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7章 初二

　　大年初壹的下午，老陶回來了，他看到孟平很高興，和張晨說，孟師傅好起來了，真的，我在醫院這麽久，我看得出來，孟師傅真的好起來了。
　　張晨相信他的話，在這方面，他可以說是閱人無數，而且他閱的人，都是踩在生死線上的人，在這方面，他才是當然的權威，甚至比所有的儀器和醫生，還要權威。
　　同時，張晨心裏也感覺到了悲哀，就是好起來，又能怎樣，既然命運已經不可逆轉，所有的壹切就只是插曲，只是浪花，就像那天晚上，孟平還能坐起來，貌似神誌清醒地呢喃那麽長壹陣無錫話壹樣。
　　這壹個晚上，還是平安無事，老陶和張晨、李陽三個人在病房裏，輪流看著孟平，在他把氧氣罩摘掉的時候，馬上幫他再戴回去，直到外面天蒙蒙亮了，孟平才停止了摘氧氣罩的行為，終於睡著。
　　張晨輕輕地籲了口氣，覺得孟平又過了壹天，不不，張晨想起來了，是又過了壹年。
　　初二的白天是熱鬧的，那麽多的女人在房間裏，大家輪流想逗孟平開心，雖然對孟平來說，這個世界的所有表情都已經卸妝，但聽著耳旁這些熟悉的嘰嘰喳喳的聲音，至少能讓他知道，他還彌留在這個世界。
　　張晨抱著想送孟平最後壹程的想法，所以他盡可能長的時間留在病房裏，不再是每天晚飯過後才去醫院，而是清晨匆匆地回家，洗了澡，補三四個小時覺後，下午兩三點鐘就去醫院。
　　公司放假之後，劉蕓就變成了張晨的專職司機，每天早上來醫院接他，下午又送他回去醫院，張晨覺得過意不去，他說，其實不需要妳這麽辛苦的，我自己開車就可以。
　　劉蕓手握著方向盤，雙眼看著遠方：“不行，妳恍惚，不安全。”
　　停了壹會，又補上壹句：“反正這種日子，路上連車都不會堵，上海就像另壹個上海。”
　　送張晨到家，劉蕓跟著上去，張晨洗澡睡覺，劉蕓也不會走，她坐在沙發上工作壹會，然後起來準備午餐，等到張晨醒來，餐桌上已經擺好了菜。
　　張晨看了看劉蕓，說聲謝謝！
　　劉蕓總是在給自己辯解般地說：“我要是不把妳照顧好，幺妹回來會跟我算賬，她可是反復要我保證，壹定會照顧好妳的。”
　　兩個人都笑笑，坐下來吃飯，吃完收拾停當，就去醫院。
　　其實，張晨完全可以和錢芳他們壹樣，就在醫院旁邊找個賓館住下來的。
　　但他很享受壹回壹去這路上的感覺，他貪婪地看著窗外，有時是瞇縫著眼，但還是看著窗外，舍不得睡著，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壹個城市，對車窗外的壹切這麽迷戀，看著窗外哪怕寂靜了很多的上海，他的心裏，還是會有壹種世界還在的很踏實的感覺。
　　壹整個晚上，他坐在孟平的床頭，看著他在氧氣罩下面呼吸，死亡仿佛是伸手可觸的東西，離得那麽近，張晨覺得，自己似乎都可以嗅到它的氣息，就在他站起或者坐下，低垂下頭或者轉身的瞬間，死亡隨時都可能降臨，輕輕巧巧就帶走孟平。
　　張晨也就是從這壹刻，開始感覺生原來是這麽脆弱，脆弱過了壹柄枯萎蜷縮的樹葉，哢嚓壹下就可以變成粉齏，而死亡也並不是絕對的，而是有差別的，比如孟平的和他或者李陽和老陶，就有差別，張晨遊走在生死的邊緣，但那是孟平的生死邊緣。
　　不是他的，也不是李陽或老陶的，只有孟平的死亡才會那麽近，那麽的無可躲避和無法拒絕，那是孟平特有的，對他們來說，死亡還很遙遠，哪怕這壹幢樓，接下來會被導彈擊中，地震震塌，那它們也還是在來的路上。
　　孟平還是會比他們更脆弱，更無端，無端地，他就走了。
　　壹整個晚上，張晨看著孟平，都陷入這種生與死的想象和思考當中，這讓他感覺很累，沒錯，還就是很恍惚，感覺自己就要被溺斃了，車窗外的城市，把自己拉了回來，讓他透了口氣，張晨很享受。
　　在劉蕓這面來說，她也樂於這每天的壹來壹回，坐在副駕座的張晨，看樣子好像濕淋淋的，剛被她從水裏打撈出來壹樣，整個人軟塌塌的，看上去讓人有些心疼，有那種想把他摟進懷裏的沖動。
　　他們壹路上幾乎不怎麽說話，張晨壹直看著窗外，他看著窗外的時候，整個人有點傷感，有點藍調，劉蕓知道這是因為孟平的原因，又似乎不全是，他的傷感，很多時候，好像是與生俱來的，是沒有具體的原由的，這就是……氣質吧？
　　劉蕓喜歡這樣氣質的男人，她希望前面的路沒有盡頭，可以這樣壹直這樣開，劉蕓轉頭看看張晨，有時候會伸出手去，輕輕地在他的手上拍拍，或者握住他的手。
　　張晨的手，這個時候是很乖的，就那麽靜靜地躺在她的手裏，就像他這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窗外。
　　有時候劉蕓恍惚了，她覺得張晨的手真的就像是縮小的他的整個人，躺在她手裏的時候，就像是躺在她的懷裏。
　　外面的世界不卑不亢，人稀疏了之後的上海，看上去從容不迫不慌不忙，劉蕓也不慌不忙地開著。
　　初二晚上的七點多鐘，在病房裏待了壹天的其他人走後，劉蕓沒有走，她說她還想再待壹會。
　　病房裏，除了孟平，就還剩下張晨、劉蕓和老陶三個人，李陽因為第二天要和葉宜蘭壹起回南京簽協議，他要開車，張晨就讓他也和她們壹起走了。
　　劉蕓和老陶說：“陶師傅，麻煩妳，妳能不能出去玩壹下。”
　　老陶明白了，這是讓他回避，他們要商量什麽事情呢，老陶說好好，帶上門走出去，去樓下老鄉看護的病房，找老鄉聊天去了。
　　老陶走後，劉蕓並沒有和張晨說什麽，張晨心裏覺得有些奇怪，但也並沒有問。
　　八點多鐘的時候，有人敲門，劉蕓說請進，門推開了，壹個三十多歲的陌生人快速地走進來，在病房裏繞了壹圈，看看床上的孟平，又看看張晨和劉蕓，壹聲不吭就走出去，在他還沒有走到門外的時候，又壹個人走了進來，張晨吃了壹驚，趕緊站了起來。
　　走進來的這人是李勇。
　　前面進來的那個人走了出去，把門帶上，站在了門外。
　　李勇叫著：“張晨，姐。”
　　張晨還有點錯愕，劉蕓點了點頭，叫道：“勇子。”
　　張晨看了看李勇和劉蕓，明白了，原來劉蕓早就知道李勇晚上會來，這才把老陶支開了。
　　李勇給劉蕓打電話，說他今天到上海，晚上會去醫院看孟平，希望能在那裏，看到劉蕓，這壹次，劉蕓沒到拒絕，她覺得這或許是她和李勇見面的最好的場合和地點，李勇去醫院看老朋友，在病房裏，不管是偶遇了誰，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誰也不會多想。
　　李勇和張晨、劉蕓擁抱了壹下，就走去孟平的床頭，在床頭坐了下來，李勇伸手握住了孟平的手，輕聲叫著：“老孟，老孟。”
　　孟平睜開了眼睛，看著李勇，聲音微弱地說了壹句：“妳來了？”
　　“來了，來了。”李勇說，“妳老孟住院，我怎麽也要來看看妳，我還想和妳喝酒呢。”
　　孟平笑了壹下，他說：“喝不動了。”
　　李勇本來想說，瞎說，等妳好了，我們還可以喝，他自己也覺得這話說的太虛偽，李勇說：
　　“沒有關系，還有回憶……老孟，我這幾天經常會想起我們在海城的日子，我們狂過，浪過，意氣風發過，就想著，他媽的年輕真好啊。”
　　孟平點點頭說：“年輕真好。”
　　李勇還想說什麽，卻覺得什麽也說不出來了，他握著孟平的手搖著晃著，哽咽了。
　　壹顆眼淚，也從孟平的眼角滾落了下來。
　　劉蕓走過去，抽了壹張紙巾，替孟平拭去了眼角的淚水，又抽了壹張，替李勇擦了擦，罵道：
　　“不害臊，這麽大人了，還哭哭啼啼的。”
　　“要妳管，這是老孟，我和老孟壹起幹什麽，都很正常，老孟妳說對嗎？”李勇說。
　　孟平點了點頭。
　　三個人就圍在孟平的病床旁，說了半個多小時的話，李勇看了看手表，說，我要走了，回酒店還要見兩個人。
　　李勇拍了拍孟平的手，和他說：“老孟，好好養著，我過段時間再來看妳。”
　　孟平搖了搖頭說：“不用了，謝謝，看不到了。”
　　“胡說，誰說看不到。”李勇終於說了壹句違心的話。
　　劉蕓和李勇在門口又擁抱了壹下，劉蕓說：“死胖子，好好的。”
　　李勇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姐。”
　　李勇開門出去，張晨送他們下樓，劉蕓沒有跟出來。
　　他們到了下面住院部的樓下，門口停著壹輛奧迪，車旁站著壹個人，張晨和李勇走過去，那人趕緊拉開了車門，李勇卻沒有上車，而是朝外面花園裏看看，看到了壹張水磨石的椅子，李勇說，走，我們過去坐坐。
　　張晨跟著李勇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前面走進病房的那人也跟過來了，不過並沒有走近，而是在離他們七八米遠處站住了，三個人就這樣壹站兩坐，在外面的寒風裏。
　　李勇嘆了口氣，和張晨說：“張晨，我前面在上面說年輕真好，還真的不是敷衍，去年我送走了兩個老同事，年齡和我們差不多，當時還有些震撼，感覺想不到，沒想到到了年尾，老孟也出事了，身邊的人壹個個走了的時候，才感覺到自己真的老了。”
　　張晨點了點頭。
　　李勇說：“年輕的時候，哪裏會有這種感覺，死亡都是我們隨口說說的詞，那個時候說起來，死亡就像壹個笑話，怎麽會認真對待。”
　　張晨說：“我去年就有這個感覺了，去年請了幾個原來劇團的老同事吃飯，結果壹坐下來，大家互相在說的都是三高，這頓飯吃下來，話就沒有離開過身體，當時就給我壹個感覺，這他媽的哪裏是喝酒，完全是老年人的夕陽紅會餐。”
　　李勇笑了起來，他說：“是不是還這個不能喝，那個也不能喝了？”
　　張晨說對，“年輕的時候哪管這些，年輕的時候就是胃病犯了，也是把三九胃泰倒在酒裏壹起喝。”
　　對對，就是這樣的。李勇說。
　　他們在外面坐了十幾分鐘，那人走近了幾步，提醒李勇說：“首長，外面冷，要麽去車裏說。”
　　李勇看了看張晨，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李勇說：“看到沒有，年輕的時候，就是在雪地裏打滾，也沒有人會覺得什麽。”
　　隨從這話，其實也是在提醒李勇時間到了，李勇站了起來說：“走了，張晨。”
　　張晨送李勇到車旁，李勇握著他的手，和他說：“張晨，替我送送老孟。”
　　張晨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