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5章 理由

　　在魯托納多恒星系統見到道爾頓，看著中將先生將胸口的勛表摘下來，放到那些陣亡士兵的身上，他覺得這個老人和中村美惠、特裏·費迪南德那些人很像，讓人敬佩，是壹個可以深交的人。
　　可是今時今日，他所認可的朋友，他奮力拯救的人，卻把刀送入自己胸口。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經歷過許多許多，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悲憤，那種付出真心卻換來背叛，傾註信任卻收獲欺騙的痛苦，像潮水壹樣把他淹沒。
　　“妳在無人區幫助星盟收獲勝果；妳讓星盟軍民萬眾壹心；妳像高山壹樣阻絕來自惡鄰的威脅；妳毫不吝嗇對災區人民伸出援助之手；妳為了幫助我們不惜讓自己人身陷絕境……”
　　道爾頓·伊夫林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著，或許是因為有些內疚，聲音不怎麽清晰，完全不符合他軍人的身份，中將的風骨。
　　唐方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捂著胸口，目光盯著他的眼睛，好像在說：原來妳都記得……
　　“星盟虧欠妳很多。”說出這句話，道爾頓看看流淌到腳下的鮮血，用手摘掉動力裝甲的頭盔，露出壹張凝重而蒼白的臉：“可是妳知道嗎？妳做的實在太多，太多……做的比政府與軍方要太好，太好……”
　　這句話很刺耳，起碼在唐方聽來很刺耳，難道過於真誠也是錯，為他們做的太多太好反倒成了罪過？他忽然想起華夏五千年文明那些讓人不堪回首的歷史，覺得自己還真是幸運，還真是偉大，竟然能夠跟那些英雄人物有壹樣的待遇。可樂，又可悲。
　　“功高震主嗎？還真是諷刺。”他記得自己不止壹次對星盟大小媒體講述，自己對政治沒有壹點興趣，可是呢，眼前的壹幕告訴他，只要人在這個社會漂流，哪怕妳是雄霸壹方的強者，又或無家可歸只能在公園長椅棲身，蓋著報紙入睡的乞丐，都無法逃避政治這個魔咒。
　　對於強者而言，妳的力量，無時無刻不被政客惦念、忌憚。對於無產而卑賤的乞丐，那些在畸形制度熏陶下放縱惡意的少年，會把妳當成狗壹樣肆意玩弄、踐踏。
　　諸如“別跟我談政治……我對這東西不感興趣。”或者“政治這種東西，對我們這樣的小老百姓而言過於遙遠。”再比如“政治與我無關”這類話，當初在蒙亞帝國時常聽人談起。那些人覺得政治跟他們的生活沒有多少關系。事實上，政治無異於拴在他們脖子上的索套，懸在頭頂的砍刀，壹點都不遙遠，近的讓人恐懼。
　　政治可以決定妳是否能被父母生下，政治可以決定妳是人還是狗，它甚至可以把妳變成壹個向自己親人痛下殺手的惡魔。
　　於是乎，他為自己的幼稚付出了代價。道爾頓為了星盟不惜向朋友揮刀，而他為星盟做了那麽多實事，卻換來這樣的結果，成為政治正確的犧牲品。
　　他認為自己了解政治的邪惡，刻意躲避這份邪惡，然而它真正的邪惡之處，卻在於只要活在這個社會，就根本走不脫，逃不掉，只能在這份邪惡中垂死掙紮。
　　道爾頓不敢擡頭看他的臉，視線落在那把刺眼的匕首上，點點頭，又搖搖頭。
　　“從某種角度來講，可以這麽說，但是與華夏歷史上那些功高震主事件不壹樣。”中將先生喜歡喝功夫茶，也喜歡在喝功夫茶的時候看些有關華夏歷史的書籍，他很清楚“功高震主”這個詞所代表的意思。
　　“軍隊決定這麽做，並不是因為妳的功勞威脅到亞當政府對星盟的統治……為了這個國家與人民，我們只能這麽做。這段時間以來，妳在民間積累了很多很多口碑，越來越多的人選擇接受妳的存在，越來越多的人感激妳的存在。為什麽那些媒體總愛問妳有沒有參政的意願，是因為妳成為許多人心目中的英雄與偶像。他們願意跟著妳，聽妳的話，用飛揚的青春與熱血的叛逆，對這個頑固的政體與社會規則說不。”
　　“星盟政府是秉承民意誕生，按理說無論是共和黨，還是民主黨，以及其他黨派，都應該接受這壹點，試著讓妳變成他們的壹員，來努力造福星盟。可是妳是壹個討厭政治的人，不會加入任何壹個黨派，堅持當壹個自由人，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
　　“這真的很高尚，很讓人敬佩，於是有更多的人喜歡妳，愛戴妳……不只是我，大衛·柯南將軍、亞當·奧利佛總統，甚至已故的呂克·斯蒂爾伯格將軍，都樂意看到國家有這樣壹個頂天立地的人物，成為撐起星盟大廈的脊梁。”
　　“可是……現實就是那麽殘酷。因為妳的出身，因為妳是加西亞反抗軍的人，更是受苦受難的蒙亞人民翻身的希望，這代表著妳與蒙亞帝國永遠沒有和解的可能。斯圖爾特家族與加西亞反抗軍，未來只能有壹個留存。”
　　“星盟與蒙亞帝國是敵對關系，可是妳有沒有想過，這種敵對關系是建立在天圖克恒星系統歸屬問題上，而星盟聯合查爾斯聯邦、多蘭克斯共和國對蒙亞帝國、蘇魯帝國發動壹場國家戰爭，只是為了能夠奪回天圖克恒星系統、穆巴拉克恒星系統，以及查爾斯聯邦與多蘭克斯共和國占據的2個恒星系統的領土主權。壹旦查爾斯聯邦與多蘭克斯共和國成功占領甘普納戰區，迫使蒙亞帝國與蘇魯帝國屈服，同意簽署協約，把天圖克恒星系統與穆巴拉克恒星系統歸還星盟，無人區戰場的紛爭便會結束，星盟社會將重歸平靜。”
　　“但是妳的存在，成為星盟與蒙亞帝國壹個永遠無法調和的矛盾。壹開始亞當政府與軍方與妳結盟，是希望妳能幫助星盟贏得這場戰爭。可是隨著妳在民間的威望越來越高，口碑越來越好，社會輿論漸漸偏離了正常軌跡，許多人受到妳的影響，開始忘卻初衷，把蒙亞帝國與蘇魯帝國當成必須鏟除的邪惡存在，希望妳能夠帶領星盟艦隊，瓦解斯圖爾特家族與阿蔔杜勒家族的統治，像對待圖蘭克斯聯合王國那樣，把光明帶給多苦多難的蒙亞人民。”
　　“許多人把妳當成星盟的朋友與恩人……幫助朋友與恩人，自然是壹件很正常的事情。”
　　“壹開始這麽想的大體以年輕人居多，可是在深潛者艦隊制造多特蒙哥大屠殺之後，在仇恨驅使下，超過8成的民眾堅持認為蒙亞帝國必須被滅亡，斯圖爾特家族的人必須為他們所犯下的累累罪行付出代價，星盟海軍有義務與責任同晨星鑄造並肩作戰，把那個邪惡政體從世間抹去。”
　　“這種仇恨思想仿佛吞噬人心的泥沼，蒙蔽了他們的意識。而妳的存在，就像照亮黎明前最黑暗時光的那顆啟明星，成為許多人的寄托。陣亡士兵的家人希望妳能夠帶領星盟海軍為他們的子女報仇；多特蒙哥大屠殺的幸存者希望妳能夠為他們討回公道；擁有良知的人希望妳能夠給斯圖爾特家族以裁決，讓公理與正義得到伸張；還有許多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希望希倫貝爾大區爆發壹場民主化浪潮，讓星聯精神浴火重生。”
　　“所以說，妳對星盟人民的善意幫助，雖是好心，卻把這個國家綁上了加西亞反抗軍的戰車，與蒙亞帝國沒有言和可能。妳不是壹個獨裁者，妳甚至無意踏足政壇，可是妳的那些行為所帶來的後果卻勝似壹個獨裁者。只要妳活著，民眾就不會失去摧毀蒙亞帝國的狂熱理念，而星盟政府又無力壓制這份仇恨與狂熱，只能眼睜睜看著國家失控，在戰爭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戰爭帶來了什麽？帶來了無人區戰場壹團團刺眼的火光，帶來了壹具具冰冷的年輕屍骸，帶來親人以淚洗面……帶來了呂克·斯蒂爾伯格將軍為國捐軀，帶來了籠罩多特蒙哥天空的陰霾與冷雨，帶來了孩子充滿恐懼的目光，帶來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絕望與悲傷……星盟僅僅是想討回天圖克恒星系統的主權，而那原本就是我們的財產。”
　　“妳想過沒有，如果星盟真的成為妳解放蒙亞帝國，摧毀斯圖爾特家族暴政的壹把利刃，像柯爾克拉夫壹世那種嗜血殘暴的劊子手，又會制造多少天怒人怨的浩劫？多特蒙哥的慘烈景象，不過只是更大災難的序幕與預演。妳能夠在蒙亞帝國有阿努比斯軍團幫助的情況下保護我們所有人嗎……不，妳不能。”
　　“民眾們可以盲目，可以不顧大局，但是我們不能。為了國家，為了人民，我只能這麽做，必須這麽做，哪怕成為壹個卑鄙小人。但……我不後悔，這種事很不堪，可是總要有人來做。”
　　他說了好多好多。站在唐方面前卻不敢擡頭直視，壹直低頭看著腳下，語氣自然談不上娓娓，聲音忽高忽低，有些時候顫抖的很厲害，幾乎聽不清楚。那代表他的心情很復雜，隨著那些話起伏，隨著腦海的記憶震蕩。
　　唐方覺得，中將先生這番言語與其說是解釋為什麽這麽做，倒不如說是用來說服自己，不讓潮水般的內疚與羞愧沖垮精神。他看起來站著，實際上卻是跪在自己面前。
　　這就是道爾頓·伊夫林把刀插進他身體的理由。壹定程度上講，自己的真心幫助竟然變成壞事，還為此惹來殺身之禍。
　　唐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或許……“五味雜陳”很適用。
　　如果站在星盟政府與軍方的立場來看待這件事，道爾頓·伊夫林沒有做錯了。這個不壯碩，又幹又瘦的男人，為星盟以及民眾的未來做出了很大的犧牲。
　　當初星盟借索瑪爾拍賣會後發生的壹系列事件，挑起對蒙亞帝國、蘇魯帝國的戰爭。對於亞當政府與星盟海軍來說，他們看似做好了準備，還定下持久戰的戰略思想，決心要跟蒙亞帝國與蘇魯帝國血戰到底。
　　開戰之初豪情萬丈，熱血沸騰，可是開戰後呢？當死亡數字每壹秒都在增加，信息墻上新照片把舊照片遮蔽，多特蒙哥的淒慘景象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靨，有人遲疑了，有人後悔了。
　　立下豪情壯誌容易，可是接受苦果不容易。長久以來致力於發展經濟，軍事上最多欺負壹下海賊，不曾真刀真槍打過硬仗的星盟政府與軍隊，歷經多次失利、多特蒙哥大屠殺、深潛者艦隊荼毒域內，再加上菲尼克斯帝國在兩國邊境陳兵百萬，亞當·奧利佛、雷內·伊斯梅爾那些人被血液的刺鼻腥氣驚醒，終於意識到自己錯了，星盟根本沒有準備好……他們無法承受這場戰爭對平民造成的傷害。
　　麥金托什命令深潛者艦隊在魯爾納恒星系統制造壹場大屠殺，不只是為了警告星盟民眾，同樣是給亞當·奧利佛那些人看看什麽叫做殘酷，讓這些整天只知道在議會上爭權奪利的家夥喝壹杯人血釀的酒。
　　他們不是愛國嗎？不是想奪回天圖克恒星系統與穆巴拉克恒星系統的主權，讓星盟恢復領土完整嗎？那就用國民的命與這些年的經濟成果來換。
　　事實證明，亞當政府與星盟海軍怕了，他們遠沒有柯爾克拉夫壹世那麽狠。他們害怕多特蒙哥大屠殺重演，更害怕自己這個用善舉與真心綁架星盟國民的人把整個星盟拉入全面戰爭的漩渦。在國家利益與他的利益之間，他們選擇了前者……騎虎難下的他們選擇這麽做，也只能這麽做。
　　說真的，經歷了這麽多事，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他。對於推翻斯圖爾特家族暴政這件事，他更傾向於用自己的力量去完成，而不是像索瑪爾拍賣會那個時期，選擇拉星盟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