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九章 滄浪亭

　　翌日壹早，沈默出門，馬車上還有個圓臉胖子坐著，不解地問他道：“沈大人，您為什麽要我粘上胡子？”
　　“為了隱藏身份。”此時天氣轉暖，除下厚厚的冬衣，沈默穿著月白的袍子，感到分外輕松，笑道：“妳不是跟陸家公子結了梁子嗎？不掩飾壹下怎麽行？”
　　“那這個。”說話的正是黃錦，他指著自己的胡子道：“也太粗劣了吧，誰都能看出來是粘上的。”
　　“沒事，看不出來。”沈默隨口打個哈哈，心中卻笑說：‘還就怕人看不出來呢。’
　　黃錦現在是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十分怕見人，發現沈默有將自己曝光的意思，可憐兮兮道：“沈大人，沈兄弟，沈爺爺，我，還是不去了吧……萬壹讓那些債主知道我的下落，那可就不肅靜了。”
　　沈默笑道：“正要他們知道呢。”
　　“啊，您要把我往火坑裏推嗎？”黃錦苦著臉道。
　　“當然不是了。”沈默拍拍他軟軟的肩膀，輕聲道：“問題總是要解決的，妳不能壹輩子不露面吧？”
　　黃錦胖胖的臉蛋哆嗦片刻，終是點頭道：“好吧，我知道了。”說著緊緊攥住沈默的手道：“沈大人，妳可壹定要拉兄弟壹把啊。”
　　沈默不著痕跡的抽出手，笑道：“只是委屈公公，要扮作我的隨員了。”
　　“本來就是個奴婢。”黃錦無所謂地笑道：“談什麽委屈就矯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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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過了府學，再往南壹些，便到了大名鼎鼎的滄浪亭，雖然名為亭，實際上還是壹處園子。未進園門便見壹池綠水繞於其外，臨水山石嶙峋，復廊蜿蜒如帶，將園外縈回之碧水納入園景，乃是未入園先得景之佳構。
　　門子見到拜帖，趕緊飛報進去，不壹會兒，大門洞開，壹位鶴發童顏的老者，率領闔府男丁出來迎接，壹見沈默便拱手笑道：“下官見過府尊大人。”
　　沈默忙不叠還禮道：“下官見過老大人。”這位陸老爺陸鼎，曾任陜西左布政使，六十歲稱病還鄉，恩賜冠帶致仕，領全俸……也就是仍然保留官銜，官服，官俸，只是不再任職罷了。
　　不過畢竟是不在位了，陸老大人倒也不敢托大，客客氣氣的將沈默這位赫赫新貴迎進園中，入園便見土石相間，古木森郁，極富山林野趣。山上古木參天，山下鑿有水池，山水之間以壹條曲折的復廊相連。
　　沿著外臨清池的曲折回廊，漫步在古樹蒼蒼，壘疊湖石的園中，沈默心中壹陣陣感嘆……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自己的官邸占地十余畝，便感覺很奢侈了，誰知跟人家吳家壹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起碼是自己的十倍。單是面積就差了這麽多，更別提其底蘊和精美程度了。
　　陸鼎卻很謙虛道：“這園子是宋代留下來的，轉到寒家手裏時，已經是破敗不堪了，為了復其舊貌，弄得寒家到現在還負債累累。”
　　‘這個老狐貍。’沈默暗罵壹聲，笑瞇瞇道：“能在裏面過上神仙般的日子，多花些錢也是值得的。”
　　陸鼎笑道：“大人真知灼見，下官佩服。”說話間，便把沈默領進正屋，命子弟壹壹拜見後，就讓他們退下，只留下壹個面如傅粉，星眸朱唇，體態風流的白衣青年。
　　照鏡子的時候，沈默也覺著自己算是個‘招人喜歡’的美男子，但跟這個白衣青年壹比，頓覺著自己就是個粗鄙的半成品。但見這小子豐神俊朗，容貌比女子還要美上三分，肌膚比身上的月白綢衫還要白壹點，再配上手中的描金扇，這才是名副其實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恐怕傳說中的宋玉、衛玠也不過如此吧。’沈默心中暗道，如此光彩奪目之人，如果壹開始就出現，他定然不會現在才看到，想來此人是剛剛出現的。
　　微壹轉念，他已經猜到對方的身份，便笑道“這位是老大人的孫兒嗎？”
　　見俊俏公子臉上淡淡的笑容凝固住，陸鼎趕緊解釋道：“老夫可沒這福氣，這是老夫堂兄的孫兒，名績字子玉。”說著看那公子壹眼道：“子玉，快來見過沈大人。”
　　陸績只好上前，朝沈默唱個肥喏道：“見過大人。”聲音很悅耳，說著壹口字正腔圓的官話，聽不出半點吳音。
　　沈默仔細端詳著他，完全找不出昨天枯樹皮似的老者模樣，不由感嘆對方易容術之高超，確實神乎其技。
　　他有些無禮的逼視，讓那陸公子頗為不悅，輕哼了壹聲。
　　沈默這才回過神來，笑道：“陸繼是吧？”
　　“陸績，成績的績。”陸公子郁悶道，心說平聲能聽成仄聲，我發音就這麽不準？
　　“我在北京認識壹個叫陸繹的，妳們什麽關系？”沈默對逗弄這小子簡直是樂此不疲，記仇是壹方面，另外也是因為對方比他帥。
　　“是在下的堂兄。”陸公子竟然很快調整好情緒，不讓對方的惡趣味得逞。
　　那邊陸鼎也知道兩人之間的齟齬，怕他倆再鬧崩了不好辦，趕緊打圓場道：“子玉，妳也坐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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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丫鬟上茶，茶是頂級的大紅袍，讓人心曠神怡，通體舒泰，沈默笑道：“許久沒有喝過這樣的好茶了。”
　　“老夫這還有幾兩。”陸鼎笑道：“大人要是喜歡，待會捎著吧。”正宗的大紅袍，僅是武夷山九龍窠巖壁上的那幾棵，滿打滿算，最好的年份，茶葉產量也不過壹斤多。自古物以稀為貴，這麽少的東西，自然也就身價百倍，這陸鼎壹送就是幾兩，可謂是大手筆。
　　“君子不奪人所愛。”沈默搖頭笑道：“還是老大人留著享用吧。”
　　說兩句沒營養的廢話，見沈默遲遲不進入正題，陸鼎只好主動道：“這次請大人府，除了表達壹下對大人的歡迎外，還有個目的，就是……”說著看壹眼陸績道：“小侄頑劣，曾經沖撞過大人，所以特意讓他給大人賠個罪，咱們揭過這壹頁，如何？”
　　“好說，好說。”沈默滿口答應，笑瞇瞇地望著那陸績道：“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賢侄給個臺階，咱們就壹起下去吧。”
　　“賢侄？”見陸績的臉已經黑成鍋底，陸鼎奇怪道：“沈大人與子玉似乎年紀相仿吧。”
　　“說起來也不是外人，下官是陸都督的師弟。”沈默壹本正經道：“所以按照輩分，得稱呼您老壹聲世叔，當然子玉也得這樣叫我了。”
　　他的說法無法辯駁，那陸績面色壹陣青紅交加，終是告誡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蚊子哼哼似的叫壹聲：“叔……給妳賠不是了。”聽起來倒像他是‘叔’壹般。
　　沈默渾不在意地笑道：“哎，好侄兒，以後不可這麽淘氣了喲。”
　　“啊……是。”陸子玉這輩子都沒受過這麽多氣，話說他也是天之驕子，眾星捧月壹般，向來只有他給別人氣受，從沒有別人敢給他氣吃，誰知見了此人幾面，都被他牢牢壓著，占盡了便宜。
　　“哈哈好……”趁著陸績還能忍住了，陸鼎趕緊道：“鬧了半天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壹家人不認識壹家人。”說著朝沈默笑道：“既然子玉態度還算誠懇，大人是不是可以把他的東西，還給他了？”
　　“什麽東西？”沈默說著回頭問身後站著的黃錦道：“妳知道嗎？”卻見黃錦雙目噴火的盯著那面如冠玉的陸公子，仿佛要吃人壹般。
　　沈默聳聳肩膀，回頭問陸績道：“我這個跟班怎麽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陸績壹開始光跟沈默鬥氣去了，也沒看到他身後站的人，此時才註意到黃錦，玉面不由陰沈下來，冷冷道：“沈大人，您的跟班可來頭不小……”
　　沈默狀若輕蔑地看黃錦壹眼，淡淡道：“他呀，原先在織造局領了份兒差事，結果後來讓人家坑了個傾家蕩產、債主上門，只好跑路到本官這裏，混口飯吃罷了。”
　　“大人什麽意思？”陸績問道。
　　“妳最清楚不過。”沈默冷笑道。
　　屋裏的氣氛瞬間從怪異便為肅殺，兩人冷冷的對視，如果沒有意外，壹刻鐘後才會分出勝負。
　　好在有陸鼎這個和稀泥的在，他趕緊起身切斷兩人的目光，延請沈默道：“大人，那邊已經準備好了，咱們過去用飯吧。”說著看那陸績壹眼，目光中已經頗為不滿。
　　陸績這個氣啊，他是真不想起戰火，可對方存心挑釁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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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宴設在高踞丘嶺，飛檐淩空的滄浪亭，為了與這幽靜淡雅的氣氛相協，桌上菜肴不多，不麗，卻都出自名廚之手，返璞歸真，毫不遜色與這山水勝景。
　　除了他們三個，黃錦既然已經暴露身份，自然不會再站著，便四人兩兩對坐在亭內……陸績雖然很討厭沈默，但更不想跟個公公對坐，只好繼續忍受沈默那張可惡的臉。
　　酒桌上，陸家老少不再提那十口箱子，沈默自然識趣，也不再提壹千車絲綢，至於黃錦，因為來前約法三章，都得聽沈默的，只好悶頭吃菜，化悲憤為食欲。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陸鼎撚著酒杯又道：“聽說大人的市舶司要在蘇州開埠？”
　　“八字沒壹撇呢。”沈默壹臉坦誠地笑道：“時機還不成熟，如果真的要開了，肯定先咨詢老大人的意見。”
　　陸鼎見他壹推三二五，不由有些著急……話說蘇州開埠的消息，其實去年就傳得紛紛揚揚，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壹旦開埠成功，會把這座原本就很繁華的城市，推向壹個無可比擬的高度。屆時南來北往的客商，將是現在的數倍之多，城內的房價、地價物價也將應聲上漲，如果抓不住這隨之帶來的商機和財富，將會被對手遠遠拋下，甚至面臨著被淘汰吞並的風險。
　　但是沈默到蘇州城也有壹段日子，卻壹直按兵不動，這讓充滿希望和焦灼的大家戶們分外煎熬，所以陸鼎今天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打聽到點什麽。
　　只聽他追問道：“府尊大人是否有什麽難處？”
　　沈默知道再裝作混不吝，就真讓人瞧不起了，便拿出壹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道：“不瞞老大人說，其實下官何嘗不想早日開埠呢？”說著嘆口氣道：“但倭寇如此猖獗，屢次深入內地，本就覬覦蘇州，若是此時貿然開埠，恐怕會更加引起他們的垂涎，到時候其全力壹搏，突破松江防線，我們蘇州城可就危險了！”
　　這話未必全部屬實，但總有幾分可信，因為沈默壹直在等壹個人，壹個能保護他的人，這個人和他的部隊沒來，他就堅決不動。
　　“大人您不必擔心……”陸鼎笑道：“我敢打包票，蘇州城是不會遭到倭寇攻擊的。”說著壓低聲音道：“這裏是生財的地方，誰跟這裏過不去，就是斷了大家的財路……”他說這話時，眾人耳邊仿佛響起了萬戶織機的交響聲。
　　沈默卻不相信有永久的中立地，之所以壹時沒有遭到攻擊，是因為別人不想殺雞取卵，但還有那撈不著吃雞蛋的，就只能把雞燉了！
　　見他依然面色遊移不定，陸鼎又道：“如果您覺著太麻煩，寒家願意出錢出力出人、全力幫大人選址開埠。”
　　“呵呵。”沈默笑笑道：“到時候少不了麻煩老大人。”心中卻冷笑道：‘我的禁臠休想染指！’
　　雖然東拉西扯的打太極，沈默也不能壹點口風不漏，那樣就顯得太沒有人味了，便想起什麽似的道：“過幾天，下官想勘查壹下吳淞江水道，老大人可有興趣同往啊。”
　　“樂意奉陪。”陸鼎終於不那麽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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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頓飯吃到紅日西斜，層林盡染，沈默望壹眼亭外的風光，不由贊道：“好美啊！”
　　陸鼎呵呵笑道：“難得大人喜歡，可以經常來坐坐，小老兒不勝歡喜。”
　　“壹定，壹定。”沈默站起身來，與陸鼎相攜下山。到了山下時，沈默看壹眼壹直跟在後面默不作聲的陸績道：“老大人陪了下官壹天，也累了，就先回去歇息吧，讓子玉送送我就行了。”
　　陸鼎自然知道沈默這是有話要和他說，看看陸績，見他也點頭，便笑道：“那老朽就鬥膽不送了，大人走好。”
　　“告辭。”沈默朝他拱拱手，便在陸鼎的目送下，在陸子玉的陪伴下，往門口走去。
　　黃錦遠遠跟在後面，看兩人身量差不多高，又都是身著白衣，樣子十分的和諧。卻聽兩人的對話，充斥著火藥味……
　　沈默先笑瞇瞇問道：“子玉啊，妳今年多大？”
　　仿佛長輩壹般的語氣，讓陸子玉十分的惱火，瞪他壹眼道：“妳還有完沒完？誰是妳侄子？我告訴妳，我比妳大三歲！”
　　“這麽說妳調查過我？”沈默笑問道。
　　“嗯……”警覺的看他壹眼，陸子玉突然冷笑道：“不要以為就妳認識錦衣衛。”
　　沈默心中壹動，看來自己去見朱十三的事情，對方已經知道了，便呵呵笑道：“對了，看妳的打扮，像個讀書人。”
　　“是又怎麽樣？”陸子玉無比郁悶的。
　　“讀了幾年？”沈默問道。
　　“十幾年。”陸子玉道。
　　“至少是個舉人了吧？”沈默笑問道：“我看妳挺聰明的。”
　　“生員……”陸子玉怒道：“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好不好？”
　　“那好，咱們就提壹壺開的？”沈默隨意笑道：“那箱子裏裝的什麽？”
　　“裝的是……”陸子玉狡黠笑笑道：“我不告訴妳。”他這壹笑，竟讓沈默有驚艷的感覺，如果不是看他有喉結、大腳、沒穿耳朵眼，胸部太平，沈默真要以為他是女扮男裝了。心說：‘奶奶的，妳媽真給妳生錯性別了。’不禁嘆氣道：“子玉，有沒有人跟妳說過壹件事？”
　　“什麽？”陸子玉問道。
　　“妳笑起來太女氣了。”沈默搖頭道：“男子漢大丈夫，笑著要爽朗，要露出八顆牙齒。”
　　“妳管不著……”陸子玉郁悶道，這時候已經走到門口，他沒好氣道：“好了，送到了，我回去了。”
　　沈默突然斂去笑容，目光肅殺道：“不管妳叔叔是誰，在蘇州城裏給我放安分點，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那突然迸發出的殺氣，唬得陸子玉呆在當場，等他回過神來，已經看不到沈默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