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壹品

三戒大師

歷史軍事

  數風流,論成敗,百年壹夢多慷慨。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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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零章 來自首輔的教導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1

  壹陣呵斥聲,將沈默從失神中拉回,他循聲望去,只見官差們攔住壹輛大車,趕車的是個葛衣短衫的年輕漢子,而與官差們說話的,卻是另壹個頭戴瓜皮小帽,身穿藏青色直裰,四十開外、體貌富態的男子。
  “吵吵什麽?”沈默微微皺眉道。
  聽欽差大人問話,官差趕緊過來稟報道:“回大人,是給嚴府送貨的商販,小得這就把他們攆回去。”
  “誰讓妳們趕人的?”沈默不悅道:“查抄的是嚴世蕃,不是嚴閣老,這裏還是相府,不是妳們胡鬧騰的地方。”
  那些兵丁被訓斥了,不敢再言聲,乖乖放那輛大車進來。
  那個商人模樣的瓜皮帽,趕緊上前滿臉謙卑的致謝。
  他壹走近了,沈默便聞到壹股鹹菜味,輕笑道:“妳送的什麽東西?”
  “回大老爺,是醬菜。”那瓜皮帽謙卑道:“敝號六心居,已經為相府送了二十年的醬菜了。”
  “哦。”沈默點點頭。輕聲道:“進去吧。”
  瓜皮帽卻有些猶疑,小心翼翼地問道:“鬥膽問下大老爺,相府這是怎麽了?”
  “沒怎麽呀。”沈默淡淡道:“只管進妳的,定不會有人扣下妳的。”
  “哦,哦……”聽他如是說,瓜皮帽只好對身後的夥計道:“三兒啊,進去吧。”
  那夥計便推著車子往裏走,沈默也跟著進了嚴府。
  嚴府中,壹幹家丁下人,都被嚴閣老勒令待在各自房中,所以往日裏仆役如雲的高門府邸,今日變得冷冷清清的,只有老管家嚴年,領著個小廝,獨自應付上門的官差。
  沈默壹進去,他便從門房中迎出來,不卑不亢的行禮道:“您是沈大人吧?”
  沈默點點頭,看看嚴年道:“正是在下。”
  “老仆嚴年,恭候您老多時了。”嚴年微笑道。
  沈默心中壹動,知道這是對方在朝自己示威,看,妳還沒來,我就知道是妳,別以為我們家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我們還厲害著呢。
  這並不會引起沈默的不快,他仍然笑容和煦道:“原來是鶴山先生,久仰大名。”別看這嚴年只是嚴府的奴仆,但在北京城卻是個數得著的人物,他是嚴家父子的心腹,旁人想要見到正主,必先對他附勢趨炎、爭相巴結,甚至不敢呼他名,而稱‘鶴山先生’,必要誠心孝敬才行。據說嚴嵩八十大壽時,嚴年送禮,金額竟達到數萬兩之巨,其貪賄之重,可見壹斑。
  但此刻嚴府門前冷落車馬稀,他的好日子也到頭了,再聽到這個稱呼,嚴年竟有些赧然,岔開話題道:“這位是?”目光移向了瓜皮帽。
  “小的張德貴,敝號六心居。”那瓜皮帽見沈默都稱呼他為‘先生’,絲毫不敢怠慢,點頭哈腰的向嚴年問好,道:“給相爺送醬菜來了。”往年送醬菜,都是由家丁直接引到廚房,根本見不到內宅的人,這還是第壹回見到嚴府的大管家。
  “哦,知道了……”嚴年點點頭,對身邊的小廝道:“妳帶大車去後面,卸下來先不要開封。”
  小廝應壹聲,對那拉車的夥計道:“跟我來吧。”
  瓜皮帽便要帶著拉著的夥計下去,卻聽嚴年道:“光讓夥計去就行了,妳留壹留。”
  瓜皮帽張德貴只好讓夥計推車跟著去,自己則不明就裏地站在那兒,等待嚴府大管家發話。
  便聽嚴年道:“妳不是想要我家老爺題字嗎?我家老爺開恩了,妳可以去當面去取。”
  “啊?”張德貴面上壹喜,表情激動道:“相爺,相爺真是那麽說的?”
  “還會消遣妳怎的?”嚴年看他壹眼,伸臂恭請沈默道:“大人這邊請。”
  沈默點點頭,便跟著他往內院走去,那六心居老板張德貴,也小心地跟在後面,面上的表情卻有些復雜,渾不似方才那般雀躍了。
  ※※※
  嚴年帶著兩人來到主書房所在的跨院內,便見嚴閣老穿著寬大的棉布袍子,正坐在天井裏曬太陽,手邊拿壹個精巧的紫砂茶壺,笑瞇瞇地看著他的兩個重孫子嬉戲,完全與普通老者無異。
  沈默和張德貴站住腳,嚴年過去通報,老嚴嵩聞聽欽差來了,讓兩個小孫孫去屋裏待著,然後讓嚴年把自己扶起來,顫巍巍的朝沈默過來。
  那張德貴頓感手足無措,壹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只好退到月門洞外,卻又忍不住好奇,偷眼往裏面瞧去,先見那年輕的大人朝那花白胡子老頭行禮,道:“下官沈默,拜見閣老。”待其身後,又道:“有上諭。”
  ‘沈默?那不就是傳說中沈六首?俺竟然跟他老人家走了壹路!’張德貴心中大叫道:‘哎喲,俺地娘來,這下回去可有的吹了!’
  便又見那花白胡子的老頭,朝那位年輕的沈狀元,緩緩跪了下去,口中道:“罪臣嚴嵩,恭請聖安。”‘果然是嚴閣老!可真夠老的!’張德貴聽說嚴閣老今年八十三了,能活這麽大年紀的,絕對不多見,能這麽大年紀當宰相的,除了評書裏的姜子牙,他還真沒聽說過。
  但為什麽會說罪臣呢?張德貴心中正嘀咕,便感到有人在自己背上壹拍,回頭壹看,是嚴府大管家,只好乖乖的被拉走了,空留下無盡的遺憾。
  園子裏。沈默從袖中拿出壹道黃色皮面的上諭,沈聲念道:“惟中,妳擔任首輔二十年,侍奉朕的時間更長,壹直以來兢兢業業,深合朕意。朕也數次言道:‘願和妳做君臣相得的典範,為後世子孫之楷模。’然汝之子嚴世蕃,貪贓枉法、狂妄不悖,有失為臣之道,子不教,父之過,汝亦不能無咎。去歲令夫人歐陽氏仙去,汝數度上表請辭,朕便不施懲罰,汝致仕去罷,壹應待遇照舊,以全君臣之誼……”
  念完聖旨,沈默去瞧老嚴嵩,他本以為,這老者會傷心、會難過,至少也會錯愕。但他錯了,只見老嚴嵩神色平淡的叩首謝恩,待起身後,更是壹臉如釋重負的表情,精神頭都好了多。
  在嚴嵩看來,能在大敗虧輸之際,只落個‘教子不嚴’的微小罪名和‘致仕還鄉’的體面結局,已經是皇帝的莫大恩典了,至少比夏言要強之百倍了。
  他卻忘記了,當初夏言離京時,不過也是得了個‘老邁昏庸、不堪再用’的評語,同樣是‘體面致仕’,最後之所以有那種結局,不還是全拜他嚴分宜所賜?
  見嚴嵩出神,沈默便在那耐心等著,直到老嚴嵩回過神來,歉意地笑笑道:“沈大人,還有什麽聖諭?”
  沈默搖搖頭道:“沒有了。”
  “那好,沈大人請坐。”嚴嵩微笑道:“老夫與妳神交已久,卻未得單獨壹晤,壹直深以為憾,今日請讓老夫了此心願吧。”說著笑笑道:“不然就是永別了。”
  沈默聞言坐下,也微笑道:“閣老這話,讓下官惶恐。”
  嚴嵩搖搖頭,朝沈默拱手道:“老夫要先謝謝沈大人,若沒有妳從中回護,這回老夫不會如此體面的下野。那些靠著我的人,也會倒黴透了的。”
  沈默心中壹驚,暗道,也不知這老頭是成仙了,還是四處賣好,反正不敢掉以輕心,謙遜道:“閣老多禮了,下官只是在盡壹個為人臣子的本分。”
  嚴嵩笑笑,沒跟他爭辯,有些事情點到即止,說破了就沒意思了,便輕聲道:“沈大人這段時間有些仕途黯淡,您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沈默搖頭笑笑道:“下官想破腦袋也不明白。”
  “呵呵,妳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啊。”嚴嵩笑道:“其實不止是妳,還有趙貞吉、楊博、郭樸、張居正等人,妳們幾位全都被壓住,要麽回不了朝廷,要麽升不上去,要麽直接被閑置。雖然在宦海沈浮中,升升降降很是平常,但妳們在吏部的考評中,全是最優等,在陛下的心中也都是治世之能臣,如果連妳們這樣的大臣也要遭到排斥,我大明亡國之日不遠了。”
  沈默萬想不到,向來以任人唯親、唯錢著稱的嚴閣老,竟說出這種話來,壹時都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默不作聲的聽著。
  “妳不要以為老夫別有用心。”嚴嵩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淡淡道:“老夫當國二十載,如是壹味任人唯親,這大明早就亡了。”說著傲然道:“說別的地方妳可能不了解,單說東南,胡宗憲、唐順之、譚綸、盧鏜、俞大猷……這些文武將領,哪個不是老夫提拔起來?又壹直護著的?”
  沈默不得不點頭道:“確實如此,東南官員說起閣老來,都是很感激的。”
  “呵呵……”嚴嵩欣慰笑道:“好了,不自誇了。江南,我可以這樣稱呼嗎?”
  “還是叫下官拙言吧。”沈默謙遜道,其實他是不喜歡自己的號。
  “好,拙言。”嚴嵩點點頭道:“我方才說的妳們幾個,壹時遭到輕忽,並不是皇上看不上妳們,恰恰相反,皇上極看重妳們,所以才把妳們雪藏起來,要留給繼任者用的!”
  “哦?”這個說法,沈默還是第壹次聽,不由輕聲道:“願聞詳情。”
  “這道理其實很簡單,只是妳們站得不夠高,所以看不了那麽遠罷了。”嚴嵩緩緩道:“就拿沈大人來說,妳年紀輕輕就已經當過封疆大吏,照這些年的功勞看,給妳個三品侍郎都委屈了妳。可皇上能給嗎?不能給。要是讓妳早早的身居高位,手握重權,壹旦新皇上即位,妳的身價又會暴漲,成了擁戴新皇登基的兩朝元老、輔國重臣,官至極品,升無可升,賞無可賞!妳的手下,又有壹大幫的門生、故舊,甚至結成了黨派。妳讓新皇上何以處之?”
  看沈默的臉色都變了,嚴嵩微微壹笑,繼續道:“當初楊廷和、蔣冕、毛紀、費宏那些人,給皇上的教訓太慘了,他能忘了嗎?什麽大禮議?不過是內閣和皇上爭權罷了,內閣想延續前朝,聖天子垂拱而治,當今聖上想恢復太祖太宗年間的乾綱獨斷,大家才借著個‘繼統繼嗣’的由頭掐了起來,當今皇上果決剛硬,最後把大臣們贏了,可也讓嘉靖新政戛然而止,大明朝再無振作氣象,君臣從此心生間隙,代價可謂慘重啊。”
  沈默想不到,嚴嵩把事情看的這麽清楚,更想不到,他能把話說到這種程度,可能真的是人的屁股決定腦袋和嘴巴,妳在那個位置上,就能體會到下面人無從體會的東西,卻也不能像下面人那樣想說就說。
  ※※※
  “妳說老夫懦弱也好,說老夫貪戀權位也罷。”嚴嵩緩緩道:“如果不是已經下野,這些話老夫是決計不會吐露的。”說著自嘲的笑笑道:“老夫也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從不觸犯皇上的權威,才能在首輔更叠如走馬燈似的嘉靖朝,壹當就是二十年。”他臉上的笑容又有些自傲道:“若沒有老夫在,大明的官員,恐怕至今仍深陷黨爭不可自拔,哪還有心思對付南倭北虜,內外交困?!”
  沈默暗嘆道:‘嚴嵩確實太老了,說話沒有重點,發散的厲害,怎可能是徐階的對手呢?’便輕聲問道:“您的意思是,皇上壓我們,是為將來做準備?”
  “不錯。”嚴嵩頓壹頓,道:“等到新皇登基,只需要壹紙詔書,就可以把妳們提拔起來,讓妳們的才能得以施展,妳們能不感恩戴德地擁護新皇帝嗎?好意思跟新皇帝對著幹嗎?那還不被天下人罵死?現在妳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了吧?”
  沈默不置可否的笑笑,輕聲道:“可皇上春秋正盛,我看考慮這些問題還早哩。”
  “呵呵,拙言言不由衷啊。”老嚴嵩笑道:“交淺言深,我對妳說這些,不是讓妳去爭什麽,而是讓妳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說著看沈默壹眼,斂起笑容道:“當然,老夫也沒安什麽好心,其實是有事相求的。”
  “閣老請講。”沈默輕聲道:“只要我能辦得到,就壹定去辦。”
  “別人說這話我不信,但妳說,我信!”嚴嵩頷首道:“就是關於東南將領的問題,他們都是我提拔起來的,我此次下野,他們難免會遭到清洗……”頓壹頓又道:“我最擔心的就是胡宗憲,他位太高、權太重,又不知收斂,難免會被那些人攻擊,到時候希望拙言看在妳們相好的分上,壹定要保他平安!”
  “他幹得那麽出色,又沒有大的過錯。”沈默微微搖頭道:“就算有人想打他們的主意,皇上不會答應的。”
  “呵呵,拙言還是年輕了。”嚴嵩望著沈默道:“說句話妳別覺著刺耳,妳能安安穩穩活到今天,除了妳本人絕頂聰明,超人早慧外,更重要的,是來自皇上的庇護,皇上不能讓他的六元門生仕途夭折,所以才護著妳,不讓人傷害到妳。”說著冷笑壹聲道:“不然……”雖沒再往下說,但其義自見。
  沈默不禁壹陣毛骨悚然,完全沒了聲音。
  “要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妳壹直單槍匹馬。”嚴嵩道:“哪怕妳再出挑、再厲害,雙拳難敵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趙子龍七進七出,只存在小說話本裏,現實中是不可能的!”說到這,嚴嵩突然想起了嘉靖朝‘戰力第壹’的夏言,不壹樣被自己以眾淩寡給收拾了。
  “那我該怎麽辦?”沈默問道。
  “妳得抱團!”嚴嵩的聲音變得尖銳而又蠱惑力道:“壹個好漢三個幫,壹個籬笆三個樁,得和妳的門生故舊抱團,得和誌同道合的人抱團,有了敵人壹起上,有了危險壹起擋,這才能立於不敗之地!”說著望向遠處的西苑道:“妳要麽緊跟徐階,要麽自成壹派,反正不能再這樣孤軍作戰下去,太危險了!”
  沈默終於明白,嚴嵩說這麽多的用意何在了,請自己保護胡宗憲等人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想挑撥自己跟徐階的關系,給徐階埋上壹顆定時炸彈!這壹刻,他終於看到了縱橫朝堂幾十年的嚴嵩之真風采,熱情洋溢之下,便無聲無息讓妳中毒!
  是的,他已經中毒,雖然心知肚明,卻依然無解——對權力的欲望,是男人的絕癥,沒有任何免疫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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