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以身作則

　　腳下是萬裏黃沙，擡頭是漫天星海。
　　偌大城池間的萬家燈火逐漸熄滅，只剩下王府內成排的紅燈籠在春風中搖搖晃晃。
　　高樓之上，換上紅色紗裙的鐘離楚楚，側坐在彎月下的屋脊旁，眺望著玉門關外，天的盡頭。
　　鐘離楚楚來自哪個地方，不屬於中原，甚至不屬於這座天下，來自於茹毛飲血的蠻夷之地，可能生下來，就不屬於腳下的土地。
　　曾經做夢都害怕回到哪個地方，迫切的渴求著屬於人的壹切，哪怕是身處青樓的後院，也是用驚訝的眼光看待周邊，驚訝於人原來可以這樣活著，可以吃的東西有那麽多，可以穿的衣服能五顏六色。
　　後來遇上了這輩子最重要的貴人，得到了壹個人所有能得到的東西。
　　師父在她心中的分量，比世界任何東西都要重，不是她親生爹娘，但讓她徹徹底底的變成了壹個人，從動物、奴隸、貨物，變成了壹個正常人，這對她來說，可能比親生父母還要重要，因為親生父母，把她生在了地獄裏，活著便是壹場受難之旅。
　　鐘離楚楚上次離家出走，並不是恨師父利用她，而是害怕師父對她的感情都是假的，這是她唯壹的東西，寧可逃避，也不想親眼看到那些殘酷的真相，她見的太多了。
　　好在，後來發現師父還是喜歡她的，知道這壹點，她便心滿意足，沒有任何事能再動搖彼此之間的感情。
　　可這老天爺，好像壹直都在針對著她。在江湖閑逛的時候遇見壹個男人，成功打入了她的心扉，讓她步步深陷其中，在察覺到難以抽身的時候，卻又發現了可能這輩子唯壹會喜歡上的男人，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走在了壹起。
　　她不想去怪師父，因為師父孤苦伶仃這麽多年，已經為她付出了太多，沒有求過任何回報，有壹份自己的感情來之不易，哪怕再難受，也不能讓師父在為她舍棄自己應得的東西，她已經長大了。
　　也不想去怪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也幫了她很多次，毫無理由、同樣不求回報。
　　三個人，總有壹個要放手的，不想傷到他們，那就只能自己把這些都忘了。
　　鐘離楚楚眼神恍惚，回頭看了看喜氣洋洋的肅王府。
　　今天是他們大婚的日子，不該這麽多愁善感，忘了就忘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鐘離楚楚碧綠雙眸中晶瑩剔透，擡手從樓宇旁的樹枝上摘下了壹片樹葉，湊到唇邊，輕輕吹起了她唯壹學會的壹首曲調，也算是給他們慶祝吧……
　　嗚~~嗚嗚~~~
　　清幽曲調若隱若現，肅王府內寂寂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壹道人影在樓宇上落下，站在了背後。
　　“楚楚？”
　　鐘離楚楚停下了曲調，擡起大紅袖擺，擦了擦眼角，露出微笑，回過頭來：
　　“寧道長，妳怎麽來了？我……我晚上睡不著，出來坐坐……”
　　寧玉合在鐘離楚楚身旁坐下，神色柔婉：“我也睡不著，方才的曲子很好聽呀。”
　　鐘離楚楚笑容比較勉強，想了想，幹脆低下頭去，望著鞋尖，默然不語。
　　寧玉合幽幽嘆了口氣，握住了鐘離楚楚冰涼的小手，柔柔暖著：
　　“妳也別怪妳師父，其實都是我不好……”
　　鐘離楚楚聽到這話，略顯茫然的眨了眨眸子，偏頭看了下：
　　“寧道長……這和妳沒關系。”
　　寧玉合搖了搖頭，臉頰上顯出幾分無奈：
　　“當年妳師父在中原走動，和我爭來搶去的，雖說手段不光彩，但也沒出格，無非就是招人煩。我當年遇到些糟心事兒，對待她的方式也不合適，幾乎沒給過她好臉色，還讓武當山的人把她往出攆。這不用說妳師父了，換做我，我也記仇……”
　　鐘離楚楚抿嘴笑了下，並未評價。
　　“後來，在嶽陽壹帶，和妳師父再次遇上。妳師父當時正在找妳，還不知道妳和許不令的關系……”
　　“我當時和許不令沒關系，就只是江湖朋友，現在也沒關系……”
　　“是啊，妳師父知道我收了許不令當徒弟，舊怨尚在，自然想和我繼續比。當時我已經和令兒……那什麽了。覺得妳師父煩人，便慫恿了她幾句。妳師父的性子妳知道，最見不得我，被我激了兩句後，便和令兒……”
　　鐘離楚楚搖了搖頭：“沒關系，都壹樣。”
　　寧玉合嘆了口氣，坐近了幾分，認真開導：
　　“我知道妳也喜歡許不令，這種事兒是真的沒辦法。就像是我和清夜壹樣，陰差陽錯的都和許不令湊在了壹起，若是有機會，我不也想避免，但這避免不了。我本來和妳壹樣，既舍不得清夜，又舍不得許不令，便想著自己退出去，免得壞了他們來的姻緣……”
　　鐘離楚楚聽到這裏，十分感同身受，下意識的偏頭，仔細聆聽。
　　“可後來發現，姻緣是天註定的，根本就斬不斷，越是走的遠，越難以割舍。而且許不令不放我走，同樣也不會放妳走，外面這麽亂，妳要是不管不顧離開，許不令還是得找妳，他壹個藩王世子，想找人這天下哪裏藏得住？妳說是不是？”
　　鐘離楚楚稍顯遲疑：“可是留在這裏……難不成和妳們壹樣……”
　　寧玉合輕輕笑了下：“師徒又沒有血緣，壹個稱呼罷了，彼此的感情才是真的。就比如我和清夜，妳師父想壹輩子護著妳，我也想壹輩子護著清夜，清夜同樣把我看得很重，這份感情是不會變的。我現在和許不令在壹起，對清夜的心意從來沒變，哪怕是嫁給壹個男人，照樣會護著她。
　　若是非要在許不令和清夜之間選壹個，我寧可自己去死。但我不想選，能壹家人和和美美的住在壹起，為什麽要鬧成生離死別？我走了清夜不會高興，清夜走了我同樣活不下去，妳師父和妳也是壹樣。妳以為妳自己離開，妳師父下半輩子就會過的開開心心？”
　　“我……”
　　鐘離楚楚輕輕皺起眉兒，遲疑許久，沒有回答。
　　寧玉合摟著楚楚的肩膀，認真道：
　　“師徒名分，大不過這麽多年朝夕相伴的感情，說到底只是個心結。心結解不開，死死咬著這層關系，最後三個人都過得不好；心結解開了，珍惜的人都在跟前，彼此的感情還更深了壹分，對生活沒有任何影響。至於外面的閑言碎語，王侯之家亂七八糟的事兒數不勝數，連祖孫三代共侍壹夫的都有……”
　　“咦~~？？”
　　鐘離楚楚聽到這裏壹個趔趄，擡手搓了搓起雞皮疙瘩的胳膊。
　　寧玉合輕咳壹聲，繼續道：
　　“王爺的身份擺在這裏，沒人敢說閑話，無非就是自己想不想的開罷了。妳師父今天大婚，是大喜日子，妳坐在這裏黯然失色，妳師父只會內疚……”
　　“她內疚個什麽呀，叫的聲音這裏都能聽見……”
　　“呃……咱們坐太近了，唉……這事兒還是得妳自己琢磨，我也只能說這些。妳要是真想走，我明天和令兒說壹聲，送妳回南越。以後，我、玖玖、清夜，帶著孩子和許不令，每隔幾年過來看妳壹次……”
　　？？？
　　這說的是人話？
　　鐘離楚楚滿眼錯愕，坐直了幾分：“呃……寧道長，我什麽時候說要走了？”
　　寧玉合嘆了口氣：“我看妳不想留在這傷心之地，想走就走，出去清凈幾年也好。妳年紀還小，孤苦伶仃想個十年就看透了，我就是想了十來年，才明白人該怎麽過日子……”
　　鐘離楚楚可不想在山溝溝裏浪費十年青春，連忙搖頭：
　　“我沒想走，我就睡不著出來坐坐……”
　　寧玉合輕輕笑了下：“沒想走就好，那還得解決生活上的小挫折，老這麽愁眉苦臉的也不行。本來妳師父是想尋個機會，和妳坦白這事兒，可以兩全其美，不小心被妳撞見，才鬧成這樣，妳師父也內疚的很。再說了，有我和清夜在前面，妳還擔心個什麽？要笑話也是笑話我，妳心裏面看不起我和清夜嘛？”
　　鐘離楚楚聽見這句話，倒是稍微茫然了下，仔細思索：
　　“怎麽會看不起……就是覺得有點別扭……”
　　“現在肯定別扭，那以後呢？我和清夜許不令三個人開開心心過日子，妳們仨生離死別、形同陌路，就不光是別扭那麽簡單了吧？人就壹輩子，可不要為了壹時的想不開，把求之不得的好東西全毀了。”
　　“……”
　　鐘離楚楚眨了眨眼睛，有點繞不過彎。
　　不過真按照寧玉合的說法，以後大小寧陪著許不令幸福美滿，她和師父恩斷義絕都過得難受，落差感當時就來了。
　　鐘離楚楚微微點頭，又微微搖頭，沈默良久後，說了句：“我……我知道了，謝謝寧道長，我先回去睡了……”便站起身來，飛身離去。
　　寧玉合待鐘離楚楚的身影消失後，溫婉的表情才漸漸發紅，暗暗罵了自己壹句：“寧玉合，妳怎麽這麽沒臉沒皮……”緩了好半天，才壓下了心頭的異樣。
　　獨自吹了會兒寒風，寧玉合跳下了樓宇，來到鐘離玖玖的院子裏，在婚房的房間外，擡手敲了兩下：
　　“死婆娘，妳沒完了是吧？羞不羞啊妳？”
　　“合合……啊啊啊~相公……”
　　“師父，來都……”
　　“啐~……”
　　寧玉合臉色發紅，又在窗戶敲了下，快步離開了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