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四九章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上)
贅婿 by 憤怒的香蕉
2019-2-1 17:32
秋收前後,武朝此時的都城臨安也發生了許多事情。
靖平之恥後,南朝的武風開始變得興盛起來,這壹年的武狀元式在京城轟轟烈烈地展開,吸引了大量俠士的進京。攜著刀劍人們的湧入,令得京城的治安稍稍有些混亂,但俠士們的各種行為也在說書人的口中演化成了種種令人神往的事跡。不久前,京城名妓林素素愛上江湖大俠,令得兩名江湖豪客相約城頭比鬥之事壹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傳為了佳話。
武狀元式進行的同時,臨安興盛的文會不甘其後,此時聚集臨安的書院各有活動,於臨安城內舉行了幾次大規模的愛國文會,壹時間影響轟動。數首名篇出世,慷慨昂然,廣為青樓楚館的女子傳唱。
文武風氣的盛行,壹時間滌蕩了北武時期的頹喪氣息,隱隱間,甚至有了壹番盛世的風氣,至少在文人們的眼中,此時社會的慷慨向上,要遠勝於十數年前的歌舞升平了。而隨著秋收的開始,京城附近以王喜貴在內的壹撥大盜匪人也在官兵的圍剿下被抓,隨後於京城斬首示眾,也大大激勵了民心。
大量的商鋪、食肆、作坊都在開起來,臨安附近商業的繁華令得這座城市已經以驚人的速度膨脹起來,到得此時,它的繁榮,竟已經超過曾經經營兩百年的汴梁了。青樓楚館中,才子佳人的故事每壹天都有傳出,朝堂官員們的逸聞趣事,不時的也會成為京城人們茶余飯後的談資。生機勃勃的氛圍裏,有壹件事情,也夾雜其中,在這段時間內,成為許多人議論的趣聞。
駙馬渠宗慧犯了事情。
六月底,這位駙馬爺遊戲花叢時看上了壹名北人少女,相欺之時出了些意外,無意間將這少女給弄死了。他身邊的走伴跟班們試圖消解此事,對方的父母性情剛烈,卻不肯罷休,如此這般,事情便成了宗滅門案子,其後被京兆尹查出來,通了天。
京城之地,各類案件的調查、呈報,自有它的壹番規程。如果只是如此簡單,下面報上去時,上方壹壓,或許也不至於擴大。然而駙馬辦出這種事來,公主心中是怎樣壹番心情,就實在難說得緊,報上去時,那位長公主勃然大怒,便將駙馬下了天牢。渠宗慧的家人本也是南國望族,連忙來求情,壹來二往間,事情便傳出來了。
此後,壹些令人意外的消息陸續傳出,才將整個事態,引去了許多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向。
駙馬犯下這等滔天大罪,固然可惡,但隨著議論的加深,不少人才漸漸知道這位駙馬爺所在的處境。如今的長公主殿下性情高傲,素來瞧不起這位駙馬,兩人成親十年,公主未有所出,平日裏甚至駙馬要見上公主壹面,都極為艱難。如果說這些還只是夫妻感情不睦的常事,自成親之日起,公主就從未與駙馬同房,至今也未讓駙馬近身的傳言,才委實給這事態重重地加了壹把火。
被招贅為駙馬的男人,從成親之日便被妻子瞧不起,十年的時間未曾同房,以至於這位駙馬爺逐漸的自暴自棄,待到他壹步步的消沈,公主府方面也是毫不關心,放任自流。如今做下這些事情固是可恨,但在此之外,長公主的作為是否有問題呢,逐漸的,這樣的議論在人們口耳之間發酵起來。
此時雖還不到禮教殺人的時候,但婦道婦德,終究還是有講究的。渠宗慧的案子漸近定論,沒什麽可說的了,但長公主的高傲,無疑更有些讓人看不過去,文人士子們大搖其頭,即便是青樓楚館的姑娘,說起這事來,也覺得這位公主殿下實在做得有些過了。早些時日長公主以雷霆手段將駙馬下獄的行為,眼下自然也無法讓人看出大公無私來,反而更像是擺脫壹個累贅般的借機殺人。作為壹個妻子,這樣對自己的丈夫,實在是很不應該的。
這樣的議論之中,格局更大的消息逐漸傳來,有關田虎勢力的變天,由於刻意的控制還未大規模傳開,嶽將軍於襄陽的二度大勝,捷報連來,炒熱了臨安的氛圍,短時間內,倒是將駙馬的八卦壓了過去……
***
日光溫暖,落葉金黃,當大部分身處臨安的人們註意力被北方大捷吸引的時候,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不可能就此跳過。皇宮之中,每日裏官員、名宿來去,牽涉事情種種,有關於駙馬和渠家的,終究在這段時日裏占了頗大壹部分。這壹日,禦書房內,作為父親的嘆息,也來來回回地響了幾遍。
“……還好嶽卿家的襄陽大勝,將此事的議論抵消了些,但妳已經成親十年的人了,此事於妳的名聲,終究是不好的……渠家人來來回回地跑了許多遍了,昨天他爺爺過來,跪在地上向朕求情,這都是江寧時的交情了,妳成了親,看不上他,這麽些年了,朕也不說了。可是,殺了他,這事情怎麽交代怎麽說?落在別人眼中,又是怎麽壹回事?女兒啊,得不了什麽好的……”
背負著雙手,皇帝周雍壹面嘆氣,壹面諄諄善誘。為帝八載,此時的建朔帝也已頗具威嚴,褪去了初登帝位時的隨意與胡來,但面對著眼前這個已經二十七歲的女兒,他還是覺得操碎了心。
對面的座位上,周佩的目光平靜,也微微的顯出些疲憊,就那樣聽著,到周雍停頓下來,方才低聲開口。
“父皇,殺他是為王法威嚴。”
她語調不高,周雍心中又不免嘆氣。若要老實說起來,周雍平日裏對兒子的關心是遠勝對女兒的,這中間自然有復雜的原因——為帝之初,周佩被康賢、周萱視為接班人,抗下了成國公主府的擔子,周佩性格獨立,又有手腕,周雍偶爾想想成國公主府的那壹攤子事,再想想自己,便明白自己最好不要亂插手。
他當王爺時便不是什麽端方君子,為人胡來,也沒什麽責任心,但唯壹的好處或許在於還有點自知之明。女兒厲害有主見,懶得見她,到得如今想來,心中又不免內疚。聽聽,多低多沒精神的聲音,婚姻不幸福,對於女人來說,也實在是難過。
對於王法威嚴什麽的,他倒是覺得有些矯情了,揮了揮手。
“是是是,京兆尹的案子,讓他們去判。朕跟妳,也只是談壹談。跟渠家的關系,不要鬧得那麽僵,畢竟我們上來,他們是幫過忙的嘛。朕罵過他們了,昨日便拍了桌子罵了人,朕跟他們說:為了渠宗慧,妳們找過來,朕明白,朕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但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的是什麽南人北人的事情,弄到現在,要抹黑長公主的名聲了,這些人,朕是要殺壹批的!日他娘!什麽東西!”
周雍模仿著昨日的神態,言辭俱厲,罵了壹句,隨後才又平復下來:“這些妳不用擔心,是有別有用心之人,朕為妳做主。”
周佩望著他:“謝謝父皇,但私下裏傳話而已,掩不住悠悠眾口,殺人便不必了。不該殺人。”
“呃……”周雍想了想,“言官喜歡湊熱鬧,越湊越熱鬧,朕總得打上壹批。否則,關於公主的流言還真要傳得滿城風雨了!”
禦書房內安靜了片刻,周雍看了看周佩,又道:“至於什麽南人北人的事情,女兒啊,父皇多說壹句,也不要弄得太激烈了。咱們哪,根基終究在南方,如今雖然做了皇帝,要不偏不倚,終不至於要將南面的這些人都得罪壹番。如今的風聲不對,嶽卿家打下襄陽還在其次,田虎那裏,才是真的出了大事,這黑旗要出山,朕總覺得心神不寧。女兒啊,就算將來真要往北打,後方要穩,不穩不行啊。”
他說了這些,以為對面的女兒會反駁,誰知道周佩點了點頭:“父皇說的是,女兒也壹直在省思此事,過去幾年,還是做錯了許多。”
幾年以來,周佩的神情氣質愈發雍容平靜,此事周雍反倒犯起嘀咕來,也不知道女兒是不是說反話,看了兩眼,才連連點頭:“哎,我女兒哪有什麽錯不錯的,只是情形……情形不太壹樣了嘛。這樣,渠宗慧便由朕做主,放他壹馬……”
周佩擡了擡頭,周雍那邊望過來,父女倆便對望了片刻,周佩才道:“父皇,此事女兒以為不妥,放過他置那壹家人於何地……”
“女兒啊,這樣說便沒意思了。”周雍皺了皺眉,“這樣,渠宗慧劣跡斑斑,這件事後,朕做主替妳休了他,妳找個合意的嫁了,如何?妳找個合意的,然後告訴父皇,父皇為妳再指壹次婚,就這樣來……”
周雍絮絮叨叨,周佩靜靜地望著他,卻也不知道該怎麽說,這幾年來,父女倆的談話總隔了壹層若有似無的隔膜。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由於兩人的思維根本不在壹個層面上。她張了張嘴:“謝過父皇好意,但是……不用了……”
“父皇為妳做主,本身就是應該的。朕當年也是糊塗,對妳們這對兒女關心太少,當時想著,君武將來繼承王位,無非在江寧當個閑散王爺,妳也壹樣,嫁人後相夫教子……誰知道後來會登基為帝呢,渠宗慧這人,妳不喜歡他,當時不知道……”
為帝八年,周雍想的東西也多了許多,此時說起來,對於女兒婚後不幸福的事情,不免猜測是不是自己關心不夠,讓別人亂點了鴛鴦譜。父女倆隨後又聊了壹陣,周佩離開時,周雍腦仁都在痛。女兒歸女兒,壹個二十七歲上還未有男人的女子脾性古怪,想來真是怪可憐的……
周佩壹路出去,心中卻只感到涼意。這些天來,她的精神其實極為疲憊。朝廷南遷後的數年時間,武朝經濟以臨安為中心,發展迅速,當初南方的豪紳富戶們都分了壹杯羹,大量逃難而來的北人則往往淪為家奴、乞丐,這樣的大潮下,君武試圖給難民壹條活路,周佩則在背後有意無意地幫忙,說是公平持正,落在別人眼中,卻只是幫著北人打南方人罷了。
這次的反撲突如其來,是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數年以來周佩執掌偌大的產業,年紀稍大之後性情又變得沈靜下來,要說她在外頭有什麽賢惠溫婉的美名,是沒可能的,只不過先前別人也不會隨意傳長公主的什麽壞話。誰知道這次因著渠宗慧的由頭,流言來得如此兇猛,壹個女人強悍潑辣,沒有婦德,二十七歲無所出,再加上這次竟還要對自己的丈夫下死手,在別人口中說起來,都是鄉下會浸豬籠之類的大罪了。
犯罪與否可以講道理,人格上的汙名則是另壹回事了。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周佩縱然聰慧,心理上終究還是個二十余歲的女子,這些時日以來,她的壓力之下,難以言述。若非還有些許理智,否則恐怕已拋下整個攤子,躲到無人之處去了。
她壹時間想要憑韌性撐下去,壹時間也在反省,天家要做事,終究還是需要人支持的,如今天下隱約又要亂起來,自己與君武,是否真的做錯了。兩年以來,她再壹次在夜裏哭醒來——上壹次是聽說寧毅死訊後的夜晚,那之後,她本以為自己已沒有眼淚了。
終究還是有的。
無論多麽刻骨銘心的人,死者已矣,活著的人還得繼續走下去。
壹路出來,還未到宮門,周佩看到君武步伐矯健、風塵仆仆地從那邊過來了——大約也是為這件事,從江寧趕回來的——眼見著姐姐,太子眼中的火氣才消了些許,笑著過來打了招呼。
“……渠宗慧的事情,我聽說了,我去找父皇分說……天下就要大亂,這些鼠目寸光的家夥還在為了私利鬥來鬥去,如今竟下作到抹黑皇姐聲譽的程度!我饒不了他們!對了,皇姐,妳先在這裏等等我,我待會出來,再跟妳說……”
說完這些,壹幫人便浩浩蕩蕩地過去了,周佩在附近的禦花園中等待了壹陣,又見到君武怒氣沖沖地回來。他與父親的交涉大概也沒有什麽結果,其實平心而論,周雍對於這對子女已經極為偏向,但當皇帝了,總得留幾分理智,總不可能真幹出什麽為著“北人”打“南人”的事情來。
不過,眼中雖有怒氣,君武的精神看起來還沒有什麽氣餒的情緒,他跟周雍吵嚷壹頓,大概也只是為了表態。此時找到姐姐,兩人壹路往城墻那邊過去,才能說些交心話。
“……黑旗沈寂兩年,終於出來,我看是要搞大事情了。對田虎這斷頭壹刀啊……金人那邊還不知道是什麽反應,但是皇姐,妳知道,劉豫那邊是什麽反應嗎……”
君武的言語興奮,周佩卻仍舊顯得平靜:“探子說,劉豫又瘋了。”
“沒錯,黑旗,嘿嘿……早幾年就把劉豫給逼瘋了,這次聽說黑旗的消息,嚇得半夜裏起來,拿著根棍子在皇宮裏跑,見人就打。對了對了,還有襄陽城外的那場,皇姐妳知道了吧。黑旗的人殺了陸陀……”
壹面說,兩人壹面登上了皇宮的城墻。
“他們帶了突火槍,突火槍更好用了。”周佩望著他,目光微帶苦澀,道,“但……黑旗的終究是黑旗的。君武,妳不該如此高興。”
“哈。”君武幹幹地笑了笑,他目光望了望姐姐,心中想著事情,兩人往前方走了壹段,君武口中隨便說了些閑話,終於還是停了下來。
“姐。”他說道,“師父還活著。”
“……啊?”周佩走出了兩步,才從那邊回過頭來,她壹身牙白色衣裙,如月亮般的臉龐顯得素凈又雍容,用手指擋住耳際的壹縷頭發,澄凈的目光卻在瞬間變得微微有些空洞了。
君武於是重復了壹遍。
“寧立恒……寧立恒還活著……”他道,“……嶽將軍見到了他。”
秋風撫動了裙擺與發絲,從這高高的城墻往下望去,這世界車水馬龍、人影來去,風裏有遠遠的聲音。秋天的陽光溫暖,臨安滿城,都是飄飛的落葉……
第七五〇章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下)
西南多山。
秋天裏,黃綠相間的山勢在明媚的陽光下重重疊疊地往遠處延伸,偶爾走過山道,便讓人感到心曠神怡。相對於西北的貧瘠,西南是鮮艷而多彩的,只是整個交通,比之西北的荒山,更顯得不發達。
山水相接之中,偶爾亦有三三兩兩的村寨,看來原始的密林間,崎嶇的小道掩在雜草土石中,少數發達的地方才有驛站,負責運輸的馬隊年年月月的踏過這些崎嶇的道路,穿過少數民族聚居的山嶺,連接中原與西南荒地的貿易,便是原始的茶馬古道。
這裏是西南夷世代所居的故鄉。
所謂西南夷,其自稱為“尼”族,古代漢語中發音為夷,後世因其有蠻夷的貶義,改了名字,便是彜族。當然,在武朝的此時,對於這些生活在西南群山中的人們,壹般還是會被稱為西南夷,他們身材高大、高鼻深目、膚色古銅,性格強悍,乃是古代氐羌南遷的後裔。壹個壹個村寨間,此時推行的還是嚴格的奴隸制度,互相之間時常也會爆發廝殺,大寨吞並小寨的事情,並不鮮見。
武朝的兩百年間,在這邊開放了商道,與大理互市,也壹直爭奪著涼山壹帶彜族的歸屬。兩百年的互市令得部分漢人、少數民族進入此地,也開辟了數處漢人居住或是混居的小城鎮,亦有部分重罪犯人被發配於這兇險的群山之中。
及至景翰年過去,建朔年間,這邊爆發了大大小小的數次爭端,壹面黑旗在這個過程中悄然進入此地,建朔三、四年間,涼山壹帶相繼有布萊、和登、集山三座小縣城宣布起義——都是縣令單方面宣布,而後軍隊陸續進入,壓下了反抗。
這些從西北撤下來的士兵大多風塵仆仆、行裝破舊,在強行軍的千裏跋涉下身形消瘦。最初的時候,附近的知府還是組織了壹定的軍隊試圖進行剿滅,然後……也就沒有然後了。
更多的軍隊陸續而來,更多的問題自然也陸續而來,與周圍的尼族的摩擦,幾次大戰,維持商道和建設的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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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忽起,她從睡眠中醒來,窗外有微曦的光芒,樹葉的輪廓在風裏微微晃動,已是清晨了。
雞鳴聲遠遠傳來。
院子裏已經有人走動,她坐起來披上衣服,深吸了壹口氣,收拾迷糊的思緒。回憶起昨夜的夢,依稀是這幾年來發生的事情。
或許是因為這些時日裏外頭傳來的消息令山中震動,也令她稍稍有些觸動吧。
這壹年,名叫蘇檀兒的女人三十四歲。由於資源的匱乏,外界對女子的看法以富態為美,但她的身形明顯消瘦,恐怕是算不得美人了。在和登縣的五年,蘇檀兒給人的觀感是決然而銳利的。瓜子臉,目光坦率而有神,習慣穿黑色衣裙,即便大風大雨,也能提著裙裾在崎嶇的山路上、泥濘裏跑,後兩年,西北戰局落下,寧毅的死訊傳來,她便成了不折不扣的黑寡婦,對於周邊的壹切都顯得冷漠、然而堅決,定下來的規矩絕不更改,這期間,就算是周邊思維最“正統”的討逆官員,也沒敢往涼山發兵。雙方維持著暗地裏的交鋒、經濟上的博弈和封鎖,儼如冷戰。
她壹直維持著這種形象。
起床穿衣,外頭人聲漸響,看來也已經忙碌起來,那是年紀稍大的幾個孩子被催促著起床晨練了。也有開口打招呼的聲音,不久前才回來的娟兒端了水盆進來。蘇檀兒笑了笑:“妳不必做這些。”
“只是順手。”娟兒道。
當初的三個貼身丫鬟,都是為了處理手邊的生意而培養,後來也都是得力的左膀右臂。寧毅接手密偵司後,她們介入的範圍過廣,檀兒希望杏兒、娟兒也能被寧毅納為妾室,雖是大戶人家籠絡人心的手腕,但杏兒、娟兒對寧毅也並非全無情愫,只是寧毅並不贊同,後來各種事情太多,這事便耽擱下來。
小蒼河三年大戰期間,杏兒與壹位黑旗軍軍官漸生情愫,終於走到壹起。娟兒則始終沈默,待到此後兩載,寧毅隱居起來,由於完顏希尹並未放棄對寧毅的尋找,涼山範圍內,金國奸細與黑旗反諜人員有過數度交鋒,檀兒等人,輕易不便去寧毅身邊相見,這期間,陪在寧毅身邊的便是娟兒,照顧起居,處理各種聯絡細務。於私人之事雖未有過多提起,但大抵也已彼此心照。
壹家子人,原本只是江寧的商戶,成親之後,也只想要安安穩穩的過日子,誰知此後卷入戰爭,回想起來,竟已十年之久。這十年的前半段,蘇檀兒看著寧毅做事,為他擔心,後半段,蘇檀兒坐鎮和登,戰戰兢兢地看著三個縣城逐漸站穩,在風雨飄搖中發展起來。偶爾午夜夢回,她也會想,若是當初未有造反,未有管這天下之事,她或許也能陪著自己的丈夫,在最好的歲月裏安安穩穩地壹年過壹年——她也是女人,也會想自家的漢子,會想要在晚上能夠抱著他的身體入眠……
但她壹次也未曾說過。
這些年來,她也看到了在戰爭中死去的、受苦的人們,面對戰火的恐懼,拖家帶口的逃難、惶惶不可終日……那些英勇的人,面對著敵人勇敢地沖上去,化作倒在血泊中的屍體……還有最初來到這邊時,物資的匱乏,她也只是陪著紅提、西瓜等人吃糠咽菜……獨善其身,或許可以惶恐地過壹輩子,然而,對這些東西,那便只能壹直看著……
秋日漸深,出門時晨風帶著些許涼意。小小的院子,住的是她們的壹家人,紅提出了門,大概就在院外不遠,小嬋在廚房幫著做早餐,元寶兒同學大概還在睡懶覺,她的女兒,五歲的寧珂已經起來,現在正熱心地出入廚房,幫忙遞柴火、拿東西,雲竹跟在她後頭,提防她亂跑摔跤。
眼見檀兒從房間裏出來,小寧珂“啊”了壹聲,然後跑去找了個盆子,到廚房的水缸邊吃力地開始舀水,雲竹苦惱地跟在後頭:“幹什麽幹什麽……”
“大娘起來了,給大娘洗臉。”
“嘩”的壹瓢水倒進臉盆,雲竹蹲在旁邊,有些苦惱地回頭看檀兒,檀兒連忙過去:“小珂真懂事,不過大娘已經洗過臉了……”
“啊?洗過了……”站在那兒的寧珂雙手拿著瓢,眨著眼睛看她。
“嗯,不過大娘要壹杯溫水刷牙。”
“哦!”
小女孩連忙點頭,隨後又是雲竹等人慌慌張張地看著她去碰旁邊那鍋開水時的慌亂。
家中幾個孩子性情各異,卻要數錦兒的這個孩子最為純真討喜,也最為奇特。她對什麽事情都熱心,自記事時起便閑不住。見人渴了要幫忙拿水,見人餓了要將自己的米飯分壹半,鳥兒掉下了巢,她會在樹下急得跳來跳去,就連蝸牛往前爬,她也忍不住想要去搭把手。為著這件事錦兒愁得不行,說她將來是丫鬟命。眾人便打趣,說不定錦兒小時候也是這副樣子,不過錦兒多半會在想壹會後壹臉嫌棄地否認。
如此這般地鬧騰了壹陣,洗漱過後,離開了院子,天邊已經吐出光芒來,黃色的銀杏樹在晨風裏搖晃。不遠處是看著壹幫孩子晨練的紅提姐,孩子大大小小的幾十人,沿著前方山麓邊的瞭望臺奔跑過去,自家的寧曦、寧忌等人也在其中,年紀較小的寧河則在旁邊蹦蹦跳跳地做簡單的舒展。
寧靜的晨光時刻,位於山間的和登縣已經蘇醒過來了,層層疊疊的房舍參差於山坡上、林木中、溪流邊,由於軍人的參與,晨練的規模在山麓的壹側顯得聲勢浩大,不時有慷慨的歌聲傳來。
布萊、和登、集山三個縣城中,和登是行政中樞。沿著山麓往下,黑旗——或者說寧毅勢力——的幾個核心組成都聚集於此,負責戰略層面的總參謀部,負責統籌全局,由竹記演化而來,對內負責思想問題的是總政治部,對外諜報、滲透、傳遞各種消息的,是總情報部,在另壹邊,有商業部、工程部,加上獨立於布萊的軍部,算是目前組成黑旗最重要的六部。
當然,布萊、和登、集山的三縣聯合,並非是目前黑旗軍的總體面貌,在三縣之外,黑旗的真正屯兵之所,乃是吐蕃與大理交界處的達央部,這個部落早年與霸刀劉大彪有舊,他們所居之地守著壹片鐵礦,長年與外界保持零碎的通商。這些年,達央部人丁稀少,常受其余吐蕃部落的壓制,黑旗南下,將大量老兵、精銳連同吸收進來,經過思想改造的精兵囤積於此,壹方面威懾大理,另壹方面,與吐蕃部落、以及投靠吐蕃藩王的郭藥師怨軍殘部,也有過數度摩擦。
布、和、集三縣所在,壹方面是為了分隔那些在小蒼河大戰後投降的部隊,使他們在接受足夠的思想改造前不至於對黑旗軍內部造成影響,另壹方面,沿河而建的集山縣位於大理與武朝的交易樞紐。布萊大量屯兵、訓練,和登為政治中心,集山便是商業樞紐。
大理是個相對溫吞而又忠實的國家,常年親近武朝,對於黑旗這樣的弒君叛逆極為反感,他們是不願意與黑旗通商的。不過黑旗滲入大理,首先下手的是大理的部分貴族階層,又或是各種偏門勢力,山寨、馬匪,用於交易的資源,便是鐵炮、火器等物。
商人逐利,無所不用其極,其實達央、布和集三縣都處於資源匱乏之中,被寧毅教出來的這批行商喪心病狂、什麽都賣。此時大理的政權軟弱,在位的段氏實際上比不過掌握實權的外戚高家,黑旗尋到段家的弱勢親貴、又或是高家的敗類,先簽下各類紙上契約。待到通商開始,皇族發現、震怒後,黑旗的使者已不再理會皇權。
“我們只認契約。”
“要麽按約定來,要麽壹起死。”
大理壹方自然不會接受威脅,但此時的黑旗也是在刀鋒上掙紮。剛從小蒼河前線撤下來的百戰精銳突入大理境內,同時,滲入大理城內的行動部隊發起襲擊,猝不及防的情況下,拿下了七名段氏和高家宗親子弟,各方面的遊說也早已展開。
生意的利害關系還在其次,然而黑旗抵禦女真,剛剛從北面退下,不認契約,黑旗要死,那就玉石俱焚。
這壹份約定最終是艱難地談成的,黑旗完好無缺地釋放人質、退兵,對大理的每壹分傷亡交付賠償金,做出道歉,同時,不再追究己方的人員損失。以此換來了大理對集山邊貿的睜壹只眼閉壹只眼,同時也默認了只認契約的規矩。
有了第壹個缺口,接下來雖然仍舊艱難,但總是有壹條出路了。大理雖然無心去惹這幫北方而來的瘋子,卻可以卡住國內的人,原則上不許他們與黑旗繼續往來行商,不過,能夠被外戚把持朝政的國家,對於地方又怎麽可能擁有強大的約束力。
兩百年來,大理與武朝雖然壹直有邊貿,但這些貿易的主動權始終牢牢掌控在武朝手中,甚至於大理國向武朝上書,請求冊封“大理國王”頭銜的請求,都曾被武朝數度駁回。這樣的情況下,僧多粥少,邊貿不可能滿足所有人的利益,可誰不想過好日子呢?在黑旗的遊說下,不少人其實都動了心。
與大理來往的同時,對武朝壹方的滲透,也每時每刻都在進行。武朝人或許寧願餓死也不願意與黑旗做買賣,然而面對強敵女真,誰又會沒有憂患意識?
中原的淪陷,使得壹部分的軍隊已經在巨大的危機下獲得了利益,這些軍隊良莠不齊,以至於太子府生產的火器首先只能提供給背嵬軍、韓世忠等直系部隊,這樣的情況下,與女真人在小蒼河幹了三年的黑旗軍的火器,對於他們是最具誘惑力的東西。
由此以來,在封鎖黑旗的原則下,大量被睜壹只眼閉壹只眼的走私馬隊出現了,這些隊伍按照約定帶來集山指定的東西,換回數門鐵炮、配以彈藥,壹路跋涉回到軍隊所在地,軍隊原則上只收買鐵炮,不問來路,實際上又怎麽可能不暗中保護自己的利益?
這雙向的貿易,在起步之時,極為艱難,許多黑旗精銳在其中犧牲了,如同在大理行動中死去的壹般,黑旗無法復仇,即便是蘇檀兒,也只能去到死者的靈前,施以跪拜。將近五年的時間,集山逐漸建立起“契約高於壹切”的信譽,在這壹兩年,才真正站穩腳跟,將影響力輻射出去,成為與秦紹謙坐鎮的達央、陳凡坐鎮的藍寰侗遙向呼應的核心據點。
五年的時間,蘇檀兒坐鎮和登,經歷的還不止是商道的問題,雖然寧毅遙控解決了許多宏觀上的問題,然而細部上的運籌,便足以耗盡壹個人的心力。人的相處、新部門的運作、與當地人的往來、與尼族談判、各種建設籌劃。五年的時間,檀兒與身邊的許多人未曾停下來,她也已經有三年多的時間,未曾見過自己的丈夫了。
北地田虎的事情前些天傳了回來,在布萊、和登、集山等地掀起了狂瀾,自寧毅“疑似”死後,黑旗沈寂兩年,雖然軍隊中的思想建設壹直在進行,但心中犯嘀咕,又或是憋著壹口悶氣的人,始終不少。這壹次黑旗的出手,輕松幹翻田虎,所有人都與有榮焉,也有部分人明白,寧先生的死訊是真是假,或許也到了揭曉的邊緣了……
檀兒自然知道更多。
她站在山上往下看,嘴角噙著壹絲笑意,那是充滿了活力的小城市,各種樹的葉子金黃翻飛,鳥兒鳴囀在天空中。
他們認識的時候,她十八歲,以為自己成熟了,心中老了,以充滿禮貌的態度對待著他,不曾想過,後來會發生那樣多的事情。
在和登殫精竭慮的五年,她不曾抱怨什麽,只是心中想起,會有微微的嘆息。
妳要回來了,我卻不好看了啊。
辜負了好時光……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