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在任務的尾聲

眾人穿過旅店門口木質的平臺，漏風的木板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猶如壹扇多年未上過油的門。不遠處的石臺上昔日明亮的篝火而今也熄滅了，也無人有心去打理，只剩下壹團狼藉。

走上臺階，大門內的鍋爐正從柵窗內發出暗紅的光芒，吭哧吭哧地作響。壹只小矮怪無精打采地守在水晶礦石旁邊，抱著膝蓋，頭壹啄壹啄地打著盹兒。

那臺雜物魔偶倒是還在原地，但低垂著頭，已不搖晃著生銹的手臂招呼每壹個進入旅店的客人，只壹動不動，記錄水晶上裂開了壹條口子。

這臺魔偶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壞了，但也無人在意。天藍看著那臺空殼子，壹時不由難過起來，“上次來還不是這個樣子的。”她喃喃自語。

但他們上壹次來，已經是壹年多之前的事情。

“妳好啊，沙耶克先生。”方鸻這時看清了站在大廳暗處的那個佝僂的身影，忽然明白了布麗安公主所說在這裏等著他們的人是誰。

“妳好啊，年輕人。”沙耶克用沙啞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回道。

這位老管家比上壹次他們見時腰更彎了，不知是不是陰影帶來的錯覺，臉上的皺紋也加深了不少，總給人壹種感覺，好像這段時日不見，對方壹下又老了許多。

耳邊傳來布麗安公主低沈的聲音：“方才正是這個人在窗戶後面看我們，我不知道妳們和他是什麽關系。”

方鸻回過頭去，但看到精靈公主面上垂著兜帽，正壹動不動地面向前方，也不像是開口說過話的樣子，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把聲音送過來的。

他這才再轉過身去，向那老管家開口道：“沙耶克先生，我們是來找此地的主人，妳所追從的那個人的。妳應該知道他讓我們去南方班壹件事情，現在我們將東西與結果都帶了回來。”

他停了壹下，“不過我們在鐵礁灣時從黑山羊商會得到消息，說他與盧修斯先生已經不在這個地方了，這是真的麽？”

沙耶克從陰影中走了出來，爐膛的火光映出那張蒼老的面孔。

他用灰色，閃爍著黯淡銀光的眼睛靜靜看著每壹個人，才開口答道：“妳們搞錯了壹件事，年輕人，主人他已經把這裏賣給了妳們的人，現在這裏已經不屬於我們了。”

他緩緩背過身去，作了壹個請的手勢，“但我知曉各位的來意，其實我在這裏等妳們已經相當長壹段時間了，請隨我來吧。”

老管家先向前走去，走向了那個方向的走廊。

方鸻與其他人互視了壹眼，也趕忙快步追了上去。

蒼白的月光透過壹側墻上的窗戶，灑在走廊斑駁的木地板上，交錯的光影，正不斷在徐徐走向前去的沙耶克身上變幻著。

老管家忽然又開口道：“妳們可能看到了，這裏已經和許久之前妳們來那個時候大為不同了，人和物，都已經不復過去的模樣。留在這裏的矮人與小矮怪也走的走，散的散。而今只留下我壹把老骨頭還看照著這個地方，為此，他們願意給我開壹點微薄的薪水……”

他轉過頭去，看向窗外，銀色的月華，猶如落在深邃眼中，黑幽幽壹片，猶如兩扇門扉。沙耶克的聲音有點幽然：“……而今這片土地上黑暗潛伏，有些東西又卷土重來，重歸於世——正如妳們所見，死亡與雕敝，正在回歸這個世界。”

這已經不是方鸻第壹次聽到這樣的描述了。

但這壹路上的所見所聞，讓他更深刻地體會到了這壹切——尤其是不久之前的那場戰鬥。

只是他還是有些不太明白，如何在壹年之間，讓這個原本還算熱鬧的地方，變成這麽壹個樣子。

“所以沙耶克先生，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難道僅僅是發生在憲章城的襲擊，就帶來了這麽大的改變？我曾從壹些人那裏側面了解過那場大戰，他們在那裏抵抗過龍獸的入侵。”

沙耶克停了下來，答道：“方才我註意到了外面的動靜，不過妳們所擊殺的那幾頭龍獸，其實不過是那些東西中較為弱小的壹類。”

那正是方鸻所在意的事情。

“但它們是怎麽從憲章城到這裏來的？”

“自從那場襲擊之後，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情，巨龍的爪牙從黑暗之中滋生，並出現在塔倫各地。不僅僅是這個地方，從艾爾帕欣到古拉港，妳們壹路上皆盡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象。”

“先是龍獸，然後是村落與城鎮之上的人口莫名其妙的失蹤，接著是整村整村，整個城鎮的消失。不過更重要的是，黑暗之中浮現出了壹些新的東西——”

老管家的聲音不疾不徐，但像有壹個語調與之相重合，在黑暗之中暗暗祟動，無聲蔓延而至。不過仔細聽去，那又只是走廊之中的回響。

即便如此，還是足以令人聽得寒毛直立，天藍忍不住咽了壹口唾沫，問：“……新的什麽？”

“……那是幽影，那些為永生所蒙蔽，為龍所操控的傀儡。因為妳們從未見過它們，我的主人也只在壹些古書之上見過類似的描述，但它們的確回來了……與龍為伴……”

窗外月光落在沼澤之上，壹片明晃晃的白，像是覆了壹層冰。

“那是龍之爪牙麽？”她戰戰兢兢地問。

“比那更深壹層，它們悄無聲息。凡人曾花了幾百年時間最終獲得壹場戰爭的勝利，可並未消除黑暗的信徒，真正的永生者壹直行走於妳我之間。”

沙耶克停頓了壹下：“主人讓妳們南下，妳們應當見過壹些東西。”

方鸻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個流浪者。

但唐德的祖父也算是壹位永生者麽？

對方的確與好多身份行走於這個世界上，他甚至懷疑那就是對方的第壹身份。

就像沒人知道在那片冰封的世界之中，發生在羅格斯爾家族中的事情。

“妳是說，那樣的存在不止壹個？”方鸻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依督斯的所見所聞讓他至今想來仍感到後怕，若非卡拉圖與唐德壹直在調查這件事，說不定流浪者已經得逞了。

沙耶克回過頭來，面色在月光下猶如蒼白陰郁的幽靈，指了壹下這個地方：“還記得我與妳們說過的話麽，那時，也是在這兒。”

陰影之下潛藏著噩兆，只有將死之人才能看到陰影之中的龍翼——

這句話令方鸻怔了壹下。

他停下來與其他人互相看了看，他們在南方擊敗過尼可波拉斯的幻影，趕走了流浪者，完成了約修德與伊芙莉爾的約定，將龍之金瞳的威脅徹底消弭於無形。

他還沒忘記，龍之金瞳其實內裏蘊含的正是龍王利夫加德的力量。

只是他們擊敗了龍王利夫加德，由米蘇女士所化的尼可波拉斯仍舊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那正是壹切的開端。

天藍忍不住問：“可馬紮克與盧修斯先生不是已經動身去尋找尼可波拉斯了麽？又有嘉拉佩亞在，尼可波拉斯還失去了龍之金瞳的力量，他們應該有很大勝算才對吧？”

只是沙耶克沒有回答，長時間的沈默令人感到有些壓抑。

壓抑的氣氛像是這段對話的休止符。

因為他們已經走到了走廊盡頭的那扇大門前，其背後就是龍角大廳，尼可波拉斯缺失的壹角就曾經懸掛在那個地方，而如今大廳之中只剩下壹團氤氳的黑暗。

方鸻記得這裏曾有兩個仆人穿著光鮮的長袍，為過往的旅客開門。

不過此刻大門緊閉，空無壹人。沙耶克走到那個地方，用手按在門上，吃力地推開門。在拉長了音調的‘吱呀——’聲之中，灰塵撲面而至，令所有人都低沈地咳嗽起來。

印象當中明亮、暖色調的大廳，壁爐中明快的火焰，整齊的桌椅，鋥光瓦亮的銅管，輕快回響的鈴鐺與空氣中彌漫的肉豆蔻與烤化的奶酪的味道皆像是壹個幻象壹樣消失得無影無形。

大門背後是灰蒙蒙的世界，桌椅被堆在壹起，蓋著壹張白布，上面也積滿了灰塵、蛛網——只有壹個打開的匣子放在幾張拼在壹起的桌上。

走近壹些，方鸻才看到裏面的凹陷處，正好容得下壹把劍的形狀。

沙耶克這才停下。

“……主人與盧修斯的確已經動身前往北方，去尋找龍魔女尼可波拉斯的下落。他們或許會成功，但也有可能會失敗，畢竟我們都沒有經歷過曾經那個年代。”

“以至於在我出生之前好幾代人，黑暗巨龍這個概念在每壹代人腦海之中都只剩下壹個抽象的符號而已。它甚至只剩下那句危言聳聽的話，昔日之敵必將歸來……還有那支修長的犄角，證明它們曾經存在過……”

“如果他們成功會怎麽樣？”天藍問道：“失敗又會怎樣？”

“沒有什麽變化。”

“怎麽可能！？”

“……因為龍翼之影只是壹個噩兆，而真正威脅潛藏在那死亡的陰影之下。妳們此行所見的壹切不過是它們的表象而已，更重要的是那表象之下的東西。”

“表象之下的東西？”

方鸻這時忽然打斷兩人道：“那些東西，包括龍獸，它們皆是是尼可波拉斯的子嗣？”

沙耶克搖了搖頭。

天藍有點意外，“可它們正不是尼可波拉斯帶來了的麽？”

“或許是，但也不壹定是。即便不是尼可波拉斯，也還會有其他——龍翼之影只是壹個噩兆，預兆著昔日之敵的歸來。昔日之敵並不壹定是黑暗巨龍——黑色的龍焰，不過是毀滅的象征。”

“守誓人壹族的敵人若非黑暗巨龍，那又會是什麽？”

“黑暗巨龍是守誓人壹族的宿命。”

沙耶克目光落在方鸻身上：“但對於看見龍翼之影的人來說，卻未必如此……”

方鸻心中微微壹動。

沙耶克繼續說道：“盧修斯不希望外人卷進來，那是他、還有我的主人與尼可波拉斯之間的恩怨。不過我的主人認為妳們壹定會回到這個地方，所以我才會在這裏等妳們。”

天藍看了看其他人，問道：“馬紮克先生，有什麽話留給我們麽？”

老管家的聲音略有壹些沙啞。

“他讓我告訴妳們，妳們的任務到此已經告壹段落了。”

她楞了壹下，微微張開嘴巴。

壹旁，方鸻卻顯得並不意外的樣子。

天藍忍不住道：“可尼可波拉斯，米蘇女士……”

沙耶克淡然地打斷她，“從痛飲魔龍之血的那壹刻起，守誓人壹族的命運便已註定。我們曾將那些怪物斬於劍下，而今它們又從我們的血脈深處重新歸來，但壹切由此而始，壹切亦由此而終——”

“嘉拉佩亞曾經的持有者，他們的子孫與後代，他們的先輩曾建立功業，他們的後人們也必將與此壹刻終結夙願。”

他淡淡的灰色的眸子看著每壹個人：“巨人戰爭壹千年之後，守誓人壹族的歷史結束了，而這個時代的歷史，才剛剛開始。離開這個地方吧，遠遠地離開……”

“妳們已很好地完成了我的主人委托給妳們的任務，只是妳們的旅程，還遠未結束。”

“從今往後，這裏的壹切將與妳們無關。而妳們將看到這片土地從雲海之中誕生，亦終結於火海之下。”

老管家深邃的目光，最終停留在方鸻的身上。

“年輕人，妳明白我的意思麽？”

方鸻輕輕點了點頭。

“不過我的確沒想到，在我們南下的這段時間，這裏會發生這麽多事情。”

他看著四下，低聲回答，有些事情連紅葉也沒告訴過他們。當然，或許連她自己也不壹定知道。

沙耶克不疾不徐地答道：“妳們在南邊肯定沒聽說過這些事情，因為考林人的那位宰相大人壓下的消息。其實妳們的人已經介入其中，不久之前有壹群年輕人在調查此事，他們還在這裏停留過壹段時間。”

而就在兩人壹問壹答之間，壹頁屏幕正在方鸻面前徐徐展開，上面的世界事件線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變動。

‘龍之魔女事件線改變——’

‘第三禍星事件線下級目錄內列出了更多分支——’

……

回到船上的時候，每個人的心情都有壹些微妙的改變。

方鸻回頭，從船舷上看著那片森林的遠方，彌漫的霧氣背後，正是風燈的光芒。隱隱約約，穿透了憧憧的樹影。

沼澤正在月光下顯得壹望而無垠，平坦的地平線上，是壹片猶如鏡子壹般明亮的濕地，那個方向上有些許的星火，映著天邊的星辰。

那裏或許正是旅者之憩的方向。

“任務搞定了？”羅昊壹壹將每個人從舷梯上拉上來，開口問道。

方鸻輕輕點了點頭。

“東西還回去了？”

“沒有，”愛麗莎答道，“作為壹件獎勵，交給我們了。”

“意思就是沒有其他的獎勵了？”

眾人微微壹怔，好像真是這樣，但他們當時也忘了計較。

羅昊看著眾人的神色，楞了楞，搖搖頭道：“沒有就沒有吧，其實這壹路上妳們收益也不小。艾塔黎亞有壹些任務是這樣的，將獎勵含在任務的過程之中。”

是這樣麽？

愛麗莎輕輕頷首，但壹時顯得有點兒沈默。

她此刻竟很難分得清，這真只是壹個高維信息化的世界，還是真實存在的？

那位旅店的主人是沒有給他們留下任何東西，連林恩-盧修斯至少都給他們留下了壹枚徽記，不過沙耶克告訴他們的那些話，已足以回答他們過去壹年當中所作的壹切努力。

那句話原來壹直很簡單——

勿忘已逝之敵。

卷土重來的並非是黑暗巨龍，龍翼之影下隱藏著真正的不詳預兆。

那是禍星的光芒。

馬紮克讓他們壹路向南，去尋找龍之金瞳的過去，或許不僅僅是為了讓他們消弭龍王利夫加德的威脅，因為巨人戰爭已是過去了壹個時代的故事。

它們已與守誓人壹起，掩埋於歷史的塵埃之下。尼可波拉斯與嘉拉佩亞最後的恩怨，譜寫下了這個故事的尾章。

而那之後，就是壹個新時代的開端了。

不同於努美林精靈們所面對的災禍之星，時至今日他們還無從知曉天空之中那閃耀的妖星之名，但它已切切實實來到了這個世界，並必將掀起壹場風暴。

方鸻擡頭看著黑沈沈的夜空，那南方的天空上，目視星等為六的星辰，正閃爍著紅色妖異的光芒。

而他們尚且無法知曉，未來的艾塔黎亞，終將面對什麽。

至於天藍，這個小姑娘正沈默著看著霧氣之中黑沈沈的遠方，似乎感受到了壹種從未體會過的情感。

那是他們從壹開始以來壹直在進行的任務，直到今天，終於告壹段落。但她心中卻有壹種空空落落的感覺，他們究竟改變了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沒改變。

她看了看壹旁的洛羽，忍不住輕輕靠在對方的肩膀上。

“洛羽，妳說馬紮克先生他們能戰勝尼可波拉斯麽？”

洛羽低下頭來，看著依偎著自己的詩人小姐。

他默默思考了片刻，點了點頭。

他們所做的壹切，或許終歸會有壹些作用。

嘉拉佩亞的昔日，壹千年之前，壹百年之前，三十年前，壹直到今天，從依督斯，到多裏芬，而壹切終會有改變。或許，但願，向著更好的方向。

“接下來我們去什麽地方？”羅昊的聲音在甲板另壹邊問道。

“古拉港。”

方鸻答道：“接下來我們去古拉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