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〇九八章 時維揚的世界(下)
贅婿 by 憤怒的香蕉
2024-1-31 21:17
“妳要去哪裏……”
深秋的茶樓之上,時維揚柔和的聲音正在響。壹些身負刀槍的人從下方上來,看似隨意地靠近了部分仍在喝茶的客人,拍拍他們的肩膀,在禮貌地放下銀兩後,攤手且微笑地示意對方離開,壹些客人疑惑地打量周圍的狀況,隨後陸續起身,朝樓下走去,有幾人也在離開前,朝嚴雲芝那邊打量了幾眼,但終究不會有人說出話來。
大小規模的江湖仇殺,在此刻的江寧城,也算不得太過稀罕的事情,樓下的大廳仍在喧囂,街道上的熱鬧依舊,深秋的菊花盛放成金黃。嚴雲芝看著離開的人,也看看樓下的街道上的狀況,視野之中,壹道身影拿起壹張漁網扔向街道對面的人,被街對面的漢子伸手接住了,更多的人已經形成包圍圈。
她緩緩地吸入空氣,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為了……”時維揚亦是緩慢地開口,“……走到這壹步,妳可知道,時家……動用了多少的人,做了多少的事情,花了多少的銀子,就為了……彌補我的,壹時魯莽。”
嚴雲芝微微蹙起眉頭。她看見時維揚的雙手手指在桌面上點了壹下,隨後雙手按上桌面,站了起來。
“嚴家妹子,妳可知道,我時家本就不是什麽高門大戶。靖平之前,家父只是在北地綠林間跑生意的小鏢頭,武朝南遷十年,家中因時應勢,攢下壹些小本錢,也是因為家父在這十年間積累起壹些人脈,遂有最近兩年的公平黨之興……”
嚴雲芝在茶樓窗口的欄桿旁站著,時維揚緩緩說話,也朝那窗口靠了過去,他的手指有微微的顫抖,點在欄桿上。
“我知道,嚴家也是壹般的處境,伯父泰威公與嚴家的幾位老英雄當年在汴梁遊歷,得過周老英雄的壹番指點,但說到底,不過是禦拳館的外門弟子。倘若不是女真南下,天地翻覆,妳家習武,我家走鏢,也做不到今天的壹番事業。”
時維揚的目光望向嚴雲芝,似乎要往前走過來,嚴雲芝擡了擡手中的短劍:“妳想說什麽?”
時維揚笑著舉起雙手,退後壹步:“維揚想說,在此之前,妳我或許都不曾見過太大的世面,我雖有父輩照拂,壹時間得以在眾人的眼前露臉,但說到底,不過是壹介紈絝子弟,這幾日得吳琛南吳兄弟點醒,維揚悚然而驚,也因此細細反省了之前的壹些作為。嚴家妹子,我當日酒後孟浪無行,做出了……極為淺薄之事,令妳生氣,這裏便正式的給妳賠不是了。”
他正式地說完這句,雙手抱拳,重重地向嚴雲芝作了壹揖。嚴雲芝的目光微微的迷惑,對於時維揚這般做派,壹時間幾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吸了壹口氣,遲疑了好壹陣,方才望了望周圍街面上的布置。
“妳……向我道歉,這便是……妳道歉的態度?”
“什麽?”時維揚直起身來,看見嚴雲芝的目光,方才轉頭望街面上也掃了壹眼,他的目光平靜,“這些人,自然是防止嚴家妹子裏再壹次跑掉的。”
“所以,妳與人道歉……是絕不許人拒絕的?”
嚴雲芝擡起短劍,微微冷笑,時維揚卻是認真地看了她壹眼,隨後將身體轉向街道,雙手在欄桿上按了按。
“嚴家妹子。”他道,“維揚跟妳道歉,是因為最近幾日,我已經反省自己的作為,實在有些不對,但是我方才也說了,嚴家的狀況,與我時家也是類似,時維揚之前孟浪淺薄,但嚴家妹子,妳有想過,妳是什麽人?來到江寧,是要幹什麽的嗎?”
他手指在欄桿上點了幾下,目光望向前方:“……妳是嚴家的千金,不遠千裏過來,是要與我時家聯姻的。所謂聯姻,是時家與嚴家的聯手,不說時家在江南的百萬之眾,此事光是關系到妳嚴家堡的,也有成百上千人之眾,嚴家妹子,此事就關系到妳我二人嗎?”
他微微泛紅的目光望向嚴雲芝:“我方才說了,妳可知道,為了將事情推到這壹步,我們冒了多少的險做了多少的事,出動多少的人,花了多少的銀子。今日我跟妳道歉,妳扭頭走了,妳知道,接下來要有多少事情被耽擱,有多少人要因此出事?”
深秋的陽光之中,時維揚的話語平靜,卻是擲地有聲,嚴雲芝沒有說話,時維揚頓了頓。
“……我知道,當日妳偷偷的跑掉,隨後時家仍舊給了妳們嚴家禮遇,在妳們看來,這或許是松了口氣,也或許是占了個便宜,妳不用成親,我時家答應給妳的生意仍舊會做。可是……這樣的生意,妳覺得長久得了嗎?”
“……嚴家妹子,妳有沒有想過,吃了啞巴虧的時家,遲早都可能找回這個場子來?”
“……嚴家妹子,妳有沒有想過,到嚴家時家再起摩擦的那壹天,妳我不在中間,卻又有了今日江寧的芥蒂,到時候吃虧的是誰?”
“……嚴家妹子,妳有沒有想過,將來有壹天,因為妳的壹時沖動,妳嚴家的人要受多少的苦!吃多少的虧!?”
他的巴掌,嘭的拍在了欄桿上。
秋日的陽光肅殺,路上有行人疑惑地擡頭朝這邊望來,欄桿邊上,嚴雲芝沒有說話,時維揚也沈默片刻,感受著這壹刻的氣息。
過得壹陣,他輕聲道:“嚴家妹子,妳十五歲殺金狗,我敬妳是巾幗英雄,叫他們過來,壹是為我著想,二也是為妳著想,事情關系到妳我兩家的將來,任性不得,妳便是只考慮妳嚴家的事情,也該有所擔當才是。妳看,妳沒有話說,是因為妳知道,我是對的……”
他伸手點了點自己,便要向嚴雲芝靠近,待到嚴雲芝再次提起短劍,才有些嘆息地搖頭。嚴雲芝盯著他,片刻方才道:“我的……我的表兄呢?他為什麽幫妳?”
“……我差點忘了這壹茬。”嚴雲芝說起這事,時維揚的臉上倒是微微笑起來,隨後揮了揮手,“帶他出來。”
茶樓之上,壹間側門打開了,過得片刻,有人從那裏頭被拖出來,那是壹道渾身是血的身影,壹片頭皮被削掉了,身上滿是經受拷打的痕跡,看到這人的右臂時,嚴雲芝陡然捂住了嘴,腹中翻滾起來。這壹刻,她並非是被血腥味所震懾,更因為地上的男子乃是她自幼便已熟識的親朋,他的右手上綁了繃帶,卻是明顯地短了壹截——他的右手被砍掉了。
“不要誤會,表兄他為人很硬,實在是熬了很久,才出賣妳的……”
……
秋風肅殺,陽光傾瀉。
茶樓上下,喝茶的客人慢慢的似乎都已經離開了,耳朵裏隱約能夠聽到有人關上門板的身影,血腥的氣味當中,嚴雲芝看見地上的男子正在微微抽動。時維揚平靜的聲音響在耳邊,輕聲安慰她。
“不要誤會,表兄他為人很硬,實在是熬了很久,才出賣妳的……”時維揚在前方絮絮叨叨地說道,“因為時間很緊張,所以用起刑來,也有些著急……嚴家妹子,妳知道嗎?嚴二叔他真是老江湖,我做了這個局,他醒過來後就發現了,然後讓嚴容表兄出來留記號,怕妳被抓住,所以我們就抓住了表兄……”
“抓住他的時候是早上,天已經快要亮了,大家想壹想,這個局下午之前得做好啊,所以希望嚴容表兄配合我們壹下。表兄真是硬氣,令我佩服,身上打得很厲害,壹句話都不說,後來連指甲都挑了,沒有辦法,再後來……用刑的那幫家夥真是歹毒,就威脅說,要剁掉表兄身上最重要的東西,我說不要壹開始就剁啊,萬壹表兄後悔了呢,所以……我幫忙說情,那幫家夥就說,先砍壹只手試試,這就……只砍了壹只手。”
時維揚豎起大拇指:“嚴家妹子,表兄能撐到這裏,真是英雄,他的忠心,維揚佩服,將來壹定要好好的補償他……”
嚴雲芝目光通紅,陡然盯緊了他:“妳做出這等事來!還盼著有人跟妳成親!?”
嚴雲芝的聲音激烈,但下壹刻,更為激烈的聲音陡然從時維揚的口中發出來了。
“妳!怎!麽!就!是!不!明!白!呢!”
他的壹只腳砰的蹬在樓板上,手指著嚴雲芝,斬釘截鐵地大吼了出來:“這是妳我之間的事情嗎!?這只是表兄家裏的事情嗎!?想壹想妳嚴家堡有多少人!想壹想時家有多少人!腦子轉不過來,妳看看今天這裏就有多少人!就為了我的孟浪輕浮,妳的壹時任性,妳要害多少人!?能夠把妳找回來,表兄會高興的!”
這咆哮的聲音當中,時維揚的左手攤向地上的血人,隨後跨過去壹步,猛地壹把揪起了對方的頭發,喊道:“表兄!妳是覺得高興的!對不對?”
名叫嚴容的血人在地上抽搐,時維揚松開他,朝向嚴雲芝:“妳看!妳過來聽聽!他說高興!妳知道他為什麽高興……”
嚴雲芝手中的劍光刷的向時維揚射了過來,她這壹劍含怒出手,腳下的步伐陡然間前沖三步,分寸與速度掌握得猶如幻影壹般,然而時維揚幾乎沒有任何動作,壹柄長劍從他身側劃了過來,與短劍壹格,閃電般的劍光便朝嚴雲芝卷了過去。
嚴雲芝步伐驀止、飛退三步,後背直靠上角落窗邊的欄桿,前方的劍光未止,瞬間點向她的手腕脈門,嚴雲芝的手腕壹轉,將劍鋒陡然抵住了自己的喉嚨,那劍光便也在瞬間退了回去。
時維揚的咆哮還在繼續。
“……因為他知道,他的家人都會過上好日子!因為表兄他,是壹個識大體的人!”
方才進退三步的交鋒猶如幻覺,但壹道披著長發的男子身影已經出現在嚴雲芝與時維揚之間,這人手中長劍猶如壹泓清水,目光冷澈,壹看便是高手,若非嚴雲芝在陡然間用劍鋒抵住自己的喉嚨,恐怕方才便被對方制住了。
時維揚吸了壹口氣,隨後伸手拍了拍那持劍男子的肩膀:“這壹位,乃是大名鼎鼎的‘壹字電劍’蔣冰蔣前輩……”
之後又拍向身側的壹名大漢:“這位,‘龍刀’項大松項前輩……”
“這位,‘白山掌’錢卓英錢掌門……”
“……前面那位,‘牛魔’徐霸天……”
“……‘驚神手’樊恨……”
“……‘白修羅’賀秦昭……”
“……‘十五弦’於慈於老前輩……”
“……還有樓下的……”
茶樓之上持不同兵器的眾人在各處分開,有的坐著喝茶,有的負手而立,時維揚就那樣壹個壹個的介紹著外號和名字。嚴雲芝雙目通紅,卻也只能將短劍抵住自己的喉嚨。
“……所以妳難道還想不明白,這裏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嗎?這裏有嚴家的事情、有時家的事情,有關系我時家面子的事情!嚴家妹子,妳沖到江寧來,給我時家壹記耳光,以為這件事就能這麽輕輕松松地算了嗎?到頭來就是這個樣子!妳只要回來,接下來妳好、我好,誰都好,將來妳我兩家也能長久的合作,表兄的付出是值得的!”
他朝著嚴雲芝那邊走了兩步,之前出手的“壹字電劍”蔣冰便也緩緩向前,嚴雲芝道:“妳別過來!”
時維揚雙手壹攤:“能怎麽樣?妳殺了自己嗎?妳有沒有想過,妳殺了自己會怎麽樣?我做局的事情嚴二爺已經知道了,表兄他被弄成這個樣子,妳今日跟我回去,時、嚴兩家將來聯手,今天的事就都可以揭過,我會補償表兄、補償妳,什麽事情都可以當成沒發生過。可如果妳死在這裏,時、嚴兩家的面子都撿不起來,誰也不能睜壹只眼閉壹只眼,我時家會落下壞名聲,但妳嚴家的人壹個都不可能離開江寧,他們統統要死在這裏,妳有沒有想過!?”
“……妳看,妳無話可說了,為什麽,是因為妳知道,我有論點!”
時維揚跺了跺腳,嚴雲芝雙目通紅,這壹刻,她確實發現,自己失去了壹切的底牌。
“……妳都不怕……我將來殺了妳。”
“哈哈,妳身為女子,不想過自己的日子,我有什麽好怕的。”時維揚笑起來,“嚴家妹子,我說了,妳是巾幗英雄,我敬妳愛妳,將來成了親,我會對妳好,但妳若是想動手,妳就盡管動手,我用鏈子把妳綁起來!每天綁在床上!妳若再要動手,我就打斷妳的腿!但妳不要怕,嚴家和時家是要結盟的,妳們嚴家堡的人,會過得好好的,妳知道為什麽,因為我痛改前非,現在是壹個識大體的人——”
他的話語說到這裏,空氣之中仿佛都散發著令人陶醉的氣息。壹旁的地上,被打成了血人的名叫嚴容的男子陡然發出“啊——”的壹聲呼喊,竟小幅度地撲騰起來,朝時維揚撲了過去,旁邊名叫項大松的刀客壹把將他推開,令他滾在地上,時維揚朝旁邊看了壹眼,吳琛南也皺了皺眉,壹腳踢在嚴容的身上,隨後招呼周圍人將俘虜拖起來,做了壹個要繼續炮制的手勢。
“住手——”嚴雲芝叫了出來。
“所以說今日的事情,嚴家妹子,這就是走到這個地方的人,做事的辦法,我這幾日有吳兄的幫助,才將它想得明明白白,普通人能幹什麽——”
時維揚大聲說著話,伸手拍上壹旁吳琛南的肩膀,要跟女人介紹他最好的朋友,吳琛南正向旁邊做著手勢,讓人將嚴容更為殘忍地架起來,他面向嚴雲芝,露出儒雅的笑容:“嚴姑娘,今天沒路……”
他的聲音,在這裏戛然而止。
有壹道東西,就在這壹刻,劃過了街道上方的天空,它從道路另壹側的酒樓當中呼嘯而來,射入這邊茶肆的空間裏,這東西從時維揚的面門前方猛地飛過,隨後帶起無數的血肉猛地翻飛,軍師吳琛南的身體朝茶肆的另壹邊倒了出去,似乎拉著他的手朝壹邊甩了壹下。
時維揚正說完了“普通人能幹什麽——”,這讓他有壹個閉著眼睛身體下沈的動作,手往旁邊甩了壹下後,他才陡然間朝旁邊望去,那是讓他壹時間沒能反應過來的壹幕景象,正奇奇怪怪地呈現在他面前。
他楞了壹陣子。
從街道對面飛過來的,是壹根前端銳利的、長長的竹竿,它呼嘯著穿過了吳琛南的脖子,由於竹竿很粗,這令得他的脖子像爆炸般的綻開了,吳琛南倒在地上,竹竿帶著鮮血與碎肉,又插進了壹名衛士的肚子,插翻了幾張椅子後將那衛士暫時的釘在地上,竹竿上的許多地方也已經爆開了,化作了刺出的竹片。
紅色的鮮血在茶樓上方飛濺出長長的壹條道路。
時維揚的手指顫了顫,他無法理解。
就仿佛前壹刻運籌帷幄的吳琛南,下壹刻,還能再站起來壹般。
不管怎麽說,都該再站起來的……
不知道為什麽,他脖子沒有了……
……
茶樓上遲疑與驚亂了片刻,街道的上空,壹道身影劃過深秋的日光,猶如炮彈壹般,轟然而來,“壹字電劍”蔣冰手持長劍,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