楚金、周興，再到崔元綜，兩年裏刑部已經換了三撥堂官。正所謂壹朝天子壹朝臣，今日不得誌的，未必是沒有真本事，也有可能是站錯隊受打擊的。
　　果不其然，經過了解，楊帆現在已經知道，這馮西輝本是張楚金的心腹，張楚金以謀反罪被殺之後，他的許多心腹都遭了池魚之災，命喪菜市口，馮西輝也失意了。
　　可是……，失意了，馮西輝居然只是失意了，他既沒有被殺頭，也沒有被流放，居然只是從員外郎貶成了主事，誰敢說這樣的人只是壹個馬屁精？
　　周興上臺以後，自然不待見他，而周興的手段，馮西輝是清楚的，所以他只能夾起尾巴做人，壹點想法都不敢有。
　　如此渾渾噩噩地過了壹段日子，周興倒了，換了崔元綜上臺，崔元綜有自己的壹套班底，壹上臺就大肆提拔重用，馮西輝依舊沒有出頭的機會。
　　不過崔元綜的為人不像周興，在他眼皮子底下搞點小動作，是不虞有生命危險的，所以馮西輝的心眼又活泛起來。
　　這個時候，楊帆來了。
　　楊帆虎軀壹震再震，終於收了個馬屁精做小弟，雖然於官場上的事，馮西輝對他沒有太多幫助，可是從這個“歷經三朝”而不垮的刑部老吏口中，楊帆到了許多從別人那裏不壹定能夠得到或者得到了也未必真實詳盡的消息。
　　他現在就在聽馮西輝解說，馮西輝說得很有條理，楊帆聽著，對刑部的派系和勢力組成便有了壹個比較清晰的概念。
　　司刑司右郎中陳東果然不是崔侍郎的心腹！
　　這壹點他已經猜到了，若非如此的話，陳東不會從右郎中到左郎中僅僅壹步之遙，卻就是無法上位。崔侍郎到刑部就任時帶來的心腹是比部司郎中皮二丁，崔侍郎壹直想把皮二丁運作到最重要的刑部司，卻受到了陳東的堅決抵制。
　　陳東沒有派系，這是壹個聰明人，當初張楚金和周興爭權的時候，他眼見兩位大佬都不是好惹的主兒，所以嚴格保持中立，哪邊都不得罪。當時他是司門司員外郎，地位不算太高，見他態度如此，兩邊也懶得去招攬他。
　　結果張楚金倒了，樹倒猢猻散，空出壹大片職位，他進了壹步，成為司門郎中，之後周興又倒了，他又進壹步，做了司刑郎中。
　　如今他當然可以選擇投靠崔元綜，不過他半路出家，怎及得崔元綜壹手帶出來的人，投靠崔元綜並不能給他想要的東西，他又何必把自己的身份打上崔氏的烙印？
　　崔元綜的領導能力遠不及張楚金和周興，也沒有那兩個人的手段。陳東在刑部苦心經營多年，下面的基礎非常紮實，如今刑部在外面又受到禦使臺的擠對，崔元綜也不敢在這種情況下與陳東徹底鬧翻，兩個人就不陰不陽地頂在那兒了，卻不想皇帝壹道旨意，楊帆從天而降，把他們雙方的如意算盤都打亂了。
　　刑部司的陳東自成壹派，但是在刑部根基最牢固；比部司的皮二丁是崔元綜的心腹；那麽孫宇軒和嚴瀟君呢？這兩個人在崔元綜調到刑部以前就是刑部的官員，當時他二人當時也只是個主事。
　　他們的能力不太彰顯，也談不上什麽氣節，張楚金勢大時他們就投靠張楚金，周興勢大時他們就投靠周興，因為是墻頭草，所以兩邊都沒把他們當成眼中釘，也都不把他們視作真正的心腹，結果張楚金和周興先後垮臺，他們沒有受到牽連，反而步步高升。
　　如今崔元綜做了刑部堂官，他們自然又倒向崔元綜，可是這種“效忠”實在談不上忠誠度，再加上他們能力有限，風評也不好，所以崔元綜對他們只是虛與委蛇，崔元綜到刑部時間尚短，內憂外患的，現在只想把重要部門抓到手，還沒精力排擠他們罷了。
　　這個孫宇軒是明經科的進士出身，明經科主要考的是記憶力，若能把那聖賢文章倒背如流就有希望考上，這孫宇軒背東西是壹流的，卻不知為什麽對於律法方面的事情卻是怎麽學也不開竅。
　　壹旦讓他處理公文，他就壹手提筆，壹手撫額，愁眉苦臉，半晌難以下筆，手頭案牘積壓甚多，因此得了個綽號，叫“難下筆”。
　　嚴瀟君則是性情陰損，睚眥必報。
　　當初他還是刑部掌固時，曾有壹次赴外公幹，路上口渴，向瓜農要瓜吃，他不付錢，瓜農自然不答應。嚴瀟君懷恨在心，到了當地的縣令衙門，說是發現有盜賊藏於那人瓜園。
　　縣令調了大批公差隨他去抓人，把那瓜田蹚得壹片狼藉，賊自然是抓不到的，只是泄了他的心頭之恨。從那時起，他就得了個綽號，叫“蹚地瓜。”
　　崔元綜的心腹皮二丁也是有綽號的，他這綽號才只得了不久，還是跟陳東壹塊兒得的。
　　崔元綜調到刑部之後，想把皮二丁安插到刑部司左郎中的位置上，遭到了陳東的堅決抵制。有壹次，有份與禦史臺的來往公函急需送去，可是那管庫房的小吏得了陳東的授意，刻意尋個由頭避了出去。
　　皮二丁沒有鑰匙開不了門，又擔心公文送遲了受到來俊臣的詰難，當時來俊臣風頭正勁，他可不敢得罪，壹時發狠，皮二丁便去弄了把斧頭，踩著凳子，幾斧子就把庫房的窗戶劈爛了，從窗子爬進去把那份公函取了出來。
　　於是這兩人便各自得了壹個綽號，陳東叫“溫柔壹刀”，皮二丁叫“斫窗大斧”。更好笑的是，因為這些事情就發生在崔侍郎眼皮子底下，他卻無能為力，所以他也因此得了個綽號，叫“崔菩薩”。
　　所謂菩薩，就是說他泥胎木雕，禦下無能。
　　楊帆聽了馮西輝這番解說，不由陷入沈思。
　　這壹幕，好熟悉呀。
　　崔侍郎有權，陳郎中有勢，儼然就是大朝廷中套著小朝廷，爭權奪利的情形與吐蕃王和宰相欽陵那番明爭暗鬥差可比擬。
　　而自己貿然插了壹腳，他們又暫時和解，同心協力對付自己，這壹幕與烏質勒率西突厥九部駐牧大鬥拔谷時，吐蕃人的反應也差不多。
　　崔尚書授意廚吏王丸“引君入甕”未遂，便立即收手，坐視楊帆與陳東爭鬥，希冀兩敗俱傷，他來收拾殘局，這個打算與東突厥默啜葉護的手法豈不也是如出壹轍？
　　大如壹國，小如壹衙，為了壹個名利，從古至今，從中及外，莫不如是。
　　楊帆輕輕摩挲著下巴，暗自思忖：“如此看來，崔菩薩轄下四大金剛，難下筆、蹚地瓜、溫柔壹刀、斫窗大斧，四人是離心離德，各懷心機呀，我差點被他們壹開始擺出來的陣勢給嚇住。如今看來，他們分明是散沙壹團，烏合之眾嘛。既然如此，我楊二縱然只是領著壹個馬屁精，也未必就不能分而治之！”
　　楊帆想到這裏，目光壹擡，便與正審視著他的馬屁精碰個正著。馮西輝未料到楊帆忽然擡眼，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躲閃了壹下，略壹猶豫，便漸趨堅定地迎上來，兩人對視著，露出壹個心照不宣的笑容。
　　馮西輝很開心，剛才楊帆眼中的精芒他看得壹清二楚，楊帆此人果然不是來刑部渾日子的。如果楊帆毫無作為，他不過是找到了壹個難兄難弟，閑暇時互相吐吐苦水而已。既然楊帆想要大幹壹戰，他也躍躍欲試起來。
　　楊帆也很開心，方才的眼神，他是故意讓馮西輝看見的，時至此刻，他本就沒想再瞞著馮西輝，不讓他知道自己的意思，他又如何會死心塌地為自己效力？差不多也該是展開反擊的時候了。
　　楊帆緩緩地道：“馮主事！”
　　馮西輝下意識地挺起身子：“楊郎中！”
　　楊帆擺出壹副胸藏甲兵十萬的模樣，沈聲道：“妳替我邀壹下孫郎中和嚴郎中，明晚我要請他們赴宴！”
　　馮西輝壹陣興奮，血脈賁張地道：“是！卑職這就……呃，明晚？”
　　楊帆依舊是壹副老神在在的樣子，悠然道：“怎麽，有什麽問題？”
　　馮西輝遲疑道：“明天是七夕啊，郎中確定要在明晚宴請他們麽？”
　　楊帆大驚道：“明兒就是七夕麽？怎麽這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