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壹章 高門

　　假山迤邐，曲廊飛檐，這是壹座秀麗雅致的園林。同太平公主府放任自流的野趣盎然不同，這裏哪怕是壹棵小草都有斧鑿的痕跡，任何壹處都布置的別具匠心，安排得井井有條。
　　廳堂很寬敞，因為只有壹張幾案，又顯得很空曠。幾案後面坐著壹個人，三旬左右，輕衣軟袍，相貌平凡，但是壹雙眼睛銳利有神。他頭戴高冠，身穿寬帶，寬坐於幾案之後，頗有幾分漢晉遺風的神韻。
　　在他面前，長長的幾案上擺滿了佐料和食物：醬汁、蒜泥、芥末、胡椒、芫荽、韭黃、蔥姜等調料盛在小碟內，又有鹿脊、羊項、雞舌、蝦仁、駝峰、牛肉、蘑菇等各色食物，切好碼片，狀若花瓣。
　　桌子中間有壹只宛若青銅大鼎的式樣古樸的紫銅火鍋，鍋中沸水滾滾，熱氣騰騰。
　　壹位身著素凈的窄袖襦裙，腰裏系壹條短腰裙的柔媚少女，跪坐於幾案壹側，正探身案上，壹雙纖秀如花的小手有條不紊地把壹味味作料投入沸水，又使壹雙象牙箸夾壹片鹿肉，在沸水中稍壹涮洗，便蘸了醬料盛進壹只薄如蟬翼的蘭花小碟，雙手捧送到主人面前，動作優雅之極。
　　那位高冠博帶的男子並沒有看她遞來的香氣四溢的食物，而是微微側著肩膀，壹手托著下巴，正傾聽堂上躬身站立的壹人說話。
　　“楊帆已經到了長安，先去拜見了太平公主，隨後便和大隊人馬分離，獨自去了公孫府。”
　　“公孫府？是公孫不凡的家麽？”
　　“是！”
　　高冠博帶的男子夾起那片涮鹿肉添進嘴裏，細嚼慢咽壹番，將鹿肉咽下，這才緩緩問道：“他和公孫世家是什麽關系？”
　　那人答道：“楊帆的妻子幼年時曾是公孫府上壹個侍婢，但是因與公孫姑娘情同姊妹，所以也被公孫不凡視如己出。如今她有了身孕，被送回長安，入住的就是公孫府。楊帆是去探望他的妻子的。”
　　那位公子冷笑了壹聲，道：“楊帆！他既然來了長安，那就不要走了！”
　　微微欠著身的人遲疑著問道：“大公子不是近日就要秘密返回長安麽，此事是否與大公子商議壹下再說？畢竟，他是壹個朝廷命官！”
　　那位公子乜了他壹眼，冷冷笑道：“區區壹個刑部郎中，只要讓他死得沒有破綻，能出什麽問題！難道這件事，我還做不了主嗎？”
　　那人臉色壹變，不敢多說，連忙躬身道：“是！”
　　“楊帆！”
　　高冠博帶的男子停下象牙箸，臉上露出忿恨之色：“若非是妳，吾家大兄豈會輕易落敗！這壹次，妳既然來了長安，我就叫妳來得走不得！”
　　他的眼睛慢慢擡起，森然道：“妳去安排吧，我想盡快聽到他的死訊！”
　　那人沒再說話，只是深深壹揖，悄然退了出去。
　　高冠公子打發了那人離開，便專心吃起東西來。
　　他吃東西時很仔細，細嚼慢咽，就像在寫壹篇字，非常的耐心專註，而且在進食的過程中絕不說話。
　　旁邊的小侍女涮好鮮肉，蘸好醬料，再遞到他的面前，平常人這麽吃飯大概會感到很不耐煩，但是這位公子好像早已經習慣了這樣進食，再加上他用餐的速度實在不快，所以侍女涮肉、蘸醬料的過程也很從容。
　　這時，又有人被引進了大廳，於是，公子又放下筷子，他沒有壹邊說話壹邊吃東西的習慣。
　　這是壹位客人，嚴格來說，又不是客人，而是壹位生意人。
　　這位生意人販賣的商品只有壹樣東西，那就是：人！
　　他是壹個奴隸販子，長安城裏最大的奴隸販子，龍飛。
　　龍飛的身材不算魁偉，甚至有些羸弱，臉上始終掛著壹種很卑微的笑容，可是誰都知道他的兇狠。能在長安成為數壹數二的奴隸販子，沒有壹點真本事，如果鎮得住手下那班陰狠狡詐之途？
　　但是現在他臉上謙和卑微的表情卻是發自內心的尊敬，因為他眼前坐著的這位公子姓盧，家在範陽。這是壹位真正的世家子弟，擁有龐大力量的人，龍飛在這位貴介公子面前，連給人家舔腳趾的資格都沒有。
　　龍飛未語先笑，謙卑地向盧公子彎下腰去。
　　龍飛的奴隸來源很豐富，不管是西域草原上的馬匪，還是東海、南海的海盜，都與他有著密切的聯系。所以，突厥吐蕃的戰俘、波斯的破落貴族、高麗新羅的少女、南方的傣人和昆侖奴，能夠源源不絕地流入他的手中。
　　龍飛經手的奴隸從來都沒有唐人，因為販賣國內的平民是違法的，風險太大，得不償失。這些異族奴隸又極受豪門世家的歡迎，所以龍飛是壹個合法的奴隸商人，因之也就成了豪門世家最受歡迎的壹位商人，所以他才能在盧公子面前擁有壹席之地。
　　但是龍飛自打站在那兒，就再也不肯挪動壹步，似乎生怕踩臟了人家的廳堂。他打起精神，向這位高冠博帶的盧公子賣力地吹噓起來，面前這個貌不驚人的男子可是範陽盧氏的嫡房子嗣，是他最大的買家之壹。
　　“盧公子，這壹次小人手裏有新運來的高麗、新羅少女三百人，嬌艷美麗、性情溫柔，而且個個能歌善舞，做貼身侍女、姬妾或者樂舞伎都是上上之選。此外，還有昆侖奴五百人，個個溫馴耐勞，其中有九人水性奇佳。
　　去年公子壹時大意，不是在入水尋珠的遊戲中輸給崔公子了麽，呵呵，只要公子從這九人中任選壹人，相信其他幾位公子就再也沒人能勝得了公子您了。”
　　入水尋珠是貴介公子玩的壹種遊戲，他們將價值千金的明珠隨手拋進河水，然後讓水性好的奴仆入水尋珠，誰的奴仆最先撈得上來，誰就算贏了，如果撈得慢或者幹脆就找不到的，那自然就是輸了。
　　方才說起三百名新羅奴、高麗婢，盧公子還有些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壹聽他手中有水性奇佳的昆侖奴，盧公子便來了興致：“好！這九個人，我都要了！”
　　龍飛壹怔，說道：“公子，入水尋珠……有壹兩個水性奇佳的人就行了，何必……”
　　盧公子瞪了他壹眼，說道：“萬壹叫崔放他們幾個人把其他水性好的昆侖奴買走，如何就能保證我贏？這幾個水性好的，我都要了！如此才萬無壹失！”
　　盧公子坐直了身子，將那片涮鹿肉夾起來，細嚼慢咽了壹番，抿了口酒，等到食物完全咽下，才又說道：“我的祖母大人壽辰將至，妳從新羅、高麗女中挑選壹百名最好的來，我要送去伺候祖母。”
　　龍飛連聲道：“是是是。公子要不要親自看壹下？”
　　盧公子擺擺手，道：“不用了，又不是頭壹回和妳打交道，妳的眼光我信得過。除了那九個水性好的，妳再選五十名年輕力壯的昆侖奴來。”
　　“是是是！”
　　“明天！”盧公子興致勃勃地道：“把那九個昆侖奴帶去曲江，我要親自看看他們的本事。”
　　如今已是深秋，早起的時候，草葉上會有壹層白霜，山上的楓葉已經變成深紅，曲江的水也開始變涼了，昆侖奴來自南方，並不適應寒冷的江水，但是他想在這個季節看看那些昆侖奴的水性，那些人就只能跳到江裏去，在江底淤泥裏尋找他投下的壹顆明珠，博他壹樂。
　　“如果他們的水性果然奇佳，我壹定要把小崔他們找來，大家再比壹場！”盧公子在大腿上拍了壹下，興沖沖地：“上壹次把我極鐘愛的壹位波斯公主都輸給了他，這壹次，我要把他最鐘愛的侍妾贏過來，報這‘壹箭’之仇！”
　　龍飛滿臉堆笑地恭維：“公子壹定能得償所願！”
　　盧公子哈哈大笑起來，在他眼裏，殺死壹個朝廷五品大員，似乎遠不及壹次投珠入水的遊戲來的重要。
　　……
　　楊帆在公孫府住了下來。
　　公孫不凡是個很爽朗、很好客的胖老頭兒，短暫的相處下來，楊帆就發覺公孫蘭芷姑娘那種讓她老爹深惡痛絕的男子性格，其實恰恰就是遺傳自這位公孫老先生本人，可是同樣的這種性格出現在男人身上就讓人舒服多了，所以他和公孫老頭兒相處得很愉快。
　　裴大娘出身裴字世家，雖然壹身劍技驚人，但是在常人看來，她就是壹位雍容高貴的婦人。居移氣，養移體，這位裴大娘已經多年不在外面走動了，看起來就更像壹位和善慈祥的老婦人。
　　如今裴大娘崇信佛教，最常做的事就是在自家的佛堂裏敲木魚兒，所以楊帆也只見過她壹面，就再也沒有機會看見她了。
　　在公孫府的日子平淡而溫馨。清晨，楊帆陪著小蠻在花園中散步，這時候公孫姑娘正在林中練劍；楊帆陪著小蠻和阿奴壹起用早餐的時候，這時公孫姑娘還在練劍；等到太陽高升，楊帆準備出門去拜望長安府令柳徇天的時候，公孫姑娘依舊在練劍。
　　楊帆為之動容了，壹個人如果能如此專註於壹件事情，就算他天資壹般，成就也絕對不俗。何況公孫姑娘看來絕不是壹個蠢笨的人，她的師傅更非平庸之輩。聽小蠻說，阿奴與公孫姑娘屢戰屢敗，如今看她練劍如此刻苦，真要動起手來，只怕自己也未必是她對手呢。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楊帆要做的事情太多，他修行武功的時間，遠遠不及這位公孫姑娘。
　　楊帆本來還想找時間和這位公孫姑娘較量壹下劍技，她畢竟是小蠻的師姐，不好鬧得太僵，藉由比武投其所好，或可緩和彼此的關系，如今見了公孫姑娘習劍時的癡狂勁兒，這個念頭早已不翼而飛了。
　　他可不願意跟壹個女劍癡較量武功，老婆和準老婆都在旁邊看著呢，贏了勝之不武，輸了……很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