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壹十九章 千裏相尋

　　插在屍體上面的槍矛刀劍，比原野上旺盛的野草還要蓬勃，無主的戰馬在染了血的草原上踽踽而行，屍骸枕積中，偶爾會爬起壹個渾身血汙的戰士，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不是腸穿肚破就是殘肢少腿，遲緩地掙紮著，仿佛壹具僵屍。
　　兩個行經此處的路人似乎被這無窮無盡的屍體嚇傻了，其中壹個人牽著馬，僵硬地向前邁著腿，只走出幾步，便腳下壹軟，跌坐在地上，另壹個青衣漢子急忙把他拖起來。
　　被他拖起的瘦削漢子目光呆滯地看著橫屍遍野的戰場，臉色紙壹樣蒼白，旁邊那個頰上生了兩顆黃豆大的黑痣青年不安地看著他，低聲道：“宗主武功高強，他……應該會安然無恙的。”
　　很奇怪，這麽壹個形貌醜陋的漢子，說話的聲音居然是壹副柔和悅耳的女聲。
　　“不……可能的。藝業再高，在這千軍萬馬中，也……也不可能……”那個臉頰瘦削的漢子顫聲說著，終究沒有把這句話說完，他的眼中已有晶瑩的淚光在閃爍。
　　這兩個人，正是天愛奴和古竹婷。
　　天愛奴磨了小蠻好幾天，央她答應自己，其實阿奴完全可以不告而別，但她不想這麽做。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子，她知道要和小蠻姐妹般相處，壹直保持親密關系，是這個家庭和睦的關鍵。
　　楊帆臨走時，把這個家交給了小蠻，以小蠻的脾氣，如果她孤意獨行，小蠻固然不會因此對她如何，但兩個人的關系卻難免要產生隔閡。
　　有時候，水火不容，就是從壹絲嫌隙隔閡發展而來的。
　　關系就是齒輪，時時需要潤滑和保養。
　　等到小蠻受磨不過，終於答應她之後，古竹婷馬上通過“繼嗣堂”查清了楊帆所在的隊伍，然後啟程循蹤而來。卻不想，等她們趕到這裏時，只見到壹地死屍，無窮無盡的死屍，仿佛這裏就是修羅地獄。
　　古竹婷見阿奴神色絕望，不禁大皺眉頭，說道：“阿奴，十余萬大軍不可能都殺光了。我們來時路上，不是看到了三三兩兩的敗兵？妳看這裏還有人活著，宗主固然有戰死的可能，更大的可能卻是還活著，妳先這般嚇唬自己卻為哪般？”
　　阿奴的眼神亮了亮，喃喃地道：“不錯！只要還沒找到他的屍體，他就未必是死了，也許……也許他還活著？”
　　阿奴忽然站了起來，掙脫古竹婷的扶持，急急奔向前方的屍體，壹具具地檢查起來。
　　古竹婷連連搖頭，搶過去壹把拉住她，喝道：“阿奴，妳在幹什麽？”
　　阿奴焦急地道：“古師，妳快幫我，我們兩個人壹起找快壹些！”
　　古竹婷牢牢扣住她的手臂，厲聲道：“阿奴，妳醒醒！這樣不是辦法，這裏足足有幾萬具屍體，我們兩個如何查得完？再說，這裏死了這麽多人，朝廷很快就有人來善後，到時候我們在這裏，如何向他們解釋自己的身份？”
　　阿奴失魂落魄地道：“那妳說怎麽辦，我們該怎麽找到他？”
　　阿奴的手緊緊抓著古竹婷的手臂，扣得古竹婷的臂骨隱隱生疼。
　　古竹婷由她抓著，柔聲道：“靠我們兩個人，不管宗主是生是死，我們都不可能找到他！阿奴，妳聽我的，距這裏最近的是千金冶城。我們到那裏去，這些將士的屍體，十有八九要發動冶城軍民前來處置的，有什麽消息，我們在那裏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打聽到。
　　對了！我們可以換壹個身份，以路經此地的富商身份，為陣亡於此的將士行壹樁善舉，為他們舉行‘荼毗’，這麽多將士的屍體是不可能運回去的，只能火化，然後把骨灰運回他們的家鄉。”
　　阿奴的眼神清明起來：“對呀，除非是大將軍，才會被裝斂棺槨，運回京師，其他人只能就地火化，如果我們出錢攬下這件差使，每個人的身份當然是要先確認的，遺物也要單獨整理出來，我們可以因此確認每壹具屍體的身份。”
　　古竹婷道：“不錯，我們做這種善舉，是需要軍隊和地方官府派人配合的，我們還能從他們那兒了解到更多的消息。如果死者中沒有宗主，那麽宗主就還活著，說不定不等咱們做完善事，就打聽到宗主的消息了。”
　　阿奴破涕為笑，急不可耐地道：“走！咱們馬上去千金冶城！”
　　……
　　壹處以樹幹為軀，青青的枝條樹葉為蓋的簡陋帳篷裏，李盡忠寬了上衣，赤裸著脊背趴在壹堆柔軟的青草上，在他的後脊上，插著壹支狼牙箭，因為久未拔出，傷口周圍已經瘀青浮腫。
　　“可汗，忍著些！”
　　旁邊壹個單膝跪地的大漢語氣粗重地對他說了壹聲，李盡忠點點頭，孫萬榮遞過壹塊軟木，李盡忠壹口咬住。
　　大漢拔出小刀，在弓箭四周迅速切開壹個十字，用力壹拔，李盡忠悶哼壹聲，帶著倒鉤的狼牙箭便從他背上拔了下來，有些烏色的血汩汩流出，那大漢將小刀在旁邊的火堆裏上下翻烤壹陣，看那血液漸漸轉紅，猛地將小刀貼在了李盡忠的傷口上。
　　李盡忠身子壹繃，雖然年邁卻依舊結實，肌肉墳起、虬結有力的臂膀頓時鼓了起來，小刀“哧哧”地灼燙著李盡忠的傷口，等那傷口微微結痂，大漢便抓過壹把草藥，也顧不得苦澀難當，塞進口中便大嚼起來。
　　他把嚼爛的草藥小心地敷在李盡忠的傷口上，又用布條幫他包紮好傷口，這才站起身來。駱務整遞過壹個水囊，大漢滿口綠色，苦澀難當，是以也不說話，接過水囊，拔下塞子便仰頭灌了壹大口水，迅速走出篷帳。
　　帳裏，孫萬榮和駱務整、何阿小等契丹首領關切地圍到李盡忠身邊，李盡忠嘿嘿壹笑，道：“放心，老子命硬，死不了！來，扶我起來！”
　　駱務整和何阿小上前把他架起，坐在草堆上，李盡忠沈聲問道：“咱們的傷亡怎麽樣？”
　　……
　　那個為李盡忠療傷的大漢走出帳篷，連灌幾口水，口中那股苦澀的味道還是揮之不去，舌頭都麻得沒有感覺了。他四下壹看，見坡下二十多丈遠有壹棵野梨樹，枝頭沈甸甸地壓滿了果子，便大步向坡下走去。
　　楊帆倚著粗大的梨樹樹幹坐在地上，他的雙手被反綁在樹上，手腕上綁著牛筋，這東西最是柔韌，即便掙紮到牛筋入肉，割斷腕筋，也休想掙得斷。
　　在附近幾棵樹下還綁著幾個人，都是軍中的將領，看樣子，契丹人也不是有勇無謀之輩，他們也知道多抓壹些將領在手，壹旦情形不妙，和朝廷便有討價還價的本錢。
　　不過楊帆仔細看了看，那幾位將領他都不認識，從軍服看，不過是些鷹揚郎將、果毅都尉壹類的將領，比自己只高個壹品半品的，行軍大總管燕匪石、行軍副總管宗懷昌等高級將領壹個也沒有。
　　這時，那個為李盡忠療傷的大漢走到了樹下，從樹上摘了兩個梨子，在衣服上擦了擦，便哢嚓壹聲咬了壹口。那些梨子剛開始灌漿，不澀不酸，卻也不甜，還說不上是壹種什麽味道，不過嚼上兩口，對祛除口中的苦味兒倒是很有幫助。
　　楊帆壹見那大漢走到自己身邊，便盯著他看，他覺得這人有些面熟，仔細辨認壹番，楊帆恍然大悟，這大漢就是昨夜使三股托天叉的那員契丹將領，楊帆到現在都還記得他那兩膀子氣力。
　　大漢咬了兩口梨子，發覺他在註視自己，不禁嘿然壹笑，道：“怎麽，不服氣？是不是還想跟我比劃比劃？”
　　楊帆淡淡地壹笑，搖頭道：“敗了就是敗了，敗軍之將，豈敢言勇？”
　　大漢撇撇嘴，搖著手中的梨子道：“行了行了，少跟我拽文，當兵的這麽文縐縐的幹嗎，大唐軍中就是因為有了妳們這麽壹些人，才會變得這般不中用！想當初我在軍中，那時大唐兵威……嘿！”
　　大漢搖了搖頭，又摘了壹個梨子，轉身就走。
　　楊帆神情壹動，急忙追問道：“妳說什麽？妳在大周軍中當過兵？”
　　大漢懶洋洋地轉過身，瞟了他壹眼，糾正道：“不是大周，是大唐！老子沒給那臭婆娘當過兵！”
　　楊帆道：“是是是，大唐，不是大周。妳在大唐軍中當過兵？是義從還是族兵？”
　　楊帆琢磨著他是契丹人，應該不是大唐的正規官兵。
　　大唐的軍隊雜得很，其中只有府軍、禁軍、邊軍、募軍是正規軍，至於其他的就太多了。
　　像當年李世民征高句麗，出征的除了隨駕的禁軍、衛軍、府兵、邊軍，還有平盧、盧龍等地的團練軍，突厥、羌、鮮卑等族的蕃兵，附從的契丹、奚等藩部的族兵，新羅、百濟等屬國的從軍，以及臨時招募的“義從”，浩浩蕩蕩數十萬之眾。
　　大漢哂然道：“費某當初可是吃軍糧拿軍餉正兒八經的兵，費某那時雖是壹小小夥長，卻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功勞。可恨邊將殘暴，克扣軍餉不說，對我族人又是百般壓迫，如同強盜壹般。有壹次我那隊正試圖強暴我族壹位姑娘，當著兵，卻連自己的族人都不能保全，這兵當來何用？費某壹怒之下，便宰了那廝，逃回家鄉！”
　　大漢上下瞧瞧楊帆，不屑地道：“看妳如此年輕，居然做了校尉，怕不是抱那武氏奸賊的大腿才爬得這麽快吧？”
　　楊帆正色道：“這妳可說錯了，楊某本是河源道行軍大總管黑齒常之大將軍麾下的兵，可是立下百戰軍功，才有今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