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憤怒的香蕉

歷史軍事

武朝末年,歲月崢嶸,天下紛亂,金遼相抗,局勢動蕩,百年屈辱,終於望見結束的第壹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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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九章 深水暗潮 浩劫陰影(上)

贅婿 by 憤怒的香蕉

2019-2-1 17:32

  武建朔八年七月,遼闊的中原大地上,黃河長江依舊奔騰。秋風起時,黃了葉子,盛開了野花,蕓蕓眾生亦如同野花野草般的生存著,從江北大地到江南水鄉,呈現出各種各樣不同的姿態來。
  歡歡喜喜分河畔,湊湊呼呼晉東南……曾經適用於武朝的這些諺語,在經過了長達十年的戰亂之後,如今已經全線南移。過了長江往北,治安的局勢便不再太平,大量的北來的流民聚集,惶恐無依,等待著朝堂的救助。軍隊是這片地方的大頭,凡是能打勝仗,有獨立後臺的軍隊都在忙著征兵。
  由北地南來的平民們大多已經身無長物,家人要安置,孩子要吃飯,對於尚有青壯的家庭而言,參軍自然成為唯壹的出路。這些漢子壹路已經見過了流血的殘酷,枉死的悲愴,稍加訓練,至少便能上陣,他們賣掉自己,為家人換來定居江南的第壹筆金銀,隨後放下家人趕赴戰場 。這些年裏,不知道又醞釀了多少可歌可泣的傳聞與故事。
  而拿著賣了父親、兄長換來的金銀南下的人們,途中或還要經歷貪官的盤剝,綠林幫派、混混的騷擾,到了江南,亦有南人的各種排斥。壹些南下投親的人們,經歷九死壹生抵達目的地,或才會發現這些親屬也並非完全的善人,壹個個以“莫欺少年窮”開頭的故事,也就在窮酸文人們的醞釀當中了。
  如果武朝尚能有百年國運,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人們必能看到這些飽含美好願望的故事相繼出現。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自征兵處與家人分開的人們仍有相聚的壹刻,去到江南飽受白眼的少年郎終能站上朝堂的頂端,回到兒時的弄堂,享受親族的前倨後恭,於寒屋苦熬卻依然純潔的少女,終於會等到遇上翩翩少年郎的未來……
  心願何其質樸美好,又怎能說他們是癡心妄想呢?
  襄陽,入夜時分。
  作為中原咽喉的古城重鎮,此時沒有了當初的繁華。從天空中往下方望去,這座巍峨古城除了四面城墻上的火把,原本人群聚居的城市中此時卻不見多少燈光,相對於武朝繁盛時大城往往燈火延綿徹夜不眠的景象,此時的襄陽更像是壹座當初的漁村、小鎮。在女真人的兵鋒下,這座幾年內數度易手的城池,也趕跑了太多的本地住民。
  當然,自這座城落入武朝軍隊手中壹個月的時間後,附近終究又有不少流民聞風聚集過來了,在壹段時間內,這裏都將成為附近南下的最佳途徑。
  軍營在城北壹側延伸,到處都是房舍、物資與搭起來過半的營房,巡邏隊自營外回來,戰馬奔馳入校場。壹場勝仗給軍隊帶來了昂然的士氣與生機,結合這支軍隊嚴厲的紀律,即便遠遠看去,都能給人以向上之感。在南武的軍隊中,擁有這種面貌的隊伍極少。營地中央的壹處營房裏,此時燈火通明,不斷趕來的奔馬也多,說明此時軍隊中的核心成員,正因為某些事情而聚集過來。
  遠遠路過的士兵,都忐忑而緊張地看著這壹切。
  縱然因為攻下襄陽的戰績,使得這支軍隊的士氣為之振奮,但隨之而來的擔憂亦不可避免。占下城池之後,後方的物資源源而來,而軍隊中的工匠緊鑼密鼓地修繕城墻、增強防禦的各種動作,亦表明了這座處於風口浪尖的城池隨時可能遭遇偽齊或是女真軍隊的反撲。各有任務的軍中高層突然聚集過來,很可能便是因為前方敵軍有了大動作。
  但不久之後,從高層隱約傳下來的、並未經過刻意掩蓋的消息,稍稍打消了眾人的緊張。
  中原北部,黑旗異動。
  經過兩年時間的潛伏後,這只沈於水面之下的巨獸終於在暗流的對沖下翻動了壹下身子,這壹下的動作,便使得中原半壁的勢力傾覆,那位偽齊最強的諸侯匪王,被轟然掀落。
  “……抓捕奸細,清洗內部黑旗勢力是自兩年前起各方就壹直在做的事情,配合女真的軍隊,劉豫甚至讓部下發動過幾次屠殺,但是結果……誰也不知道有沒有殺對,因此對於黑旗軍,北面早已變成杯弓蛇影之態……”
  燈火通明的大營房中,說話的是自田虎勢力上過來的中年書生。秦嗣源死後,密偵司暫時解體,部分遺產在表面上是由童貫、蔡京、李綱等人瓜分掉。待到寧毅弒君之後,真正的密偵司殘部才由康賢再度拉起來,後來歸於周佩、君武姐弟——當初寧毅執掌密偵司的壹部分,更多的偏於綠林、行商壹線,他對這壹部分經過了徹頭徹尾的改造,其後又有堅壁清野、汴梁對抗的磨煉,到得殺周喆造反後,跟隨他離開的也正是其中最堅定的壹部分成員,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打動,中間的許多人還是留了下來,到得如今,成為武朝手上最可用的情報機構。
  這中年書生壹雙狹長小眼,八字胡看起來像是精明狡猾又膽小的師爺——或許也是他平日的偽裝——但此時身處大營當中,他才真正露出了肅然的神情以及清晰的頭腦邏輯 。
  “據我們所知,北面田虎朝堂的情況自今年年初開始,便已十分緊張。田虎雖是獵戶出身,但十數年經營,到如今已經是偽齊諸王中最為強盛的壹位,他也最難忍受自身的朝堂內有黑旗奸細潛伏。這壹年多的隱忍,他要發動,我們料到黑旗壹方必有反抗,也曾安排人手探查。六月二十九,雙方動手。”
  書生在前方大地圖上插上壹面面的標識:“黑旗勢力聯手的是王巨雲、田實、於玉麟……於田虎地盤上汾陽、威勝、晉寧、蓋州、昭德、澤州……等地同時發動,唯有昭德壹地未曾成功,其余各地壹夕變色,我們確定黑旗在這當中是串聯的主力,但在我們最註意的威勝,發動的主要是田實、於玉麟壹系的力量,這其中還有樓舒婉的無形影響力,後來我們確定,這次行動黑旗的真正策劃中樞,是澤州,按照我們的情報,澤州出現過壹撥疑似逆匪寧毅的隊伍,而黑旗當中參與計劃的最高層,代號是黑劍。”
  房間裏此時聚集了許多人,以前方嶽飛為首,王貴、張憲、牛臯、李道、高寵、孫革、於鵬……等等等等,這些或是軍中將領、或是幕僚,初步組成了此時的背嵬軍核心,在房間不起眼的角落裏,甚至還有壹位身著戎裝的少女,身材纖秀,年紀卻明顯不大,也不知有沒有到十六歲,腰間著壹柄寶劍,正興奮而好奇地聽著這壹切。
  眼見著書生頓了壹頓,眾人當中的張憲道:“黑劍又是什麽?”
  那中年書生皺了皺眉:“前年黑旗余孽南下,變州、梓州等地皆有人蠢蠢欲動,欲擋其鋒芒,最終幾地大亂,荊湖等地有數城被破,縣城、州府官員全被抓走,廣南節度使崔景聞差點被殺,於湘南帶領出兵的乃是陳凡,在變州、梓州等人總理全盤的,代號便是‘黑劍’,這個人,便是寧毅的妻子之壹,當初方臘麾下的霸刀莊劉西瓜。”
  這幾年來,南武對於黑旗之事禁得甚嚴,眼下房間裏的雖然都是軍隊高層,但往日裏接觸得不多。聽得劉西瓜這個名字,有的人忍不住笑了出來,也有的暗自體會其中厲害,容色嚴肅。
  兩年前荊湖的壹番大亂,對外說是流民鬧事,但實際上是黑旗發飆。荊湖、廣南壹帶的軍隊偏居南方,即便對抗女真、北上勤王打得也不多,聽說黑旗在北面被打殘,朝中壹些大佬想要摘桃子,那位名叫陳凡的年輕將軍帶著黑旗軍的湘南壹系連克數城,打垮兩支數萬人的大軍,再因為變州、梓州等地的變故,才將南武的蠢蠢欲動硬生生地壓了下來。
  其時眾人皆是軍官,縱然不知黑劍,卻也初步知道了原來黑旗在南面還有這樣壹支軍隊,還有那名叫陳凡的將領,原本乃是雖永樂起事的逆匪,方七佛的親傳弟子。永樂朝起事,方臘以名望為眾人所知,他的兄弟方七佛才是真正的文韜武略,此時,眾人才見到他衣缽親傳的威力。
  當然,對於真正了解綠林的人、又或者真正見過陳凡的人而言,兩年前的那壹番戰鬥,才真正的令人震驚。
  這些年來,陳凡示人的形象,始終是勇力過人的俠客居多,他對內的形象陽光豪爽,對外則是武藝高強的宗師。永樂起事,方七佛只讓他於軍中當沖陣先鋒,後來他逐漸成長,甚至與妻子壹道殺死過司空南,震驚江湖。跟隨寧毅時,小蒼河中高手雲集,但真正能夠壓他壹頭的,也僅僅是陸紅提壹人,甚至於與他壹道成長的霸刀劉西瓜,在這方面很可能也差他壹線,他以勇力示人,壹直以來,跟隨寧毅時的身份,便也以保鏢居多。
  誰也未曾料到,第壹次執掌軍隊作戰的他,便如同壹鍋熬透了的老湯,行軍作戰的每壹項都無懈可擊。在面對數萬敵人的戰場上,以不到壹萬的隊伍從容出擊,陸續擊垮敵人,中間還攻城奪縣,精準從容。到得如今,黑旗盤踞幾處地方,最東面的湘南苗寨便是由他鎮守,兩年時間內,無人敢動。
  “如此說來,田虎勢力的這次變亂,竟有可能是寧毅主導?”見眾人或議論,或沈思,幕僚孫革開口詢問了壹句。
  那中年書生搖了搖頭:“此時不敢定論,兩年來,寧毅未死的訊息偶爾出現,多是黑旗故布疑陣。這壹次他們在北面的發動,除掉田虎,亦有示威之意,因此想要故意引人遐想也未可知 。因為這次的大亂,我們找到壹些居中串聯,掀起事端的人,疑是黑旗成員,但他們既與王巨雲、田實兩方都有關系,壹時間看來是無法去動了。”
  書生頓了頓:“這次大變三日後,當初在北地橫行的田虎親族——除田實壹系,皆被抓捕下獄,部分抵抗的被當場斬首。我自威勝動身南下時,田實壹系的接手已經差不多,他們早有預備,對於當初田虎壹系的親族、隨從、幫閑等眾多勢力都是雷厲風行的血洗,外間拍手稱快者居多,估計過不久便會穩定下來。”
  “田虎原本臣服於女真,王巨雲則興師抗金,黑旗更是金國的眼中釘肉中刺。”孫革道,“如今三方聯手,女真的態度如何?”
  “我南下時,女真已派人訓斥田實——據說田實上書稱罪,對外稱會以最快速度穩定局面,不使局勢動蕩,累及民生。”
  “他這是要拖了,壹旦局面穩定下來,清除內患,田實等人的實力會比田虎在時更強。而他勢力所在多山,女真攻取不易,只要名義歸附,很可能便會睜壹只眼閉壹只眼……這算盤玩得倒也好。”孫革分析著,頓了壹頓,“然而,女真人中亦有擅長綢繆之輩,他們會給中原這麽壹個機會嗎?”
  房間裏安靜下來,眾人心中其實皆已想到:如果女真出兵,怎麽辦?
  對於南武眾人來說,這是壹個真正切身也每天都在承受的問題,朝堂上的主和派皆是因此而來。我們打襄陽,如果女真出兵怎麽辦?我們擺出攻擊姿態,如果女真因此出兵怎麽辦?我們今天走路的聲音太大,如果女真因此出兵怎麽辦?有的想法固然太過沒誌氣,但太多時候,這都是切切實實的威脅。
  如果說攻下襄陽的眾人還能僥幸,這壹次黑旗的動作,顯然又是壹個敏感的訊號。
  孫革站起身來,走上前去,指著那地圖,往西南畫了個圈:“如今黑旗在此。雖有小蒼河的三年大戰,但退縮之後,他們所占的地方,多半惡劣。這兩年來,我們武朝盡力封鎖,不與其貿易,大理、劉豫等人亦是排斥和封鎖姿態,西北已成白地,沒幾個人了,西夏大戰幾乎舉國被滅,黑旗周圍,處處困局。因此事隔兩年,他們求壹條出路。”
  “田虎忍了兩年,再也忍不住,終於出手,算是撞在黑旗的手上。這片地方,中有田實、於玉麟等人欲叛,外有王巨雲虎視眈眈,雙方壹次對拼,他是被黑旗碾過去了,輸得不冤。黑旗的格局也大,壹次拉攏晉王、王巨雲兩支力量,中原這條路,他就算打通了。我們都知道寧毅做生意的本領,只要對面有人合作,中間這段……劉豫不足為懼,老實說,以黑旗的布置,他們此時要殺劉豫,恐怕都不會費太大的力氣……”
  孫革在晉王的地盤上圈了壹圈:“田虎這裏,維持民生的是個女人,叫做樓舒婉,她是早年與呂梁山青木寨、以及小蒼河最先做生意的人之壹,在田虎手下,也最註重與各方的關系,這壹片如今為什麽是中原最太平的地方,是因為即便在小蒼河覆滅後,他們也壹直在維持與金國的貿易,早年他們還想接收西夏的青鹽。黑旗軍壹旦與這裏相連,轉個身他就能將手伸進金國……這天下,他們便哪裏都可去了。”
  “咱們背嵬軍如今還不足為慮,黑旗壹旦破局,女真都要頭疼。”孫革看著那地圖,“然而下棋這種事情,並不是妳下了,別人便會等著。黑旗的謀算,明面上我都能看到這裏,女真人到底會不會遂他的意,諸位,這便難說了……”
  孫革的說話聲中,在場眾人有的目光淡然,有的皺眉沈思,也有的——如高覽等人,都已經兇狠地笑了出來:“那便有仗打了。”
  這是所有人都能想到的事情。女真人壹旦真的出兵,絕不會只推平壹個晉地就罷休。這些年來,女真的每壹次南下,都是壹次令天翻地覆、生靈塗炭的浩劫,當年的小蒼河已經為南武帶來了六七年修養生息的機會,即便有大規模的戰鬥,與當年兀術等人“搜山撿海”的殘酷也根本無法相比。
  如今這消息傳來,眾人也就都意識到了這件事:或許,天下又在新壹次浩劫的邊緣了……
第七四〇章 深水暗潮 浩劫陰影(下)
  星河流轉,夜漸漸的深下去了,襄陽大營之中,有關於北地黑旗訊息的討論,暫時告了壹段落。將領、幕僚們陸陸續續地從中間軍營中出來,在議論中散往各處。
  如孫革等幾名幕僚此時還在房中與嶽飛討論當前局勢,嶽銀瓶給幾人奉了茶,先壹步從房中出來。午夜的風吹得柔和,她深吸了壹口氣,想象著今夜討論的眾多事情的分量。
  華夏軍的再次出現、北地的天翻地覆、疑似那位寧先生的蹤跡……以及女真有可能展開的動作。或許,真的要再次打起來了。
  她並不為此感到畏懼,作為嶽飛的養女,嶽銀瓶今年十四歲。她是在戰火中長大的孩子,隨著父親見多了兵敗、流民、逃亡的慘劇,義母在南下途中病逝,間接的也是因為萬惡的金狗,她的心中有恨意,自幼隨著父親學武,也有著紮實的武藝基礎。
  先前嶽飛並不希望她接觸戰場,但自十壹歲起,小小的嶽銀瓶便習慣隨軍隊奔波,在流民群中維持秩序,到得去年夏天,在壹次意外的遭遇中銀瓶以高超的劍法親手殺死兩名女真士兵後,嶽飛也就不再阻止她,願意讓她來軍中學習壹些東西了。
  “妳是我嶽家的女兒,不幸又學了刀槍,當此傾覆時刻,既然非得走到戰場上,我也阻不了妳。但妳上了戰場,首先需得小心,不要不明不白就死了,讓他人傷心。”
  銀瓶自幼隨著嶽飛,知道父親壹向的嚴肅端正,唯有在說這段話時,顯出罕見的柔和來。不過,年紀尚輕的銀瓶自然不會追究其中的涵義,感受到父親的關心,她便已滿足,到得此時,知道可能要真的與金狗開戰,她的心中,更是壹片慷慨愉悅。
  在門口深吸了兩口新鮮空氣,她沿著營墻往側面走去,到得轉角處,才陡然發現了不遠的墻角似乎正在偷聽的身影。銀瓶蹙眉看了壹眼,走了過去,那是小她兩歲的嶽雲。
  “姐,我聽說華夏軍在北面動手了?”
  十二歲的嶽雲才剛開始長身體不久,比嶽銀瓶矮了壹個頭還多,不過他自幼練功習武,刻苦異常,此時的看起來是頗為健康結實的孩子。看見姐姐過來,雙眼在黑暗中露出炯炯的光芒來。嶽銀瓶朝旁邊主營房看了壹眼,伸手便去掐他的耳朵。
  “啊,姐姐,痛痛痛……”嶽雲也不躲避,被捏得矮了個頭,伸手拍打銀瓶的手腕,口中輕聲說著。
  “還知道痛,妳不是不知道軍紀,怎可靠近這裏。”少女低聲說道。
  “姐,我方才才過來的,我找爹有事,啊……”
  “哼,妳躲在這裏,爹可能早就知道了,妳等著吧……”
  嶽銀瓶說著,聽得營房裏傳來說話和腳步聲,卻是父親已經起身送人出門她想來知道父親的武藝高強,原本便是天下第壹人周侗宗師的關門弟子,這些年來正心誠意、壹往無前,更是已臻化境,只是戰場上這些功夫不顯,對旁人也極少說起但嶽雲壹個孩子跑到墻角邊偷聽,又豈能逃過父親的耳朵。
  果然,將孫革等人送走之後,那道威嚴的身影便朝著這邊過來了:“嶽雲,我早已說過,妳不得隨意入軍營。誰放妳進來的?”
  “爹,弟弟他……”
  “銀瓶,妳才見他,不知原委,開什麽口!”前方,嶽飛皺著眉頭看著兩人,他語氣平靜,卻透著嚴厲,這壹年,三十四歲的嶽鵬舉,早已褪去當年的熱血和青澀,只剩抗下壹整支軍隊後的責任了,“嶽雲,我與妳說過不許妳隨意入軍營的理由,妳可還記得?”
  “記得。”身形還不高的孩子挺了挺胸膛,“爹說,我畢竟是主將之子,平素即便再謙和自持,那些士兵看得爹爹的面子,終究會予我方便。長此以往,這便會壞了我的心性!”
  “今日他們放妳進來,便證實了這番話不錯。”
  “不是的。”嶽雲擡了擡頭,“我今日真有事情要見爹爹。”
  嶽飛目光壹凝:“哦?妳這小孩兒家的,看來還知道什麽重要軍情了?”
  “爹,我推動了那塊大石頭,妳曾說過,只要推動了,便讓我參戰,我如今是背嵬軍的人了,那些軍中兄長,才會讓我進來!”
  嶽銀瓶眨著眼睛,驚奇地看了嶽雲壹眼,小少年站得整整齊齊,氣勢昂揚。嶽飛望著他,沈默了下來。
  原來,這壹對兒女自幼時起便與他學習內家功,基礎打得極好。嶽飛性情剛毅勇決、極為端正,這些年來,又見慣了中原淪陷的慘劇,家中在這方面的教育素來是極正的,兩個孩子自幼受到這種情緒的熏陶,提起上陣殺敵之事,都是義無反顧。
  銀瓶參軍之後,嶽雲自然也提出要求,嶽飛便指了壹塊大石頭,道他只要能推動,便允了他的想法。攻下襄陽之後,嶽雲過來,嶽飛便另指了壹塊差不多的。他想著兩個孩子身手雖還不錯,但此時還不到全用蠻力的時候,讓嶽雲推動而不是擡起某塊巨石,也正好鍛煉了他使用巧勁的功夫,不傷身體。誰知道才十二歲的孩子竟真把在襄陽城指的這塊給推動了。
  許是自己當初大意,指了塊太好推的……
  嶽飛沈默許久,場面尷尬了壹會兒。過得片刻,只見他擡起頭來:“此事明日再說,妳先去歇息壹陣,待會讓妳姐送妳回去……銀瓶,妳先隨我走走。”
  嶽雲壹臉得意:“爹,妳若有想法,可以在俘虜中選上兩人與我放對比試,看我上不上得了戰場,殺不殺得了敵人。可不興反悔!”
  “……再說。”嶽飛背負雙手,轉身離開,嶽雲此時還在興奮,拉了拉嶽銀瓶:“姐,妳要幫我美言幾句。”
  “妳還沒馬高呢,矮子。”
  銀瓶知道這事情雙方的為難,罕見地皺眉說了句刻薄話,嶽雲卻毫不在意,揮著手笑得壹臉憨傻:“嘿嘿。”
  嶽銀瓶轉身,追著父親去了。
  ***********
  軍營當中,許多的士兵都已歇下,父女倆壹前壹後信步而行,嶽飛背負雙手,斜望著前方的夜空,卻沈默了壹路。待到快到軍營邊了,才將腳步停了下來:“嶽銀瓶,今日的事情,妳怎麽看啊?”
  “女真人嗎?他們若來,打便打咯。”
  她少女身份,這話說得卻是簡單,不過,前方嶽飛的目光中並未覺得失望,甚至是有些贊許地看了她壹眼,斟酌片刻:“是啊,若是要來,自然只能打,可惜,這等簡單的道理,卻有許多大人都不明白……”他嘆了口氣,“銀瓶,這些年來,為父心中有三個崇敬敬重之人,妳可知道是哪三位嗎?”
  少女只是想了想:“周侗師公必是其中之壹。”
  “是啊。”沈默片刻,嶽飛點了點頭,“師父壹生正直,凡為正確之事,必定竭心盡力,卻又從不迂腐魯直。他縱橫壹生,最終還為刺殺粘罕而死。他之為人,乃俠義之巔峰,為父高山仰止,只是路有不同當然,師父他老人家晚年收我為徒,教授的以弓馬戰陣,沖陣功夫為主,可能這也是他後來的壹番心思。”
  “第二位……”銀瓶沈思片刻,“可是宗澤老大人?”
  嶽飛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是啊,宗澤宗老大人,我與他相識不深,然而,自靖平恥後,他孤守汴梁,運籌帷幄盡心竭慮,臨死之時高呼‘渡河’,此二字也是為父此後八年所望,思之想之,無時或減。宗老大人這壹生為國為民,與當初的另壹位老大人,也是相差不多的……”
  “父親說的第三人……莫非是李綱李大人?”
  她看見父親臉上復雜地笑了笑。
  “這第三人,可說是壹人,也可說是兩人……”嶽飛的臉上,露出緬懷之色,“當初女真尚未南下,便有許多人,在其中奔走預防,到後來女真南侵,這位老大人與他的弟子在其中,也做過許多的事情,第壹次守汴梁,堅壁清野,維持後勤,給每壹支軍隊保障物資,前線雖然顯不出來,然而他們在其中的功勞,不可磨滅,及至夏村壹戰,擊敗郭藥師大軍……”
  他說到這裏,頓了下來,銀瓶聰穎,卻已經知道了他說的是什麽。
  “父親指的是,右相秦嗣源,與那……黑旗寧毅?”
  “妳倒是知道不少事。”
  “女兒當時尚年幼,卻隱約記得,父親隨那寧毅做過事的。後來您也壹直並不討厭黑旗,只是對旁人,從來不曾說過。”
  “大錯鑄成,往事已矣,說也無用了。”
  “只是……那寧毅無君無父,實在是……”
  嶽銀瓶蹙著眉頭,欲言又止。嶽飛看她壹眼,點了點頭:“是啊,此事確是他的大錯。不過,這些年來,每每憶及當初之事,唯有那寧毅、右相府做事手段井井有條,千頭萬緒到了他們手上,便能整理清楚,令為父高山仰止,女真第壹次南下時,若非是他們在後方的工作,秦相在汴梁的組織,寧毅壹路堅壁清野,到最艱難時又整肅潰兵、振奮士氣,沒有汴梁的拖延,夏村的大勝,恐怕武朝早亡了。”
  他嘆了口氣:“其時尚未有靖平之恥,誰也不曾料到,我武朝泱泱大國,竟會被打到今日程度。中原淪陷,民眾流離失所,千萬人死……銀瓶,那是自金武兩國開戰之後,為父覺得,最有希望的時刻,真是了不起啊,若沒有後來的事情……”
  嶽銀瓶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嶽飛深吸了壹口氣:“若不論他那大逆之行,只論汴梁、夏村,至其後的華夏軍、小蒼河三年,寧毅行事手段,所有成就,幾乎無人可及。我十年練兵,攻下襄陽,黑旗壹出,殺了田虎,單論格局,為父也不及黑旗萬壹。”
  銀瓶道:“然而黑旗只是陰謀取巧……”
  嶽飛擺了擺手:“事情有用,便該承認。黑旗在小蒼河正面拒女真三年,擊潰偽齊何止百萬。為父如今拿了襄陽,卻還在擔憂女真出兵是否能贏,差距便是差距。”他擡頭望向不遠處正在夜風中飄揚的旗幟,“背嵬軍……銀瓶,他當初反叛,與為父有壹番談話,說送為父壹支軍隊的名字。”
  “名字……”嶽銀瓶瞪大眼睛,忍不住開口。嶽飛笑著點點頭。
  “是啊,背嵬……他說,意味是背著山走之人,亦指軍隊要背負山壹般的重量。我想,上山下鬼,背負高山,命已許國,此身成鬼……這些年來,為父壹直擔心,這軍隊,辜負了這個名字。”
  “……”少女皺著眉頭,思考著這些事情,這些年來,嶽飛時常與家人說這名字的意義和重量,銀瓶自然早已熟悉,只是到得今日,才聽父親說起這壹向的緣由來,心中自然大受震撼,過得片刻方才道:“爹,那妳說這些……”
  這句話問出來,前方的父親表情便顯得奇怪起來,他猶豫片刻:“其實,這寧毅最厲害的地方,從來便不在戰場之上,運籌、用人,管後方諸多事情,才是他真正厲害之處,真正的戰陣接敵,許多時候,都是小道……”
  他說到這裏,表情煩悶,便沒有再說下去。銀瓶怔怔半晌,竟噗嗤笑了:“父親,女兒……女兒知道了,壹定會幫忙勸勸弟弟的……”
  “唉,我說的事情……倒也不是……”
  “噗”銀瓶捂住嘴巴,過得壹陣,容色才努力肅穆起來。嶽飛看著她,目光中有尷尬、有為難、也有歉意,片刻之後,他轉開目光,竟也失笑起來:“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聲循著內力,在夜色中擴散,壹時間,竟壓得四野靜謐,猶如空谷之中的巨大回音。過得壹陣,笑聲停下來,這位三十余歲,持身極正的大將軍面上,也有著復雜的神情:“既然讓妳上了戰場,為父本不該說這些。只是……十二歲的孩子,還不懂保護自己,讓他多選壹次吧。若是年紀稍大些……男兒本也該上陣殺敵的……”
  “是,女兒知道的。”銀瓶忍著笑,“女兒會盡力勸他,只是……嶽雲他傻乎乎壹根筋,女兒也沒有把握真能將他說動。”
  “去吧。”
  不願意再在女兒面前出醜,嶽飛揮了揮手,銀瓶離開之後,他站在那兒,望著軍營外的壹片黑暗,久久的、久久的沒有說話。年輕的孩子將戰爭當成兒戲,對於成年人來說,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三十四歲的嶽鵬舉,對外強勢精明,對內鐵血嚴肅,心中卻也終有些許過不去的事情。
  如果能有寧毅那樣的口舌,現在或許能好過許多吧。他在心中想到。
  ……
  隨後的夜晚,銀瓶在父親的營房裏找到還在打坐調息裝鎮靜的嶽雲,兩人壹道從軍營中出去,準備返回營外暫居的家中。嶽雲向姐姐詢問著事情的進展,銀瓶則蹙著眉頭,考慮著如何能將這壹根筋的小子拉住片刻。
  此時的襄陽城墻,在數次的戰鬥中,坍塌了壹截,修補還在繼續。為了方便看察,嶽雲等人暫居的房子在城墻的壹側。修補城墻的工匠已經休息了,路上沒有太多光芒。讓小嶽雲提了燈籠,兩人有壹搭沒壹搭地說話。正往前走著,有壹道人影從前方走來。
  那身影高大,到得近處,銀瓶的說話才頓了壹頓,前方來人身材魁梧,隨著他的前行,身形看來竟還在增長由人畜無害變得危險,這是綠林高手放開氣勢的象征,不是真正的高手甚至還不可能做到這種程度的藏拙。
  “兩位是嶽家的小將軍吧……”那身影到得近處,只見火光照耀出,顯出壹張滿是刀疤的黑臉來。
  銀瓶抓住嶽雲的肩膀:“妳是誰?”
  壹步之間,巨漢已經伸手抓了過來。
  銀瓶手中,飄影劍似白練出鞘,同時拿著煙花令箭便打開了蓋子,壹旁,十二歲的嶽雲沈身如山嶽,大喝壹聲,沈猛的重拳轟出。兩人可以說是周侗壹系嫡傳,即便是少女孩童,也不是壹般的綠林好手敵得住的。然而這壹瞬間,那黒膚巨漢的大手猶如覆天巨印,兜住了風雷,壓將下來!
  不久之後,示警之聲大作,有人渾身帶血的沖進軍營,告知了嶽飛:有偽齊或是女真高手入城,抓走了銀瓶和嶽雲,自城墻沖出的消息。
  再過得壹陣,高寵、牛臯等人帶著軍中好手,飛快地追將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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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開兩朵,各表壹枝。
  自從澤州事了,寧毅與西瓜等人壹路南下,已經走在了回去的路上。這壹路,兩人帶著方書常等壹眾護衛跟班,有時同行,有時分開,每日裏打探沿途中的民生、狀況、各式情報,走走停停的,過了黃河、過了汴梁,逐漸的,到得鄧州、新野附近,距離襄陽,也就不遠了。
  寧毅不願貿然進背嵬軍的地盤,打的是繞道的主意。他這壹路之上看似悠閑,實際上也有許多的事情要做,需要的謀算要想,七月中旬的壹晚,夫妻兩人駕著馬車在野外宿營,寧毅思考事情至半夜,睡得很淺,便悄悄出來透氣,坐在篝火漸息的草地上不久,西瓜也過來了。
  “這兩日見妳休息不好,擔心女真,還是擔心王獅童?”
  “妳倒是知道,我在擔心王獅童。”寧毅笑了笑。
  “這些天,妳為他做了不少布置,豈能瞞得過我。”西瓜伸直雙腿,伸手抓住腳尖,在草地上折疊、又舒展著身體,寧毅伸手摸她的頭發。
  “是有些問題。”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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