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壹零章 話別
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
2018-6-27 16:21
就像這個年代,農民買了東西,大都要秋後算賬壹般。沈默與崔秀山的會面,也是徐黨與晉黨秋後算賬,支付報酬的時候。徐黨借助晉黨取得了壹場極其重要的勝利,同時也要付出高昂的代價——除了楊博只能在三邊總督和兵部尚書二選壹外,晉黨要求將王崇古由山東巡撫調任福建巡撫,張四維由陜西漢中知府調任浙江寧波知府,以及其余七名地方官員,從北方調任南方沿海地區,其中兩個知府,五個知縣。
這十個人員調動的要求,將晉黨的老西兒風範盡顯無疑——第壹務實,他們沒有要求任何朝中的職務,就連德高望重的楊博,也棄兵部而選擇三邊,無意摻和到朝廷的爭鬥中;第二發財為重,看到開海禁後,白銀從海外滾滾而來,已經占據淮揚鹽利和北方邊地貿易的山西人,又將觸角伸及南方沿海……雖然避開了徐閣老和沈默的禁臠——南直隸,卻往浙江福建廣東大肆布局——這些財商高人壹等的家夥,顯然認識到隨著蘇松因外貿而富甲天下,地理位置更優越、海上貿易更悠久的東南沿海各省,必然紛紛要求開禁,在這場財富大增長中分壹杯羹。
於沈默來說,自然是不願晉黨晉商染指南方,但這種事情,還輪不著他決定……徐階在寫給楊博的信中,已經答應會給他十個官員平調的名額,所以沈默雖然深感肉痛,可還是得大方答應下來。
見所有要求都得到滿足,崔老十分高興,撚著胡子笑道:“我們山西人永遠是大人的朋友,也請大人轉告徐閣老,以後有什麽事情,只需知會壹聲,我們必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沈默點頭笑道:“我會帶到的。”說著起身道:“咱們出來的時間不短,也該進去了。”
崔秀山便撐著拐棍慢慢起來,想起什麽似的笑道:“瞧瞧我這記性,還有給大人的壹份賀禮,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請千萬收下。”說著不帶壹絲煙火氣的,從袖中掏出壹個信封,輕輕擱在桌上,便飄然去了。
為了避嫌,沈默沒有跟崔秀山壹同出去,而是又在火爐邊坐下,將那信封把玩良久,心說這麽沈這麽厚,這得多少銀票啊?才撕開封口,掏出裏面的東西,卻不是想象中的銀票,而是壹本文契樣的玩意兒。打開壹看,竟然是壹家名為‘日昇隆票號’的半分幹股——沈默對這家票號很是熟悉……當初若菡整合蘇州票號當鋪,創建‘匯聯號’,在淮揚的山西商人,便想要斥巨資收購‘匯聯號’,卻被若菡堅決地拒絕了。隨後當匯聯號的生意,開展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壹家名為日昇隆的錢莊也掛牌營業了,無論是經營範圍,還是服務手段,全都跟匯聯號壹模壹樣,且由八大晉商聯合擔保!仗著晉商在長江以北的深厚影響力,日昇隆的買賣蒸蒸日上,與匯聯號分據南北,至少在表面上不分軒輊了。
這崔秀山明面上的身份,正是日昇隆在宣大壹帶的‘坐鎮東家’——在壹般府城的分號,都是掌櫃的負總責,只有最重要的五處地方。如京城、揚州、太原、濟南、宣大,才有股東坐鎮,監督指導,延攬客戶。
現在崔秀山拿出千分之五的日昇隆股份來,絕對稱得上是大手筆,即使以最保守的算法,也能價值白銀三十萬兩,且是每年分紅、子孫不息的……當然這有個前提,那就是日昇隆的生意永遠興隆下去。
“這些老西兒,算盤打得叭叭響啊。”沈默將那文契遞給三尺道:“看來要大舉進軍江南了,便先給我這五分幹股。覺著我為了發財,是不會為難他們的。”只要日昇隆生意興隆,這玩意兒便會壹直增值、年年分紅;要是生意不好,這玩意兒便會貶值,甚至壹文不值……所以在崔秀山看來,以後在跟匯聯號的競爭中,沈默最少不會偏幫後者,壹碗水端平了。
“看來他們也以為。”三尺將文契小心收好,輕笑道:“大人在匯聯號也是拿幹股的。”
“嘿嘿。”沈默笑笑,突然道:“這個不要夫人知道。”
三尺壹楞道:“收幹股的事兒嗎?”
“嗯。”沈默點點頭,有些心虛道:“妳收起來,到時候直接開妳的戶頭,分紅也直接存在日昇隆,不要夫人知道。”
“哦……”三尺恍然道:“大人是要攢私房錢?”
“去妳的。”沈默翻白眼道:“這叫……這叫機動資金,狡兔三窟知道不?”
“知道了。”三尺點頭應下,心說這不還是私房錢?卻又憂心忡忡地問道:“您要是成了他們的股東,是不是會幫他們說話呢?”
“球!”沈默笑罵壹聲道:“我要是敢幫他們,怕是連家門都進不去了。”說著壓低聲音道:“我這叫將計就計,將來妳明白了。”
※※※
歡宴之後,席終人散,沈默也到了回京的時候,但在啟程之前,他信步來到了錦衣衛據點內,在年永康的陪同下,來到後院中,壹個單獨的小院內。
此刻雪霽天晴,陰霾初開,沈煉父子兩人正手持竹掃帚,認真的掃雪……因為父子倆已經被皇帝勾決,所以必須等待特赦才能重獲自由,沈默能做的,也只能是盡量改善壹下他們的生存環境。
見沈默進來,沈袞恭敬地行禮道:“沈大人。”
沈默尷尬地笑笑道:“師兄還是叫我師弟吧。”說著朝沈煉恭敬的施禮道:“師傅。”
沈煉點點頭,輕聲道:“屋裏說話吧。”
沈默便對沈袞和年永康道:“都進來吧。”
“妳們在外面等等。”沈煉卻道。
沈默只好獨自進屋,面對著自己啟蒙的老師,這位殺伐決斷的大官人,仿佛壹下回到了當年在沈氏族學中時,平息凝神,正襟危坐。偷眼打量著沈煉,卻見他仿佛老了許多,雖然腰桿仍然筆挺,但頭發花白了壹片,更重要的是,往常總掛在臉上的憤世嫉俗,也消失不見了。
“老師……”見沈煉也打量著自己,沈默輕喚壹聲道:“您受苦了。”
沈煉搖頭輕笑道:“我有這麽好的學生,福氣大著呢。”
沈默嘆口氣道:“讓老師在這苦寒之地壹待就是六年,學生羞愧難當。”說著拱手道:“等此間事情壹了,學生便立刻派人前來,接老師回紹興去。”
沈煉笑道:“妳錯了,為師在保安州的六年,安居樂業,快樂得緊。”說著輕嘆壹聲道:“我不打算再挪地方了,這輩子就住在保安州了。”
“老師……”沈默輕聲道:“您有什麽難處嗎?只管跟學生說就是。”
“沒有。”沈煉搖頭笑道:“不要想太多,有機會妳去新保安看看,那裏明山秀水,天高雲淡,引吭高歌、不亦快哉?燕趙豪邁、擊鼓舞劍、快意人生、不亦快哉?”說著微笑道:“比起滿是脂粉味、酸腐味和銅臭味的南方,我覺著那裏更適合我。”
“可是?”沈默輕聲問道:“我兩位師兄呢?還有小師弟,他們怎麽辦?”這年代只能回原籍參加科舉,當然到了沈默這個層面,是可以利用戶籍制度的漏洞,讓考生在異地參加科舉的,但以沈煉的性格,是絕對不會答應的。所以沈袞和沈褒將來要麽不參加科舉,要麽就得回紹興應試,那裏的教學質量可比宣大強之百倍了,如果在這邊念書,只是回去參加考試,怕是連秀才都中不了。
“他們啊,想去哪都行,幹什麽都可以。”沈煉道:“只是有壹樁,我沈煉的子孫都不能當官……所以回不回原籍,沒什麽關系。”
“不能當官?”沈默吃驚道:“為何?”
“這個……”沈煉當然不能說——我覺著當清官太苦、當好官太累、當昏官屍位素餐、當貪官給祖宗丟臉,當惡官難逃壹死,想來想去,當官都不是個既能心安又能身安的活計,弄不好就會身敗名裂、斷子絕孫?
畢竟沈默就是當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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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煉尷尬地笑笑,岔開話題道:“拙言,妳為為師做得已經夠多了,從今往後,不必再管我,我不會再給妳惹麻煩了。”
“老師,您這是哪裏的話?”沈默輕聲道:“您的恩情,學生壹輩子都還不完。”
“好好做官,多做些利國利民的好事,就是對為師最好的報答了。”
沈默嘴角泛起壹絲苦笑道:“學生不過是個國子監祭酒,就是想做事,也沒得機會。”
沈煉沈聲道:“嚴黨快要失勢了……”
“哦?老師怎知?”沈默心說,難道已成盡人皆知的秘密?
“臭小子,小瞧我!”沈煉笑罵壹聲,恢復了壹些往日的神采道:“嚴黨要殺我,妳卻能把我救下來,還能把嚴黨的宣大總督直接拿下,這些再明顯不過的現象,難道不能說明問題嗎?”
“老師英明。”沈默笑道:“嚴黨確實快完了啊。”
沈煉的面色沈了下來,淡淡問道:“徐階跟妳怎麽說的?”
沈默尋思壹下,還是實話實說道:“他告訴我,嚴黨雖然不至於馬上消亡,但江河日下已成定局,我可以適當的出來做些事了。”頓壹頓,輕聲道:“他對我說,準備外放我去濟南,當壹任山東巡撫,再磨煉壹下資歷……他說我太年輕,身居高位不是好事。”說著看看沈煉道:“老師以為如何?”
“妳如今最大的軟肋,確實是太年輕,二十五歲就成了四品高官,這既是妳的幸運,又是妳的不幸。”沈煉撚須望著沈默,緩緩道:“為何是幸運自不消說,為何是不幸,妳明白嗎?”
沈默輕輕搖頭,雖然他不是完全不知道,卻就是喜歡聽沈煉教導,便聽沈煉道:“壹般來說,做到四品高官的人,身邊都已匯聚起壹定的圈子,這圈子由形形色色的人組成,可能是比他官大的,也可能是比他官小的,可能是跟他整日見面的,也可能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勢力,壹個人得有了勢力,才能左右逢源,才能幹壹番大事業!”
沈默點點頭,臉上露出沈思的表情。又聽沈煉繼續道:“難道妳沒有發現,自己身邊除了同鄉好友、同榜進士外,很難凝聚起這樣的壹些人,所有人都對妳客客氣氣,甚至恭恭敬敬,卻不肯跟妳深交,更不會將妳引進他自己的圈子,對不對?”
沈默的臉色變得沈重起來,緩緩點頭道:“老師說的不錯……我自問十分愛惜自己的名聲,待人真誠、出手大方,從不斤斤計較,也不得罪同僚,但釋放的善意總是被消極對待,尤其是科道言官們,似乎很不願跟我打交道……”除了那些同年同科的兄弟外,跟他關系鐵的,盡是些道士、太監、特務之類的,而正經的朝廷官員,卻寥寥無幾。這讓沈默感到十分沮喪,道:“就拿前幾個月的事情說,嚴黨對我下手,不僅無人相幫,還紛紛落井下石,險些讓我完蛋。”說著看向沈煉道:“請老師為學生解惑?”
“呵呵……”沈煉安慰的笑笑道:“如果妳現在不是二十五歲,而是五十二歲,坐在同樣的位置上,遇到同樣的遭遇,即使沒有皇上的保護,也很有可能化險為夷……有道是壹個籬笆三個樁、壹個好漢三個幫,人家在朝中都有幫手,妳卻沒有,當然要吃虧了。”說著嘆口氣道:“沒辦法,這世上人都是不患貧而患不均,妳這個年紀,應該是默默無聞,在衙門裏端茶送水,苦熬苦等的小角色,現在卻名滿天下,官位又太高,讓人家壹輩子都攆不上。對絕大多數官員來說,這太不均了!”他指著沈默呵呵笑道:“所以人家不喜歡妳,那是有道理的,無論人家怎麽討厭妳,怎麽對付妳,妳都得接受,必須習慣。”
沈默沈默片刻,輕聲問道:“那老師說,我該怎麽辦?”
“壹個字,熬。”沈煉道:“慢慢地熬,卻又不能熬得稀裏糊塗,要用心熬,精心熬、處心積慮的熬,才能熬過去,熬出頭,熬成事!”
沈默緩緩點頭道:“這麽說來,老師是同意我去山東了?”
“錯。”沈煉搖頭道:“要妳熬資歷,和外放山東兩碼事……難道在北京就不能熬了嗎?”
“在北京的話,我現在進壹步就是侍郎。”沈默輕聲道:“實在太顯眼了。”
“為什麽壹定要往上升呢?”沈煉沈聲道:“記住,內閣首輔才是妳的目標,為了這個遠大的理想,哪怕暫時的忍耐、停滯、和倒退,都是可以接受的。”
“老師的意思是?”沈默輕聲道。
“想法子兼任翰林學士!”沈煉壹揮手,頗有些指點江山的意思道:“要是袁煒不肯讓給妳,妳也得弄個侍讀學士,教導庶吉士,穩下心來,踏踏實實教他兩屆,就夠妳受益終生的!”說著壹臉快意地笑道:“六年以後,妳的同年同鄉們,也都該升到五品以上了,妳的學生也開始在朝中紮根了,妳的底子就夯實了,年齡上也不那麽突兀了,便可以圖謀入閣,然後……繼續熬。”說到這,他都有些泄氣道:“內閣不看能力,論資排輩,妳晚壹天入閣,就得排在人家後面,非得等前面的都退了才能上位。”
“不過妳也不必太灰心。”看沈默搖頭苦笑,沈煉搖搖頭道:“內閣裏的地位,還要看誰跟皇帝關系好,誰在百官中有影響,誰自身的本事大,如果厲害的話,後來居上也不是不可能。”
“呵呵,那個到時候再說。”沈默笑道:“學生還是先入了閣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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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給老師斟壹杯茶道:“那麽去山東有什麽不好的呢?”從本心說,他更向往外放,去當個封疆大吏、壹省之長,可以獲得渴望的權力,做壹些自己夢裏都想做的事。
“去地方誠然不錯,如果妳的目標,僅僅是造福壹方百姓的話……”沈煉意味深長地看他壹眼道:“可如果妳想入閣,甚至成為首輔,就絕對不能外放。”說著煩躁的壹揮手道:“總之這件事上,徐階做的不地道,他就是想讓妳吃了暗虧,還得感激他。”
“為什麽?”這話從沒人跟他說過,沈默錯愕問道。
“我來問妳,歷代內閣首輔,可有是布政使、巡撫、乃至總督出身的?”沈煉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