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二章 各有所圖
醉枕江山 by 月關
2025-3-10 20:30
“砰!”
“砰!”
“砰!”
每壹顆人頭落地,都像是壹記沈悶的鼓聲,而所有聽著這“鼓聲”的人都壹聲不吭,連呼吸聲都盡量放輕了。
偶爾會有壹顆人頭落地時恰巧砸在壹塊石頭上,“砰”的壹聲就變成“撲哧”壹聲,仿佛摔爛了壹個西瓜,讓城上城下的人眼角的肌肉都古怪地抽搐幾下。
沒有人想得到楊帆會有這樣的辦法來結束這場戰亂,壹顆接壹顆的人頭摔落,把城下謝蠻心中的怒火、悲憤漸漸湮滅,胸臆中湧起的,只剩下無盡的哀傷。
仇人授首,仇人頭落,曾被他們禍害過的謝蠻族人壹個個淚如雨下。
宋楚夢和宋萬遊叔侄倆站在城頭像在打擺子,身子抖個不停。
每壹刀揮起,都像是砍在他們的脖子上,砍得他們心驚肉跳。
楊帆若無其事地站在他們旁邊,對眼前的壹切毫無反應。
他在突厥戲弄過吐蕃人的大相,讓吐蕃王相從此撕破了那塊遮羞布,整天只顧尋找對方的罩門,想要狠狠咬上壹口。
這壹次王孝傑兵發安西四鎮,能壹舉擊潰吐蕃和突厥聯軍,吐蕃沒有派出屢敗王孝傑的軍神論欽陵也是壹個重要原因。
而不讓論欽陵掛帥,就是因為吐蕃王對他的猜忌,不想讓他再掌兵權,這其中有誰能想得到幾年前楊帆在吐蕃城裏做的那壹場小小遊戲?
吐蕃之行,楊帆沒有驚天動地的作為,可是那壹場變戲法般的遊戲,其影響之深遠、影響之巨大,卻不止關乎壹城壹地之得失,甚至關乎到幾個國家的國運,古往今來,多少人有這般本領?
善戰者無赫赫戰場。
他在薛延陀,也曾把突厥聯軍戲弄於股掌之上,不但成功地挑起了突厥內部帝後兩族之間的紛爭,而且十萬南征大軍倉皇奔突,來而復返,損兵折將,足足丟下近半數的勇士,以致突厥迄今尚未完全恢復元氣。
在朝中他又做了多少事?多少風波背後有他的身影?多少權臣或升或遷,都有他暗中的作用?那些,於他而言才是真正的驚濤駭浪、掀天之波!眼下只不過殺了壹個禦史、百十個土兵,雖可唬得城下城下上萬謝蠻面無人色,於他而言,卻不過是見了壹道淺淺溪流,實在談不上什麽壯觀。
楊帆負手站在那兒,還與宋楚夢談笑風生。
不過他臉上雖然帶著笑,聲音卻隱隱透著些責備和嚴厲:“使君與明公並不曾與劉光業同流合汙,可以說,對他在蠻州的種種所為,兩位也是心懷不滿與反對,可惜……不曾付諸行動,反而借兵與他,縱使他犯下如此惡行!”
楊帆的語氣低沈了些,說道:“如此,妳們雖未為惡,卻難免縱惡之嫌。兩位,妳們是壹方大族首長,當保百姓平安,如今卻未能履行自己的職責,愧對了百姓的奉養啊!”
“噗!”
前面又是壹聲快刀過頸的響聲,宋楚夢和宋萬遊叔侄齊齊打了個哆嗦,連忙稱是。
城頭喊話聲起:“楊欽差有言,今楊欽差上承聖意,下念黎庶,誅殺壹眾奸惡,還妳等公道。各位鄉親激於忿念,嘯聚於城下,今奸惡已除,妳等當速速退去,勿再生事端。若峙而不退,難逃叛亂之名,到時朝廷大軍壹到,立刻齏粉!
各峒、各溪、各寨首領各自約束本部,立即返回山寨,欽差不會派壹兵壹卒追趕。今日圍城之舉,亦可由我家欽差替妳們稟明皇帝,以祈寬宥!明日,我家欽差將親赴山寨,與妳等磋議善後事宜,我家欽差將匹馬單槍,獨自前去,以示誠意!”
是夜,兩峒三溪壹十九寨苗蠻,潮水般退卻!
火把如火龍,繼而散作滿天繁星,隱入重山密林,終至不見。
壹場大亂,彌於無形。
……
宋家老祖宗坐在壹張藤木椅上,默默地望著檐下串成了線的雨水。
這壹場雨,把暑氣壹掃而空,有了壹種清涼之意。
老人年紀大了,所以宋萬遊很體貼地給老人家膝上搭了壹條毯子。
廊下開著壹叢金花茶,葉片深綠,如皮革般厚實,狹圓的葉片被雨水淋得油亮油亮的,鋸齒狀的葉片邊緣微微泛著壹抹白。壹朵朵金花耀眼奪目,晶瑩油潤,仿佛塗了壹層蠟,有壹種半透明的質感。
杯狀的、壺狀的、碗狀的花朵嬌艷多姿,秀麗雅致,就像站在廊角亭柱下的兩位黃衫侍婢壹般美麗動人。
宋楚夢和宋萬遊分別站在老人家左右。
宋楚夢嘆息道:“孫兒做夢都盼著那劉光業早些離開我蠻州,卻沒想到,最後會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來解決。不過,好在壹切有楊帆擔待。”
宋萬遊也笑了,欣然地看看灰蒙蒙的天空,那天空下被雨水洗得澄碧壹片的花圃園林,愜意地道:“這場雨下得好啊,把壹切血腥都洗得幹幹凈凈,還了咱蠻州壹個清平世界。”
老人雙眼半睜不睜的,看著眼前雨簾下搖曳的金花茶似乎正神遊物外,兩個晚輩沾沾自喜的話卻壹字不漏地傳進了他的耳朵,老人忽然輕輕哼了壹聲,宋楚夢和宋萬遊連忙欠了欠身子,閉上了嘴巴。
老人沈默有頃,方緩緩地道:“誰說壹切都結束了?”
兩人又欠了欠身子,不敢多話。
老人嘆息似的道:“這場風雨,才剛剛起來,才剛起來啊……”
宋楚夢和宋萬遊對視了壹眼,有些疑惑不解,卻不敢追問。
老人沈默了壹會兒,道:“妳們記住,朝廷讓做什麽,咱們就做什麽。誰坐朝廷,咱們就聽誰的!這樣,不管誰做了朝廷,都放心咱宋家,也不會因為前事而怪罪咱宋家。妳們以前做得很好,以後還要如此,這是我宋家基業可保萬世的根本!”
宋楚夢和宋萬遊壹齊欠身道:“是!謹遵老祖宗訓示!”
風雨飄搖如煙,將整個苗寨都籠罩在霧壹般的山雨之中。
壹幢幢苗樓依山而建,鱗次櫛比,楊帆所在的苗樓就建在山坡上,典型的苗樓風格,兩層的木質小樓,二樓分為三間,中間是外探的竹欄桿,敞開式的,坐在裏面,可以將樓外風景壹覽無余。
山下是壹塊塊不規整的山田,壹道銀亮的小河穿行其間,不見其首,不見其尾,首尾都隱沒在雨霧裏。又有壹條小路從壹座座苗樓中蜿蜒繞過,壹直探到山下的小河旁,又穿過小河蔓延到對面的青山之中,仿佛壹條土黃色的長蛇。
樓檐下掛的有風鈴,風鈴不多,壹共只有七只,但是有風,所以七只風鈴奏響的聲音便此起彼伏,交織出壹首節奏永不重復的樂曲。
雨打在屋檐下,由稀而密,由密而稀,時而叮叮當當,時而淅淅瀝瀝,仿佛那清脆的風鈴聲的和音,於是那清脆之中便帶了幾分柔和,讓這大自然的妙手奏起的美妙樂章更顯迷人。
楊帆面前坐著壹個中年人,這是壹個中年漢人,在他手邊放著壹個褡褳,看裝束看模樣,就像壹個行腳商人,只是壹個行腳商人出現在大山重重的苗寨,這就透著些古怪了。
楊帆壹邊欣賞雨中苗寨的目光,壹邊聽他說話,等他說完之後,楊帆收回目光,回首望去:“這麽說,都安排好了?”
行腳商人臉上帶著商人特有的笑容,回答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楊帆微微壹笑,道:“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行腳商人微笑道:“楊郎中早該放心的,妳要做的,只是因其勢、借其勢,掘壹條河渠,渠成,水自到!而這水,對我們來說,並不是壹件難事……”
行腳商人也向樓外的雨幕望了壹眼,輕輕伸出壹只手去,讓那清涼的雨水淋到他的手上,再從指縫間流下,悠悠地道:“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芥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誰,也小覷它不得!”
楊帆知道他這番話說的是龍,也知道他這番話其實指的是誰。
楊帆沈默了壹會兒,點點頭道:“如此甚好,半壁江山可定!”
行腳商人收回手來,看向楊帆:“聽說郎中此行結束還要去長安的,那咱們就長安見吧。事情緊急,我還得馬上趕回去。”
“好!”
楊帆站起身來,行腳商人微笑著起身,對楊帆道:“楊郎中這條渠掘得甚好,幾位老人家都很欣賞。到了長安後,或許會有貴人想見見足下!”
楊帆拱手道:“榮幸之至!”
行腳商人舉步向門口走,楊帆突然問道:“足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卻還壹直不曾通報過妳的名姓。”
那人“啊”了壹聲,道:“是了是了,在下莽撞!”
他回過身來,向楊帆鄭重壹揖,道:“在下姓林,名子雄,見過楊郎中!”
楊帆眉頭壹挑,道:“真名?”
林子雄微微壹怔,隨即啞然失笑,道:“在下並不是什麽大人物,這名字……自然是真名字!”
壹幢樣式完全相同的苗樓,同樣是二樓的圍欄處。
胡大、胡二、胡三、胡四,陪著孫宇軒孫郎中正在喝竹筒酒,孫宇軒喝得臉如猴腚,兩眼發直,還不忘向他預定的四個大舅子小舅子介紹至關重要的壹件事:“孫某……孫某的妻子前年春上病故後,孫某壹直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