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3章 可曾後悔

　　天吳，那是曾經被記錄於山海之中的水神，但是哪怕衛淵，也沒有想到，那能夠在過往神話當中留下自己名字的神靈，此刻會在人間，在這江南的水域之中。
　　這其中又發生了什麽？
　　為何這被當做活祭之物的女子，會以這樣的方式來興起水波。
　　河流的水安靜流動，最後有聲音緩緩傳來，寬厚而平和：
　　“是妳啊……共工。”
　　“這麽長的時間沒有再見了，沒有想到最後還能夠再見到妳。”
　　水流湧動著打開，化作了前往凡人不可測之地的的通道，面容俊美的高大神靈神色淡漠，壹步步走了下去，衛淵看了壹眼失魂落魄的持傘女子，將劍收起，而後也跟著共工走了下去。
　　那女子嘴唇顫抖，而後似乎終於回過神來，抓緊手中的傘，在河流閉合之前快步地奔了過去。
　　本來打開的河流緩緩閉合，最終看上去和平常沒有區別。
　　衛淵之前見識過了共工在東海之下的別府，極為地壯闊，但是他沒能想到，這位曾經在山海經裏留下痕跡的水神天吳，居住的地方，居然是這樣破敗的地方，這是人間的人所無法看到的裂隙。
　　墻壁上有著古樸的壁畫，衛淵能夠認得出來，是很古老的筆觸風格，有些甚至於是比他掌握的技法還要古老些，而在墻壁上，繪制著穿著簡單衣物，手中握著簡單的長矛，正在大地上追逐著獵物。
　　而這些人類的身上，則是壹道神聖的身影。
　　是天吳。
　　但是此刻，衛淵在這壹條前往水神居所的盡頭所看到的，卻不再是那樣強大的神靈，在盡頭的水域裏，壹名白發蒼蒼的男子閉著眼睛，安靜靠坐在那裏。
　　他穿著藍色的衣服，寬大的下擺整齊地散開，身上有壹種腐敗的氣息，哪怕是這裏無數的水流，也完全無法遮掩。
　　瀕臨死亡的氣息。
　　衛淵背後跌跌撞撞跟過來的女子捂著嘴唇，身軀顫抖，最終發出嗚咽的聲音，眼前這幾乎要腐化散去的，正是曾經的天神天吳，共工漠然註視著天吳，看到祂的雙目閉著，已經無法張開，神色卻安寧。
　　“天吳。”
　　天吳微微頷首，微笑道：“是妳啊，共工……”
　　共工冷哼壹聲，這位住處壹塵不染，哪怕飲酒都要用神性釀造，要海中水族起祝由之舞的高大神靈拂袖坐在了地面上，視線落在了天吳的身上，衛淵看著眼前的神靈，沈默之中，隱隱不敢相信。
　　曾經強大的天神，怎麽會瀕臨到這個程度？
　　“這就是叛徒的下場。”
　　共工語氣漠然，祂眼底似乎有些嘲弄：
　　“看樣子妳早早就已經被遺忘了啊。”
　　“難為妳這信徒千年來苦心積慮，想要靠著攪動長江之水來讓妳清醒過來，最後反倒是被打斷，這個時代，世上居然還有供奉信任天吳妳的人，如此看來，此人倒也不是那麽不堪了。”
　　祂聲音頓了頓：“背棄神靈，拋棄了山海，隨著人類生活。”
　　“現在後悔，也已經遲了。”
　　天吳嗓音溫和平靜：“沒有什麽後悔不後悔的。”
　　共工掃過衛淵，看到後者眼底的不解和復雜，淡淡道：“是不是很好奇，為什麽天吳會變成這個樣子？這就是我所說的，叛徒的結局……神靈生於天地之間，自有權能，祂卻和人類生活在了壹起。”
　　“用自己的神力去幫助他們，甚至於離開了朝陽谷。”
　　“而最終這樣的下場。”
　　“就是當人類遺忘了他的時候，神靈的力量就會慢慢雕零，直至死去，哈，多可笑，現在早已經沒有誰還記得妳這位水神了。”
　　衛淵沈默了下，緩緩擡眸看向周圍的，那些色彩已經斑駁掉落的壁畫，伴隨著這壁畫上的文字，和共工口中所說出的只言片語，他看到了最初的故事……在很早的時候，在山海經還沒有記錄的時代，天吳的傳說。
　　……
　　那是軒轅的時代了啊。
　　古老的神靈存在於朝陽谷中。
　　每日追逐著風長嘯，逍遙而自在。
　　最初的天吳，並不是水神，而是風神，祂庇護著人們狩獵，那些被祂庇護的人族，就是吳人，而因為天吳的本體，是猶如猛虎壹般威嚴的模樣，所以那個時代的人們，把吳和虎結合起來，創造出了虞。
　　虞和吳，在神靈天吳的庇護之下，常常有所收獲。
　　也同樣的，他們把最好的獵物都奉獻給了風神天吳。
　　歲月慢慢流過，等到到了舜帝的時代，四兇被驅逐，炎黃的部族也朝著四方遷徙，吳的支脈來到了東方，在這裏，他們面對的不再是狂風，不再是那兇猛的野獸，而是汪洋和波濤。
　　吳的人們上路了，他們辭別了朝陽谷的神靈。
　　獨自面對那個時代危險的山海。
　　但是當他們在水波中被打翻了船只，面對著狂暴的風雨而孤立無助的時候，即將死去的人們呼喚著那位神靈的名字，而這壹次，狂風再度回應了他們——
　　本在朝陽谷的神靈離開了自己執掌的區域，來到了東方的水鄉。
　　可是在這裏，不再需要捕獵陸地的兇獸，而天吳對於海中的兇獸沒有壓制的權能，也不能夠保佑信賴自己的人們能夠安全出海回來，於是祂找到了共工，付出了壹半的神性作為代價，最終化作了水神。
　　壹直到五千年前。
　　當禹王劃分山海的是，天吳再度選擇了伴隨著那些弱小的人類，也因此徹底失去了原本的力量，遠離了家鄉，祂擔心著，這些還很弱小的人類，如果沒有祂的話，又要如何在危難的世界上生活？
　　在祂的幫助下，人類慢慢地沿著河流棲息生活著，織網捕魚，在神的庇佑下乘風破浪，然後帶著豐收的漁獲回到家中。
　　而這個時候，天吳會在能夠俯瞰人類漁村的山石上，安靜看著星星點點的燈火，只是啊，歲月慢慢地流逝，孩子最後也會告別父母，獨自走向遙遠的時代，再不回頭。
　　慢慢的，人類建造了越來越大的船只，不會再畏懼江河的波濤。
　　慢慢的，兇獸也逐漸消失，而人類編織了漁網。
　　他們能夠捕獲到越來越多的魚。
　　他們發明了灌溉糧食水田的農具，不再需要神靈的幫助。
　　城市越來越大。
　　從小小的漁村，變成了鎮子，而又從鎮子變成了港口和城市。
　　哪怕是天吳坐著的地方，也沒有辦法再看到整個城市了。
　　還記得神的人卻越來越少
　　或許壹開始只是有壹些人忘記了。
　　可慢慢的，忘記祭祀著天吳的人類越來越多。
　　而神靈遠離了山海，來到人間，失去了人的信奉，也慢慢地失去了力量，祂沒有靠著力量為禍，只是安靜坐在山石上，看著祂曾經保護著的人類壹點壹點忘記祂。
　　慢慢地消失。
　　直到最後還祭祀著祂的人不見了，世上便也不再有天神天吳。
　　此刻所見，已不過是最後的痕跡。
　　……
　　衛淵從石壁上收回了視線，看著眼前閉著眼睛的白發青年。
　　後者微笑著看向衛淵：“是人類啊。”
　　“沒有想到還有客人會來。”
　　在遺憾的笑了下後，祂望向衛淵，輕聲道：“我壹直都有壹個問題，想要問問妳們，只是壹直都沒有見到人，這或許是最後的機會了，所以可能會有些冒昧。”
　　“人類，已經不需要我了嗎？”
　　衛淵不知該如何回答。
　　祂微笑著再度詢問。
　　“妳們已經不需要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了嗎？”
　　衛淵最終輕輕點了點頭。
　　我們已經能夠馴服洪水。
　　能夠讓三峽的激流安靜，我們已經能夠劈波斬浪，遨遊碧波。
　　已經能夠到九洋之下。
　　所以，可以不必擔心。
　　白發青年怔怔許久，最後只是微笑著嘆道：“是嗎，太好了。”
　　而後看向共工的方向，道：
　　“多謝妳，共工，最後還來送我壹送。”
　　俊美高大的神靈冷淡道：
　　“……我只是要看看妳的末路罷了。”
　　天吳笑著答應，而後望向衛淵：“謝謝妳的回答，我是水神，至少曾經是，人類來到這裏，按照慣例，我是要給予妳壹個願望的，雖然並不是什麽很大的權能，但是也算還有些力量。”
　　“比如，把妳身上的病治好。”
　　天吳睜開了那雙眸子，似乎已經不能夠再視物，但是祂的氣質仍舊柔和。
　　“願望嗎？”
　　衛淵看著天吳，道：“那麽……”
　　“可以和我喝杯酒嗎？”
　　這是水神最後所能實現的願望，雖然有些詫異和不解，但是仍舊答應下來，衛淵取出了之前剩下的酒，輕輕倒入兩個酒杯裏面，然後往天吳的方向推了推。
　　眼前的白發青年端起了酒杯。
　　衛淵徐徐吐出壹口氣來，端起酒杯的時候，壹縷縷氣機從他的身上逸散出來。
　　共工微微擡眸，最終沒有言語。
　　壹縷縷淡金色的流光浮現在這裏。
　　驅鬼，敕魂。
　　這是最初的神通，也是最簡單的神通，卻在此刻發揮出了最大的效果，周圍墻壁上的壁畫緩緩亮起，而後，仿佛是過往歲月的重現，那些壁畫上的人們仿佛從壁畫上走了出來，清晰無比，就像是真正的神跡壹樣。
　　他們壹直都留在這裏。
　　天吳那壹雙幾乎無法再看到東西的眼眸瞪大。
　　那是祂曾經見過的人。
　　是最初搏擊浪濤的吳人，是出海捕魚歸來的青年，是載歌載舞的女子，也是微笑著沈睡再不會醒過來的老者，是玩耍著跑動著的孩子們，時間仿佛在倒退，風雨不滅，波濤不絕，而壹代代的人們穿越簡陋的漁村，跨越漫長的土地，尋找著自己的歸宿，自己的開始。
　　最後重新來到了朝陽谷。
　　來到了那壹年。
　　兇獸奔跑而過，無名的神靈懶洋洋擡頭，看到了那些人類。
　　捕獵時為了壯威而呼喊著的聲音有些有趣。
　　……是‘吳’嗎？
　　妳應該已經忘記了吧……
　　妳是否知道呢。
　　那些比人類誕生更早些的存在？
　　祂們強大。
　　未來道路漫長，歲月無盡。
　　祂們曾伴隨著弱小的人類走過無數的沼澤，行過三千裏山地。
　　曾伸出手掌，為人庇護著風雨。
　　曾和人壹齊奔跑著走過每壹寸的大地。
　　曾如兄長和父母壹般照料著妳。
　　最後看著人越過祂們，走向更遠的方向。
　　越來越遠。
　　妳不再記得祂們了。
　　可是，回過頭。
　　祂們是不是還在等著妳們，呼喚祂的名……
　　衛淵端著酒，背後的人們仿佛在這壹瞬間有了自己的意識，他們圍繞著早已經不復當年的天神，衛淵左手端著酒杯，右手手掌輕輕托在酒杯的後側，袖口仿佛垂落下來，緩緩垂眸，周圍的人們仿佛也在低語著開口敘述著。
　　從最初的狩獵時代，呼喊著‘嗚’或者吼叫著‘吼’著狩獵。
　　到逐水而居，結網捕魚。
　　漁村變成了小鎮，小鎮變成港口。
　　馴服波濤，讓水流發電，駕馭巨大的船只，集合百千人之力破開巨狼，遠遠望向天際。
　　“神州的水神。”
　　“這幾千年的歲月……感謝與我們同行。”
　　仰脖飲酒。
　　天吳垂眸看著周圍的人影，滿足地低語著，呢喃低語說了壹句話。
　　最後的聲音落下的時候。
　　衛淵擡起頭，只看到了留下的酒杯。
　　水神天吳，逝去。
　　共工安靜看著。
　　衛淵放下酒盞，許久不曾說話。
　　他見證了神靈的離別。
　　最後天吳只是看著周圍那些虛幻著散去的人影，留下了滿足的低語。
　　因為人族而淪落至此，後悔麽？
　　“能夠和妳們相逢……”
　　“實在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