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5章 鳳姐兒驚恐
紅樓春 by 屋外風吹涼
2022-1-23 21:52
寧府西路院,賈薔小院後,平兒新居的小院內。
鳳姐兒躺在架子床上,看著用雲錦縫制的被褥,連錦靠都是。
上面大紅的鴛鴦戲水讓她覺得有些刺眼。
壹陣陣嘖嘖冷笑,倒讓平兒吃不住,啐道:“奶奶少作怪!”
鳳姐兒氣罵道:“放屁!我作怪?妳自己看看,這屋子裏的家俬陳設,哪裏還像是壹個房裏人該有的,便是尋常官宦人家的正室太太都當不起。讓老太太看到了,不罵妳輕狂才怪!今兒尹家郡主過來給我瞧身子,看到這些,妳讓人家怎麽想?我看妳就是好日子過的昏了頭了,也不怕折了妳的福!”
平兒聞言,頓時緊張起來,道:“我原也覺得不好,奢靡忒過了些,可是我們爺非讓這樣擺,我都說了,我哪經得起這些……”
又不安,又甜蜜。
她知道自己的本分,可賈薔強行讓她住在這樣的屋子裏,若說她心中沒有感動,那才是哄人。
鳳姐兒見此抽了抽嘴角,愈發咬牙道:“真是壞透了的浪蹄子,故意說這些氣我?”
平兒沒好氣道:“是奶奶在臊我!”
二人拌了起子嘴後,鳳姐兒有些暢快的舒了口氣,她擺擺手道:“罷了,有薔兒這樣寵著妳,倒也沒甚麽。那尹家郡主是個明白人,那樣聰明,不是那等心蠢愚昧的,所以妳也不必太擔心。不過,得對人恭敬些,打心裏敬著。她來頭實在有些大,連老太太、太太都陪著好呢。”
平兒笑道:“這還用奶奶吩咐?我多咱對人不恭敬過?我可不像奶奶。”
鳳姐兒氣笑道:“罷了,妳如今膀子硬了,我也掰扯不過妳了。不過,好些日子沒這樣暢快了,豐兒和繪金好是好,可沒人敢和我吵嘴,不爽利。”
平兒笑道:“這叫甚麽道理?她們若果真敢和妳吵嘴,妳還不拾掇她們?我雖也是當奴婢出身,可到底和奶奶壹般長大,情分不同。”
鳳姐兒越聽越後悔,咬牙道:“當初就不該把妳給了薔哥兒!果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全便宜他了……”
話剛說完,登時反應過來失言,俏臉紅若雲霞,艷若桃李。
平兒雖沒說甚麽,但取笑了兩聲,恨的鳳姐兒擡手就打。
只是她如今病體嬌弱,打也打不疼。
平兒勸道:“好歹先保養好身子罷,如今這壹病,也算是好事。前些年妳強撐著,累得甚麽似的,心思又重,覺也睡不踏實,平日裏氣性又大,熬的狠了,這次累在壹起才病成這樣。不過我們爺說了,眼下病倒,比日後病倒還好些。”
鳳姐兒聞言不解道:“甚麽意思?盼我早點死?”
平兒白她壹眼,道:“我們爺說,眼下奶奶還年輕,正是身子骨恢復最快的時候,眼下病倒了,好生養壹場,就能養過來,連往日裏積累下的沈珂病根也壹並去了。可等再熬幾年,中間再生個壹兒半女,元氣大傷,那小病根才會真正熬成大病根,早晚要出大事。所以這壹次奶奶病倒,便是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鳳姐兒聞言,心下感動,嘴上卻不承認,還取笑道:“妳懂個屁的塞翁失馬?哪來的酸氣?”
平兒卻抿嘴笑道:“奶奶不知道?如今我們府上的丫頭,都是要識字的。香菱原本就識字,晴雯也開始學了。十二小戲官個個都識文通墨,我們爺說,她們典故用的比秀才還好。所以,我也開始學起來了。再過二三年,奶奶有不認的字,可以來問我呀……哎喲!”
身上挨了下後,平兒痛叫了聲,可隨即還是大笑起來。
鳳姐兒氣個半死,道:“都說甚麽主子養出甚麽丫頭,妳如今那主子壞透了,最會作踐人,教得妳這丫頭也跟著學壞了!妳且給我等著!”
這話說完,連平兒的臉也紅了,嗔道:“奶奶又說瘋話!還說不許我提半個字,妳自己倒是句句不離!”
“扯妳娘的臊!我哪裏……”
鳳姐兒聞言反口罵道,可想了想,也自知又失言了,跟著不自在起來。
不知想到了甚麽,只覺得面皮愈發滾燙……
正這時,外面響起豐兒的聲音:“姑娘們來了!”
二人唬了壹跳,平兒忙站起來,對鳳姐兒道了聲:“我出去迎迎。”
鳳姐兒皺眉道:“她們怎麽來了……”不過還是道:“妳先迎進來罷。”
平兒出去,就見寶釵、湘雲、寶琴並迎春、探春、惜春俱在,她上前要見禮,卻被寶釵壹把攔住,嗔怪道:“這是在趕人呢!”
探春也笑道:“可見我們是當了惡客!”
平兒急道:“請都請不來的貴客,哪裏敢這樣……”
“好了好了!”
寶釵拉起平兒的手笑道:“妳和鳳丫頭真真是兩個性子的,她是把誰也不放在眼裏,妳是把自己不放在眼裏。她該好好和妳學學,妳也得學學她。”
平兒哪裏肯輕狂,迎著壹眾姊妹進屋。
她好奇道:“寶二爺今兒怎沒來?”
湘雲哈哈大笑道:“快別提了,這會兒還在榮慶堂上抹淚呢。”
迎春溫聲笑道:“若是自家姊妹,倒是不妨跟著來坐坐,可今兒來的是尹家郡主,老太太、太太都不許他過來,可難過壞了。”
平兒不好說甚麽,吩咐了繪金、豐兒去備茶後,引著眾人進了中堂。
甫壹進門,姑娘們就紛紛驚嘆起來,讓平兒很有些不自在。
然而素來崇儉的寶釵見了,壹怔之後卻是笑道:“可見姐姐如今是跟對人了,比跟著鳳丫頭竟強十倍也不止。”
探春嘖嘖笑道:“看來薔哥兒是真疼姐姐,這地兒還真是……”
平兒秀美的臉上滿是羞容,解釋道:“原不該這樣輕狂,回頭就讓人收起來。”
寶釵忙道:“既然是薔哥兒如此布置的,說明家裏不缺這些,收在箱子底做甚麽?再說,我們來作客,回頭妳將這些東西收起來,他必怪我們多嘴。”
探春笑道:“快進去瞧瞧二嫂子罷,不說這些了。”
壹眾人進了裏屋,愈發不會說話了。
就看到裏面的家俬陳設比中堂還要華貴些,花梨木恰花月洞架子床,床榻上懸著天青織金帳,榻邊設壹銅刻梅花三乳足香爐,又壹珊瑚木座屏式燈架。
榻前擺壹金絲錦織珊瑚地毯,地毯前是半面折起來的玉刻湖光山色屏風。
屏風後擺壹金絲檀木小圓桌,上面擺壹龍泉窯纏枝蓮紋壺,和四個蓮瓣紋雞心小碗。
圓桌後的墻壁上,還掛著壹幅仇英的《吹簫引鳳》圖……
看到這些,連寶釵也說不出話來了。
心中未嘗沒有認為太過了些……
平兒都不知該說甚麽好了,倒是鳳姐兒懶洋洋笑道:“這平兒原不是尋常的房裏人,替薔兒操持那麽壹大攤子事呢,又是新進門兒的小媳婦,多疼些也是應該的。妳們哪個也不必羨慕,將來妳們的新閨,不比這更好?”
“呸!”
“二嫂子瘋了!”
“病著也管不住這張嘴!”
壹陣啐笑聲後,探春笑道:“我們能說甚麽,哪怕再好十倍也是應該的。就是不知道,那位郡主瞧見了這氣派,會不會多心?”
湘雲問平兒道:“薔哥哥怎麽同妳說的呀?”
眾人看了過來,平兒紅著臉忍著羞小聲道:“我們爺說,在最美好的年紀,理應享受最美好的東西。現在不受用這些,難道等七老八十了再住?左右東西收在庫中也是浪費……”
諸姊妹無不驚嘆拜服,獨寶釵猶豫了下,小聲問道:“這些物什……是原國公府庫中的麽?”
平兒忙解釋道:“並不是,是我們爺讓人從萬寶樓淘換回來的。”
寶釵聞言,有些歉然,道:“非我多心,只是妳們府上的情形,著實有些復雜。”
平兒愧疚道:“我只擔心因為這些,若是果真惹出甚麽不該的事來,雖死也難贖這罪過了。”
寶釵等人忙勸道:“這叫甚麽話,既然是薔哥兒讓妳住的,妳住著就是。”
話音剛落,就見香菱引著小角兒和小吉祥壹陣風壹樣跑了進來,呼哧呼哧喘息著,說道:“來了,郡主來了!”
說罷,給寶琴使了個眼色後,又“嗖”“嗖”“嗖”的消失。
寶琴見之饞壞了,跟寶釵申請了下,等看到寶釵點頭後,方開心壹笑,轉身跑開了。
鳳姐兒在床榻上看著,笑道:“也難怪西府的丫頭都羨慕東府,連琴丫頭都跟著頑瘋了。到底沒有當家太太管著,壹個個可勁兒的野。我瞧著,林丫頭將來也未必願意拘束她們,可是得了她們的意了。咦,不對,寶丫頭日後也要跟著過來,哎喲,那她們的好日子可就到頭了。”話音裏帶著取笑。
寶釵不理她,對其她姊妹們道:“咱們出去迎壹迎罷,迎壹迎就走,不耽擱正經事。”
探春也笑道:“是極,真論起來,我們幾個還是長輩的,不該讓人難當。”
壹行人出去,平兒也迎了出去,站在院門口,就看到壹架馬車自外駛來。
馬車後面還跟著兩個婆子,各抱著不少東西。
賈薔和尤氏走在前面,寶琴、香菱、晴雯、小吉祥、小角兒、銀蝶、炒豆跟在後面。
到了院門口,馬車停下,婆子上前放下腳蹬,打開車門,尹子瑜自馬車上下來。
寶釵先迎上來,福了壹福,行了見禮。
尹子瑜微微頷首淺笑,而後湘雲、三春姊妹上前,也見了禮。
這壹次,尹子瑜卻側過身去,算是只受了半禮。
如今畢竟沒有名分,連親也還未定,所以以她郡主之身,受得起禮。
但到底已經到了這壹步,只要不發生捅破天的大變故,只要賈薔不想和尹後決裂,或是尹後不想和賈家並林如海結成死仇,這門親事便是板上釘釘的。
所以,對於賈家的壹些長輩,尹子瑜不好受全禮,因此只收壹半。
雖只避讓了半禮,可在賈家姊妹眼裏,尹子瑜的形象愈發善良起來。
上壹回她先壹步與黛玉行禮,已經讓諸姊妹們背後贊了又贊,這壹回只受半禮,回頭少不得又是各種褒贊。
見禮罷,探春對賈薔笑道:“如今終於見著貴客了,留下寶姐姐在這裏候著,她是郡主的女官,我們就先回去了。妳和郡主有正事,等下回,我們姊妹再好生招待郡主。”
賈薔也未強留,點頭道:“勞煩妳們了。”
三春笑了笑後,又與尹子瑜福了福,這壹次,尹子瑜則是福身還了壹禮。
這壹下,連迎春都喜歡上她了。
這般做派,顯然是已經認下了這三位“長輩姑姑”。
若非是別禮,三春都要準備見面禮了。
等她們離去後,賈薔讓香菱幫她抱壹個木箱,他則從另壹個尹家嬤嬤手裏接過顯微鏡的木箱,又讓尤氏請兩位嬤嬤去吃茶後,方引著尹子瑜和寶釵進入小院。
香菱放下木箱後忙去和平兒壹道去斟茶,而尹子瑜進入中堂後,也是微微壹怔,顯然沒想到,此地竟會如此奢華。
若此處是寧府正堂也則罷了,可方才她便已經知道了,這裏只是賈薔壹個房裏人的院子。
寶釵原想著替平兒解釋壹番,不想賈薔自己就說了,道:“我和人合夥開了個萬寶樓,專收壹些內囊耗盡的高門大戶的家俬古董,然後再轉賣出去,生意還不錯。只有些東西實不大好賣,庫房裏擱著還占地兒,就都拉回家了。
原本府上的庫房裏,滿滿當當的都是這些頑意兒。大房幾代人,旁的東西沒攢下甚麽,倒是把這些勞什子家俬攢了幾庫房。我尋思著,這壹套再丟庫房裏白放在那落灰也是浪費,不如拿出來使了。如今用了,看起來有些奢靡,但不用白損耗著,豈不更奢靡?我本意無所謂這些,不過是當尋常家俬在用……坐。”
尹子瑜聞言眼睛忽地壹亮,看著賈薔微微頷首。
落座後,見中堂桌幾已經擺好了紙墨筆硯,笑了笑後,提筆書道:“若只是用其本性,桌椅便是桌椅,茶盅便是茶盅,無謂之精瓷亦或粗瓦,那自無不可。”看她神情,顯然很高興賈薔能有如此心境。
賈薔見了笑道:“原是這個道理!我平日裏吃穿用度都不愛講究排場,有好的自然吃好的,沒好的時候,和親兵們壹個鍋裏攪勺子也使得。這些家俬陳設擺在這,我瞧著也就那樣,偏她們自己惶恐的不得了,覺得奢靡忒過了些,寧肯收在庫房裏落灰。我便告訴她們,是她們心中先有了奢靡和貧賤之分,若本身不講究這些,這些又值當甚麽?可惜她們聽不懂,我就換了種說法,告訴她們,別管貴賤,只要覺得好看就行。女孩子最美的年紀,就該用最好的物什。誒,總算暫時說服了。”
尹子瑜聞言淺淺壹笑,略略思之,又落筆道:“我聽五哥與老太太說,妳們合計的那營生,因變故而短了銀錢。五哥又說,妳名下許多營生,因國喪都停了下來,怕是頗有難處。老太太不好當面說,憂妳面子抹不開,就讓我轉告於妳。國公府的家業,無論是大房還是三房,原本都是妳的。妳雖允諾過,但雖如此,那些仍是妳的。侯爺,方為壹家之主。所以,果真需要用銀子,或是用甚麽別的東西,該用當用。莫要畫地為牢,自己困住了自己。”
賈薔見之壹笑,道:“這個五哥……怪道方才老太太寬慰於我,二太太也是欲言又止,倒讓她們操心了。不過,這話晚說了壹天,昨兒才在我先生那支了壹大筆,夠用了。等下壹次,再從庫中支取罷。”
尹子瑜聞言笑著點了點頭,又落筆道:“去施針罷。”
賈薔點頭起身,寶釵從旁邊拿起藥箱,壹起入了裏間。
至裏間後,鳳姐兒掙紮著要起身見禮,賈薔忙道:“妳可安生些罷,折騰這些虛禮,出了問題還得郡主受累替妳施針。”
鳳姐兒慚愧笑道:“我這身子骨,原也只這樣了,本不該勞煩貴人的。”
尹子瑜搖頭淺笑,自藥箱中取出脈枕後,鳳姐兒將右手放在其上,由尹子瑜聽起診來。
尹子瑜聽了不過幾個呼吸的功夫,極清秀的眉眼間閃過壹抹疑惑,眉頭微微蹙起,收了手,見寶釵已經送來了紙墨筆硯,她起身來到小圓桌前,落筆寫道:“記得先前西府二爺並未回那小院住,這幾日是回來住了麽?”
賈薔見之,後背忽地壹涼,點點頭道:“對,賈璉這幾天身子骨好了許多,剛搬回去,怎麽了?”
尹子瑜聞言,滿是靜韻的眸眼中浮過壹抹羞澀,但隨即平靜,她落筆書道:“沒甚麽,原是好事。”
賈薔心裏唬了壹跳,追問道:“好事?甚麽好事?”
床榻上鳳姐兒也變了面色,和平兒對視了眼,眼中惶恐,這才幾日功夫,總不可能是喜脈罷?
寶釵微微納罕的看著這壹幕,不解其中深意。
尹子瑜見賈薔追問,遲疑了下,方落筆書道:“孤陰不生,孤陽不長。二奶奶體內原積郁邪火,如今散了邪炙,身子反倒好了大半。”
寫完,尹子瑜罕見的不敢去看賈薔。
雖醫者父母心,原無不可告之之癥狀,可道理如此,做起來卻難。
賈薔看到這種紙箋,心裏反倒松了口氣,笑道:“原來是這樣……怪道古人說陰陽交泰,咳咳……”見滿屋女孩子都紅了臉,賈薔適可而止,正經問道:“既然已經好了壹大半,那就不必施針吃藥了罷?”
尹子瑜想了想,道:“針就不必施了,先前的藥方再添壹味藥,再減兩味藥即可。”
說罷,重新寫了張藥方出來。
等寫罷,賈薔笑道:“那行,這邊就到此罷,咱們去前面我的小院兒裏,我教教妳西洋醫術裏的壹些奧妙。”
雖然他很想問問,方才是怎麽診斷出來的,可又壹想,問了也白問,不如不問。
與不敢擡頭見人的鳳姐兒和平兒告辭後,賈薔、尹子瑜和寶釵三人,又前往了前面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