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其所追尋的遠方 IX

空空蕩蕩的屋子裏再沒什麽多余的事物。男人的目光最後才停留在那壹摞箱子上，並將放在最上面的相框拿了下來，他顯得有些安靜，胡子拉碴的下巴、嘴角也微微垂了下來，目光透過黑框眼鏡的反光，落在那張照片上面：
照片之上歡呼雀躍的少年，壹如多年之前壹樣，宛若將時光定格在了那壹刻，用古老技術留下的影像，眼下看來微微有些顯舊。但說來其實也不久遠，不過七八年之前的事情，只是感覺上好像已經過了壹個世紀那麽久。
關於那時候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不清起來——
他輕輕抽出照片，將之反轉過來，照片後面寫著壹些細小的文字：
‘張宇，r.e.D，Flutter_b，Ag，——R。’
註視著上面的每壹個名字，男人的目光都微微壹縮。
直到督促的聲音從外面傳來。“F，妳還有多久？”
男人放下照片，臉上又浮現出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態，回過頭應了壹句：“比妳想象中更快壹些。”
那張幹凈帥氣的臉出現在了門外，微微壹笑：
“作為單身狗壹只，這麽快可不好。”
F也輕笑了壹聲，看向後者道：“看來妳心情還不錯，也開起這些老掉牙的玩笑了，怎麽著，妖月又誇妳是‘乖寶寶’了？”
R聽得眉頭壹陣跳動，沒好氣道：
“說人話。”
F淡淡壹笑，高深莫測狀，“這可是妳自找的。”
“好吧，我可不是來和妳開玩笑的，”R嘆了壹口氣：“準備得怎麽樣了？”
F聳了聳肩，“我不說過了麽，比妳想象中更快壹些。”
但R並沒有看他，目光越過其身後，投向那裏空蕩蕩的墻——墻上還留著幾個架子，那裏上面原本應該放滿了他們所得的各種榮耀。
但那些榮耀，壹如此刻的這面墻壹樣，早已煙消雲散，成為了過去只存在於記憶之中的東西。甚至連記憶，可能都有些淡化了，人們或許還記得那之後的壹切，但當時那場風暴的中心，卻為人刻意淡化了……
他回過頭來。“但妳要記得，妳已經有好幾年沒去過那裏了，技術日新月異，當時我們所了解的那些東西，眼下已經不壹定再是最前沿的技術了。超競技的強度越來越高，妳應當清楚那些後起之秀有多麽出色。”
“但比我還是差那麽壹點。”
R看著自己的同伴，沒有說話。
“好吧，”F再聳了壹下肩：“妳知道，我壹直有關註社區。妳說我沒在幹正事，其實我壹直在幹正事，不是麽？”
“社區上的東西，與實際還是有差距的。”
“對有些人來說，但妳忘了那個人了麽？”F笑了壹下：“說起來，我們都算是他壹手帶出來的，還有妳……”
R也不由記起了那個人來。
但他很快便回過神來，打斷道：“好吧，我明白妳的意思——先預祝我們成功，願幸運之神垂青。”
“我記得，妳原來可不信艾塔黎亞之中的神。”
“但人總要信壹次什麽東西。”
F哈哈壹笑。
“交給我好了，”他推了壹下眼鏡，“這下只怕有些人要睡不著覺了。”
R看著對方，難得壹次沒有反駁。
……
葉華站在山丘之上，看著周圍壹地橫七豎八的屍體。
清冷的月光照在山崗之上，四周森林早已消失，彎腰抓起壹把地上的土壤，只見土壤在手心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沙化，風壹吹，沙礫便穿過指尖，消失得無影無形。
環視四周，沙之王的近衛騎士們早已打掃完戰場離開，這裏只剩下他獨自壹人而已——沙漠之中的夜晚降溫很快，此刻夜風壹吹，竟已微微有了些瑟冷之意。這位遊俠之王輕輕出了壹口氣，水氣竟凝結成霜，化為淡淡的白霧。
他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翻過其中壹具屍體，目光定定地看著脖子上，肩頭的黑色花紋，不發壹言。
壹些無法言喻的感覺，縈繞在心頭。
他停了片刻之後，又繼續向前，並重復這壹動作，壹直到將這裏上百具無頭的屍體，每壹具都仔細檢查了壹遍。
最後他在直起身來，立於夜風之中。
心中壹時間閃過許多片段的畫面。
從十三年前的拜恩之戰，壹直到後來——
他從地上撿起壹把斷劍，看著劍刃上的反光照出自己的面孔。猶豫了壹下之後，又松開手，將其遠遠丟了出去。
斷刃劃過壹道閃光，落入山下。
葉華拍了拍手，這才從山丘上緩緩走了下去。
那持劍的年輕人，壹直在下面等待著他。
……
系好帆之後，方鸻有些心緒不寧地丟開手中的纜索，擡起頭，看著夜空——那漫天的星辰，像是無數目光，但沈默寡言著，只默默註視著壹切。
他的目光越過那面孤帆之後，看到小艇之下，葉華背著長弓，壹個人施施然走來。
這位遊俠之王來到小艇之下，擡起頭看了上面壹眼，才開口道：“艾德，我有話和妳說。”
方鸻壹楞之後趕忙點點頭，跳下船來，拍了拍手，“葉華大神，有什麽事麽？”
葉華開門見山道：
“我聽說妳打算回奎斯塔克？”
方鸻點了點頭。
“回去救出自己人？”
“還有……”
“還有答應沙之王巴巴爾坦的請求，介入這場伊斯塔尼亞人與沙盜之間的戰爭之中？”
方鸻微微壹怔，這才聽出對方話語之中隱含著反對的意味。
他有些不解地看著這位遊俠之王。葉華默默地看著他，神色之間有些少見地嚴肅。
“抽手吧，艾德，”葉華緩緩開口道：“趁現在抽身還來得及。”
“等等，”方鸻大吃壹驚。為什麽要抽手，先不說七海旅團還有近壹半的成員留在奎斯塔克，希爾薇德也在那個地方，更重要的是，作為選召者，他們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沙盜攻擊壹座岌岌可危的城市，而不施以援手？
那不正是《星門宣言》所提倡的事情麽？
他簡直不相信，這會是面前這位遊俠之王所能說得出的話，在他記憶當中，對方是以不羈與抗爭的精神而聞名的，在不久之前那場南境會議上，也證明了這壹點。那擲地有聲的‘解散令’，至今還為人們所津津樂道。
“所以妳想前往奎斯塔克，將這座城市從沙盜之手中解救出來……艾德，妳是不是認為如此，自己就成為了壹位英雄？”
葉華看著他，忽然定定地問道。
“那倒也不是……”
方鸻臉微微壹紅，口不對心地說道。
但誰沒有壹個小小的夢想呢，若非追尋著成為英雄與俠客的夢想，誰又會來到這裏？
何況……
葉華總算笑了壹下，“我明白，其實這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但更多的，還是因為責任……因為種種原因，作出了決定，許下了承諾，就壹定要去完成。而當這些東西成為了責任，妳將它們壹壹扛起的時候，自然而然，也就成為了人們口中的英雄……”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
當初從前任會長手上接過南境同盟之時，又何曾想到會走到今天呢？
方鸻怔怔地問道：“這有什麽不好麽？”
“這沒什麽不好，”葉華搖了搖頭：“只是有壹些責任眼下妳扛得起，但有壹些責任，只會把妳壓垮。”
這位遊俠之王停了壹下，才道：“艾德，倘若妳要去救人，我可以幫妳去救。妳最好不要在奎斯塔克露面，因為這只會給妳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方鸻完全壹頭霧水：“為什麽？”
這個問題讓葉華沈默了好壹陣子，才開口道：“艾德，其實我不建議妳那麽早介入到這兩方之間的矛盾之中來——”
“兩方的矛盾？”
是沙盜與伊斯塔尼亞王國？還是盲從者與沙之王？
抑或弗洛爾之裔與彩虹同盟？
但他很快反應了過來，意識到了對方的身份：“葉華大神，妳是說，超競技聯盟與自由選召者之間”
葉華輕輕頷首。
方鸻不由壹楞，沒太明白眼下這場伊斯塔尼亞人與沙盜的戰爭，與超競技聯盟又產生了什麽關系？不過他感到對方意有所指，想了壹下才苦笑道：“葉華大神，妳是不是說晚了壹些。他們早盯上我了，而且在坦斯尼爾，我還拒絕了他們的提議——”
“‘他們’？”葉華反問道：“是指BBK麽？”
方鸻也點了點頭。
葉華沈吟了片刻，卻道：“我知道妳和超競技聯盟有壹些小矛盾，甚至妳在梵裏克搞砸了他們的計劃，讓BBK上千萬的投資打了水漂。但這些其實都不算什麽，他們甚至仍舊會向妳遞出橄欖枝——而且縱使妳拒絕了他們的好意，他們也只會用壹些規則之內的小手段來惡心妳壹下而已，這並不是我要表達的意思……”
方鸻沒想到對方會這麽說，不由安靜了下來。
葉華繼續道：
“……艾德，自由選召者與超競技聯盟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但這對於雙方來說，其實不過只是規則允許之內的爭鬥而已，甚至南境同盟此刻與超競技聯盟之間的‘戰爭’，也無外乎如此。而超競技聯盟自身也明白這壹點，因為在這個規則之內，他們其實占盡了優勢，因此無論我們鬧得有多兇，其實最終不過是將雙方拉回談判桌上的壹種手段而已。”
“超競技聯盟明白，短時間內消滅不了自由選召者。當然我們也明白，真正推翻超競技聯盟的‘統治’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因此我們所作的壹切，其實不過是為了爭取用最小的退步，來保全自由選召者生存的權利而已……”
他停了壹下。
“我其實知道妳們、還有塔波利斯騎士團暗地裏正在進行的努力，妳們的思路，與Loofah她們有些類似。但是，若僅僅是化作影子，努力在夾縫之中求得生存的話，只會讓自由選召者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當然，這不失為壹種辦法，但正式的自由選召者聯盟，壹樣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因為這意味著《星門宣言》對其的認可——”
“因為這意味著自由選召者，是有其正式身份的，而不僅僅是壹種見不得光的狀態。”
葉華回過頭來看著他：“妳是不是覺得聽來天方夜譚？”
方鸻搖了搖頭。
這很簡單，因為這個世界上畢竟不止有壹個說話的聲音。
各國政府壹方面既需要超競技聯盟，維系他們在星門港之後的利益，尤其是作為小國與弱國，不具有獨立開發星門的能力，超競技聯盟的誕生，與《星門宣言》的簽訂，其實等於給了他們壹張免費的門票。
但另壹方面，為了自身的獨立性，這些小國又不得不防範超競技聯盟，因為任何聯盟的本質，背後壹定代表著規則制定者的聲音。
這種既合作又防範的態度，才是自由選召者存在的真實意義。
自由選召者，因為其本身與超競技聯盟天然對立的態度，就是小國與弱國抗衡超競技聯盟的最好借力點。
而中國，因為自身的特殊性，在面對英美同盟與其背後的資本集團之時，立場與廣大第三世界國家幾乎是壹致的。
方鸻因為自己就清楚軍方的立場，因此壹聽到這裏，便明白了這裏面的因由。
而葉華看他這麽快理解過來，還有些驚訝，不由贊了壹句：“艾德，妳比我想象之中還要聰明壹些。”
但方鸻聽了只感到有點惱火。
“什麽叫比想象之中還要聰明壹些？”
難道自己看起來很笨？
不過這位遊俠之王顯然並沒有察覺自己的口誤，繼續說了下去：“……艾德，不過我之前和妳說的這些，都是指‘在規則範圍之內’。壹旦妳跳出那個‘規則’，讓他們察覺到真正的威脅的話，無論是超競技聯盟本身，還是那背後的力量，都不會不惜壹切代價來對付妳……”
方鸻眼中微微閃過壹道光芒。
自從與軍方合作以來，超競技聯盟的地位在他眼中早已壹落千丈。在他看來，眼下還沒把超競技聯盟徹底打倒，只是因為壹時間還未抓住對方的把柄而已。
而此刻聽了這句話，他忽然之間想到了那些‘煉金術士’們——對方離奇的裝束，與詭異的出現方式，難道與超競技聯盟背後有關？
他看向對方，問道：
“葉華大神，妳是不是知道什麽？”
但葉華只搖了搖頭。“艾德，十三年前的拜恩之戰，與七號禁令的來歷，妳應當清楚。”
方鸻眨巴了壹下眼睛，心想怎麽又扯到了拜恩之戰上，這已經是他多少次聽到這個名字了。從魁洛德團長那裏起，仿佛與選召者相關的每壹件事，都冥冥之中有壹個源頭，指向這場十三年前的戰爭。
但那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卻壹直不甚了之。
他知道原住民之間的那場大戰，但卻並不了解選召者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葉華看著他的神色，便大約了解了他心中所想：
“當年壹場大戰，背後拜龍教徒興風作浪，甚至壹度波及到了我們的世界，而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人們才知道了黑暗信徒對於我們世界的滲透之深。因此抗議之聲壹度塵囂之上，甚至於引發了流血沖突，最後各國不得不修改《星門宣言》的條例，才增加了第七號禁令——”
“當下所見的觀光客，也是由此而來，其實歸根結底，不過是為了進壹步增加對於星門的管控力度而已。”
他默默看向方鸻：“妳那時應當還小，可能並不清楚當時引發了多大的動蕩，妳後來從社區之上了解的過去，不過只是冰山壹角而已。可以說拜恩之戰徹底改變了當今星門內外的格局，並重新塑造了選召者與原住民之間的關系。”
“而當時的慘烈，所換來的今天，背後是什麽呢？最後關於那引發這壹切的，襲擊帝國使節團的‘選召者’的調查，至今仍舊是壹個謎題。相關的責任人，全部不了了之，只有在國內，聯盟才引發了壹場從上至下的清洗，就如同不久之前，妳在梵裏克鬧出的事情壹樣……”
“不過也同樣的，在那時引起了不小的非議。而大範圍上，超競技聯盟不但沒有受到任何損傷，反而把責任歸咎到了自由選召者頭上，也正是從那個時代開始，先行者們的自由理念受到了重創，才有了今天如下的格局。”
“這十年來，關於拜恩之戰的調查，尤其是在國內，壹直未曾斷絕過，但從來沒有任何結果。”葉華看著他，問道：“妳知道為什麽麽？”
方鸻輕輕搖了搖頭。
葉華再次沈吟了片刻，才道：“因為背後有力量壹直在將這件事按下去，我不知道軍方有沒有介入調查，或許有，但意義不大，因為來自於外界的阻力實在太大……”
“就像三……”
但說到這裏，他忽然才驚覺過來，敏銳地閉上嘴巴，看著方鸻。“總而言之，艾德，眼下的妳，最重要的增長自己的實力。妳和Loofah，未來壹定會成為自由選召者的旗幟，正如這個時代的我們壹樣——”
“但不是現在，妳明白我的意思麽——”
方鸻默默地聽著。
但葉華不清楚的事情，他卻壹直都清楚，軍方壹直都有介入調查關於超競技聯盟的事情，甚至還與他有合作。只是他也是這才明白，原來早在十三年前開始，軍方便已經盯上了這背後的壹切。
但十年之間調查竟毫無進展，他似乎隱約也看到了對方所描述的，那背後的龐大陰影。但壹個超競技聯盟而已，真有這樣的實力麽？
它或許是壹個國際性的組織，但總歸也只不過是建立於星門之上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