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秀才謀生（上）

　　“這是我家小姐特意吩咐廚房燉的雞湯。”畫屏壹邊將湯盛到個精致的青花瓷碗裏，壹邊獻寶似的炫耀道：“放了人參、當歸、黃芪，還有十幾樣藥材，滋補的很。”又拿出兩串油紙裹的藥包，放在壹邊道：“這兩個壹份補氣血，壹份是跌打藥，壹個妳用，壹個沈相公用，別搞混了。”
　　沈默微微壹笑，輕聲道：“畫屏姑娘，我能問個問題嗎？”
　　他那疲憊的壹笑，仿佛脆弱的青花瓷，讓畫屏姑娘心弦壹顫，面頰頓時羞紅了，輕輕擱下碗，蚊子哼哼道：“妳問吧，太私密的可不能告訴妳。”
　　“在下不會那麽唐突。”沈默苦笑壹聲道：“我要問的是昨天，被蛇咬了後，我就昏過去了，至於父親怎樣遇上妳家小姐，又是怎樣來的這裏，全都不知道。”誠懇的望向她道：“妳能給我講講嗎？”
　　“這樣啊。”畫屏微微失望道：“好吧……”便將壹方羅帕擱在長凳上，與沈默對面坐下，輕聲回憶道：“昨天過午時分，人家陪著小姐在我家濟仁堂查賬，聽到前廳有嘈雜吵鬧聲，小姐便讓我去前面查看。我去前面壹問，才知道沈相公抱著妳沖進我家濟仁堂，求坐堂大夫救妳。但濟仁堂的規矩是，病患進來先收五十文的問診費，然後大夫才會醫治……”
　　說著，畫屏擔心地看沈默壹眼，果然見他面色不善，小聲辯解道：“小姐上月才接手的濟仁堂，起先並不知道有這麽條規矩，現在已經叫他們廢除了。”
　　沈默點點頭，低聲道：“殷小姐仁厚。”
　　“那是，我家小姐最好了。”畫屏得意地笑笑，接著道：“沈相公拿不出錢來，大夫便不給妳醫治，雙方爭執急了，便有些推搡吵鬧，這才驚動了小姐。”
　　沈默知道事情沒有畫屏說得那麽簡單，畢竟鋪子是人家家裏的，胳膊肘子不能往外拐不是？有理沒理的，肯定是要幫著自己人說話。但他幾乎可以斷定，父親臉上的擦傷與淤青，八成是那勞什子‘濟仁堂’的夥計毆打所致……
　　不是他心理陰暗，妄自揣測，而是他太了解人心了，若是雙方萍水相逢，那殷小姐免了他的診費、再給他免費抓些藥，也就仁至義盡了。實在沒必要次日還派貼身丫鬟前來探視。又熬雞湯又送藥的，還是跌打藥，不是心裏有愧是怎的？
　　壹想到老頭為自己低聲下氣，還要看些小人個的嘴臉，甚至被人打傷，他便覺著熱血往頭上湧，雙手緊緊攥了起來。
　　好在他心智成熟，喜怒不形於色，再加上這小娘皮和她那小姐對自己有恩無過，確實不該遷怒人家。長舒壹口氣，沈默朝壹臉忐忑的畫屏笑道：“繼續往下講吧。”
　　“妳不怪我們吧？”畫屏畢竟年紀還小，下壹句便露了餡。
　　“哪能呢？”沈默溫和笑笑道：“姑娘和小姐都是在下的救命恩人，我感激還來不及，怎會不分好歹呢？”
　　“那就好，那就好。”畫屏雙手捧在胸前，不好意思道：“我家小姐說了，不管怎麽說，人是我們家的，這事兒就得負責到底。”若沈默是懵懵懂懂之人，必然聽不懂這話的意思。
　　※※※
　　沈默不想再談論此事，微微皺眉道：“我不是被蛇咬了麽？怎麽開了這麽多滋補的藥？”
　　“大夫說妳常年營養不良，嚴重的氣血兩虛。”畫屏板起面孔望著他，壹本正經道：“被蛇毒入體之後，便引發出極重的陽虛之癥，若不及時調養治療，後果不堪設想。”
　　“沒那麽嚴重。”沈默自己也懂些醫道，微微搖頭道：“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火力旺，氣血足，只要註意營養，加強鍛煉，忌寒忌冷，很快便會復原的。”
　　“昨晚我家太老爺也是這樣說的，還讓昨天坐堂的庸醫立刻卷鋪蓋卷。”畫屏滿面欽佩道：“妳可真厲害啊！”
　　沈默失笑道：“謝謝誇獎，不過妳方才幹嘛要嚇唬我？”
　　“方才說話太嚴肅了。”畫屏擺擺小手，笑瞇瞇雙眼如新月道：“放松壹下心情嘛。”
　　“好吧。”沈默被她的模樣逗笑了，頷首道：“繼續講吧。”
　　“嗯。”畫屏點點頭，接著道：“給妳瞧完病，妳父親便要背妳離開，我家小姐讓馬車送妳們壹程，還讓人家跟著照應。”
　　沈默輕聲道：“殷小姐是個厚道人。”心中還補充壹句：‘確實是做大生意的料。’
　　“那是。”畫屏癟癟嘴，小聲道：“可妳父親堅決不同意，執意要自己回去。”沈默知道父親是個極要臉面之人，定然不願被人看到自己住在草棚中。
　　“小姐只好答應，但讓車夫載著我，在後面暗暗跟著，好記下妳們的住處。”畫屏面露不忍道：“結果看妳父親在壹條胡同裏幾經徘徊，最後還是掉頭回來。我們趕緊躲開，好在他行色匆匆，沒有發現。”
　　“便見他原路返回，又回到永昌坊，在沈家臺門前停下，猶豫了好壹會，才上前叫門。”
　　畫屏的講述雖然不甚詳盡，沈默卻見微知著，能清晰感到在那壹刻，父親心中的糾結與痛苦，大夫說絕對不能受潮了，他便不願背自己回到河邊的小草屋。但天下之大，屋舍如雲，身無分文的父子倆卻再沒有立錐之地。
　　無奈之下，沈賀只好硬著頭皮到本家求助。他確實是無計可施了，以沈賀的書生氣，但凡有壹線希望，這個‘求’字是萬萬說不出口的。沈默可以想象得出，在叩響沈家大門前的那壹刻，老頭心裏是多麽羞恥。然而最終為了救他，老頭什麽顏面都放棄了。
　　寄人籬下，忍受白眼，都是為了他啊！
　　※※※
　　沈默的心裏亂極了，連畫屏小丫頭什麽時候走的，走前說了什麽都不記得了。那碗香噴噴的雞湯擱在床頭，早就沒了熱氣，結壹層清亮的浮油在碗上……
　　天漸漸黑下來，緩慢的步履聲響起。不壹會兒，門推開了，沈賀拎著兩條巴掌大小的鯽魚，笑瞇瞇地出現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