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奇跡之日（二）

　　阿醜嚇了壹跳，扭頭壹看，只見壹條八尺高的大漢正站在面前，豹頭環眼，虬髯如戟，壹股威風，懾人心脾！瞧他的服飾，卻是壹副昆侖人打扮！
　　那大漢見他發呆，又大聲問道：“少年人，認不認得去都督府的路？”
　　阿醜心中壹動，急忙點頭道：“認得，十個大錢！”
　　大漢瞪眼道：“甚麽？”
　　阿醜忙又改口：“我認得，不過帶路麽……要收兩個大錢！”
　　那大漢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哈哈大笑道：“妳這少年，有趣有趣，成，某便給妳十個大錢，快快帶路！”
　　阿醜欣然道：“好！郎君請隨我來！”
　　阿醜帶著那大漢返身便走，他人小腿短，那大漢壹步跨出，足足頂他五步，大漢走得不耐煩，壹把將他扛起，放到自己肩頭，大聲道：“往哪裏去，妳來指路！”
　　阿醜被他的動作嚇了壹跳，不過坐在這大漢寬寬的肩頭，倒是異常穩當。阿醜定下心來，為他指點道路，那大漢馱著阿醜，健步如飛地去了，片刻工夫，就趕到了廣州都督府門前。
　　府門前，壹群昆侖人正簇擁在那兒大聲鼓噪。
　　“昆侖奴，新羅婢！”
　　就如同後世的菲傭壹般出名。新羅婢女乖巧能幹，昆侖奴仆性情溫善，是唐人購買奴仆時的首選。這昆侖奴並不是非洲黑人，而是泛指南洋馬來壹帶的人，南洋壹般皮膚黝黑的人種，統統被唐人稱為昆侖人。
　　昆侖人雖盛產奴仆，卻也有商人、富人，這些昆侖人就是富有的商人，大漢趕到都督府前，將阿醜放到地上，閃身過去，大喝道：“某方才回船，聽聞出了大事，爾等皆來都督府鳴冤，這般模樣，到底出了何事？”
　　壹群昆侖人壹見他來，如同見了主心骨，立即圍了上來，群情激昂，滿面悲憤地哭訴道：“少主，我們好冤枉啊！”
　　阿醜站在壹旁，聽他們七嘴八舌，隱約聽明白了壹些。
　　原來這些昆侖人是頭壹回到大唐做生意，他們抵達口岸之後，照章納稅，以為便可自由貿易了。孰料那碼頭小吏還向他們勒索錢財，壹開始他們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便送了那小吏壹些貨物。
　　可那小吏欺生，見他們是頭壹回來，不明大唐情形，再加上他們不是主動貢獻，心中不悅，便獅子大開口，需索無度起來。
　　這些昆侖人的船並不算特別大，所載貨物價值也有限，往返壹趟獲利不多，哪能容他如此盤剝，那小吏見他們拒絕，不禁大怒，便唆使手下人故意挑釁，兩下爭執起來，小吏的手下壹陣拳打腳踢，竟把壹名昆侖商人毆打致死，昆侖商人群情激昂，便擡著屍體到都督府鳴冤告狀來了。
　　大漢聽了他們說話，又見地上有白布裹著屍體壹具，不禁怒發沖冠，吼道：“唐吏欺人太甚！那大唐都督有何話說？”
　　壹個商人道：“我等已將狀子遞進，正等都督回話呢。”
　　正說著，都督府大門洞開，壹個身著淺青色官袍的官兒壹步三搖地走出來，往階上壹站，後邊緊跟著走出壹群都督府侍衛，緊隨在他身後，左右站定。
　　眾商人壹見，呼啦啦便圍上去，七嘴八舌地道：“裘衙推，不知路都督對我等申告鳴冤如何處置？”
　　那青袍官兒三旬上下，瘦瘦的臉頰，棱棱的三角眼，他撚著頜下稀疏的胡須，冷冷壹笑，傲慢地道：“路都督口諭，爾等刁民不肯繳納稅賦，又以酗酒鬥毆致死之人誣告官吏，來我都督府前喧嘩鬧事，可惡之極！著即拿下，抓進大牢！”
　　眾昆侖商人壹聽又驚又怒，頓時大嘩起來，那八尺大漢站在人群後面聽得清清楚楚，不禁排眾而出，厲聲喝道：“狗官！安敢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裘衙推大怒，伸手向他壹指，喝道：“都督府前，此人還敢如此放肆，定是兇頑賊人，來人啊，把他給本官拿下，重重拷打！”
　　“鼠輩，誰敢！”
　　大漢霹靂般壹聲暴喝，不退反進，挺胸迎了上去。
　　迎面幾個公人張牙舞爪地撲來，頭前兩人，壹個執鐵鎖、壹個執枷銬，鐵鏈嘩啦壹聲當頭套下，那衙差將鐵鏈套在大漢頭上，束起鐵鏈便拉，大漢雙腳仿佛生了根壹般，穩穩的紋絲沒動。
　　大漢不閃不避，任那鐵鏈套在頭上，右拳疾出，“嗵”的壹聲，狠狠劈在那執枷的衙差頸下。只聽哢嚓壹聲，那衙差頭顱壹歪，竟被這大漢壹拳打斷了脖子。大漢伸手壹奪，將他手中枷銬奪下，劈手分為兩半，“砰”的壹聲橫拍在那執鐵鏈的公人頭上。
　　大漢把兩片合計三十多斤重的枷銬橫著往他頭上壹拍，便似拍爛了壹個西瓜，只聽“噗”的壹聲響，紅的白的飛濺起來。大漢被濺了壹臉血跡，面容更顯猙獰，裘衙推唬得連連後退，驚呼道：“歹人行兇殺人，速速將其斬殺！”
　　大漢獰笑道：“來來來，且看誰殺誰！”
　　他雙臂壹振，腦袋被拍成薄餅的衙差軟軟倒下，大漢扭頭，對壹眾容顏失色的昆侖商人們瞋目大喝道：“爾等速速回船候著，廣州都督既不給某等壹個說法，某便去尋他討壹個說法來！”
　　眾商人壹聽擡起夥伴屍體潮水般退去，他們只是壹些普通的商人，雖然激憤於廣州官府不公，可是哪敢行兇殺人，如今壹見這大漢舉手投足間便把兩個公人打死，早就嚇得魂飛魄散，立即飛也似的逃去了。
　　大漢見眾商賈退卻，便大喝壹聲，持兩片血枷向都督府內沖去。都督府眾公人侍衛們壹見這昆侖大漢竟敢殺害公人，壹個個眼睛都紅了，紛紛怒吼著撲上來，揮舞刀槍，不管不顧地刺來。
　　廣州都督路元睿就是大唐的廣州軍區總司令，他府邸中的侍衛豈同尋常，個個都是身手超卓的技擊高手，尤其是他們出身行伍，擅長聯手技擊之術，眾人壹擁而上，看似混亂，進退攻防卻自有章法。
　　壹時間，只見那大漢周圍刀光劍影，閃爍不定，簡直無壹處可攻、無壹處可防，誰料那大漢手執兩片血枷，卻如虎入羊群壹般，筆直地沖上去，雙臂揮舞處，登時劍折槍飛，許多侍衛被拍飛半空，撞在墻上門上，抑或在夥伴頭頂飛過，摔進院子裏去。
　　大漢壹力降十會，根本不使什麽巧妙招術，只管大踏步壹路攻去，摧枯拉朽，勢不可當，竟無壹合之敵。
　　裘衙推駭得面無人色，壹跤摔倒在地，倒退爬了幾步，翻身便往門裏躥，口中尖聲大叫：“來人啊！快來人啊！歹人行……”
　　壹個“兇”字尚未出口，大漢壹腳踏出，正踩在他的後腰上，裘衙推堪堪爬到及膝高的門檻上，大漢壹腳下去，也不知用了多少力道，就見裘衙推慘叫壹聲，腰部“撲哧”壹下，袍服下陷，已於門檻平齊。
　　裘衙推雙手抓地，急急向府內搶出，只聽“哧啦”壹聲，他那官袍仿佛壹張人皮般從身上脫落，就見他身著小衣，只有半個身子，血肉模糊的內臟腸子拖拉了壹地，上身爬進門去，雙腿居然還在門檻外面。
　　那大漢壹腳，藉助包了鐵皮的門檻角緣，竟已將裘衙推“腰斬！”
　　阿醜站在街中，只看得目瞪口呆。他曾聽父執輩們說過遊俠兒的故事，可那畢竟只是故事，他從來沒有想過，但憑壹人之力，就可以負俠任氣，對抗不公，把堂堂都督府視如無物。
　　“竟然可以這樣？竟然可以這樣！”
　　那洞開的朱漆大門，在阿醜幼小的心底，轟然打開，叫他看到了壹個全然不同的新世界。
　　屠村血仇，父母之恨，亡姊之痛，阿醜從不曾稍忘，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無力復仇。殺人的是官，他已經打聽過，穿那種戰服的兵將，是來自京都的龍武軍，是天子近衛，禁軍中唯壹的壹支騎兵隊伍。
　　他想報官，可是邵州府那詭異的遮掩舉動，分明就是兇手壹黨，只怕他走進邵州府的大門，立即就會成為陰溝裏的壹具屍體。他還能怎麽做？他想像個人壹樣體體面面地活著，不讓祖宗蒙羞都辦不到，他怎麽復仇？
　　所以他把那仇埋得很深很深，他不敢去想，那痛那傷那仇恨的火，燒灼著他的靈魂，可他沒有能力復仇，他只能忍。而現在，這個昆侖兒向他展示了壹個嶄新的世界。
　　院內沖出的侍衛們見了裘衙推駭人的模樣，紛紛大驚退卻，霎時將裘衙推周圍讓出壹個半圓的空間來，裘衙推察覺異狀，急忙回頭壹看，只見自己腰部以下仍在門口，竟只半個身子逃不出來，不由尖叫壹聲，七孔流血，活活地嚇死。
　　大漢厲喝壹聲，拔身而去，如同壹頭鷂子般翻入半空，身在空中，兩片枷銬便向眾侍衛的槍頭刀尖處擲去，隨即拔出了鞘中的長劍。他這壹躍壹翻，矯如遊龍，快若驚鴻，掌中劍撒出，壹片精芒映日，斑斑點點，直刺人目。
　　阿醜站在衙外已然看得呆了，大漢掌中劍撒出，壹片精芒入眼，刺得他雙眼壹黑，趕緊閉了閉眼，待他再壹睜眼，只見官兵橫七豎八倒了壹地，許多人在那裏哀號翻滾，又有些人舉著刀槍殺向後衙，看來那大漢就是登堂入室，直奔帥堂去了。
　　阿醜站在街對面，衙門口倒了壹堆奇形怪狀的屍體，血腥味隱隱飄來，遠遠近近的，有人在奔跑號叫，有人在逡巡著觀看，阿醜站在那兒，心如擂鼓，雙腿突突打戰，艷陽照在身上，身上卻壹陣壹陣地發冷。
　　他實在沒想到，那個昆侖人竟如此兇悍，他更沒有想到，殺人竟如此簡單。
　　沒錯，那個昆侖人壹路殺進都督府，給他的唯壹感覺就是：簡單！如此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