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九章 三岔口

　　時間過得很快，若菡臨盆就在這幾天，沈默盡可能的抽出時間，陪在她身邊，除了在府中處置事務，便哪裏也不去，成了壹名光榮的宅男。
　　這日不到辰時，沈默又早早從簽押房回來，若菡勸道：“若是有事情，去前院叫妳，不壹時便回。老在這守著我，公事都耽誤了。”
　　沈默搖頭笑笑道：“現在是壹時不見，心裏便空落落的，什麽都幹不下去，還不如拿公文回來看呢。”
　　若菡心裏甜絲絲的，小聲道：“那妳好生看，我不說話，也只看書。”
　　沈默點頭笑笑，沒多會兒，卻又聽她道：“妳說，兩位爹爹能趕得及嗎？”獨子獨女的第壹個孩子誕生，紹興城裏的兩位老人。自然要過來探視，按他們的想法，上個月就想過來，可那時候蘇州府遍地倭寇，無論航運還是陸路都十分的危險，弄不好就吃了板刀面，所以沈默讓他們先等等，去杭州西溪別墅住壹段，等著胡部堂來蘇州的時候，再跟著他壹道前來，那樣才能萬無壹失。
　　“他們已經進了蘇州地面，也就是這兩日了。”沈默安慰著有些著急的妻子道：“放心吧，能來得及。”說著擱下手中公文，笑道：“說不定咱們寶貝降生之日，便是蘇州倭寇平定之時，可謂是應時而生，將來是要幹大事情的。”
　　“我可不想讓他像妳壹樣，讓人整天擔驚受怕的。”若菡道：“我只想他平平安安的過壹輩子。”
　　“呵呵，也好。”這屬於理念上的差異，沈默自然明白求同存異的道理，便笑著岔開話題道：“我現在整天在家呆著，都成宅男了，有什麽好擔心的？”
　　“壹想到妳在跟徐海、葉麻那樣的倭寇周旋。”若菡打個寒噤道：“我就不寒而栗。”
　　沈默輕輕握住她的小手，微笑道：“不用擔心，馬上就過去了……”
　　※※※
　　真的馬上就要過去了，徐海和葉麻已經交戰數場。畢竟是徐海技高壹籌，勝多負少，眼見勝利在望了。壹直以來，壓抑在他心頭的陰霾，仿佛在此刻散去，他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吩咐犒賞三軍，待養精蓄銳後，壹鼓作氣，拿下葉麻！
　　整個大營從天剛擦黑便充滿了歡聲笑語，酒氣沖天，壹直鬧騰到下半夜，兵士們才心滿意足，橫七豎八的醉倒在地，鼾聲震天的熟睡起來。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徐海坐在中軍帳中，點壹盞孤燈，有兩兄弟陪伴。他手持酒杯，極其罕見的吟起了詩。
　　徐洪道：“大哥，妳這詩作得真好，都趕上詩仙李白了。”
　　邊上的何心隱小聲提醒道：“那就是人家李白的詩。”
　　徐洪瞪眼道：“現在從大哥嘴裏說出來。那就是大哥的！”典型的強盜邏輯。
　　何心隱只好不跟這個粗人爭，轉而對徐海道：“這首詩悲壯有余，激情不足，似乎不怎麽吉利。”
　　徐海緩緩點頭道：“正像我現在的心情啊，實在是五味雜陳，悲愴居多啊。”
　　徐洪奇怪道：“大哥節節勝利，眼看就要大功告成，這會兒正應該開懷暢飲，卻又怎麽‘悲愴’起來？”
　　大帳中很黑，只有孤燈如豆，卻更顯得徐海那雙眸子閃閃發亮，他沈默了半晌，方才緩緩道：“我在想當日誓師，我們集合五萬人馬，上千條船，檣櫓連片，刀槍成林，那是何等的威風！”說著嘆息壹聲道：“可現在呢？那兩萬日本鬼在胡宗憲那裏碰得頭破血流，已經腳底抹油，逃回日本了；咱們這邊辛五郎已經完蛋了，葉麻也過不了今天了。偌大的陣勢，轉眼間只剩下我們壹方，也是損失慘重。”最終極為艱難的輕聲說道：“就像四周天塌地陷，腳下立足之地越來越小，隨時都可能摔個粉身碎骨壹般。”
　　徐洪想不了他大哥那麽多，豪氣萬丈道：“天塌下來，弟兄們撐著；地陷下去，弟兄們填上，保準大哥什麽時候都穩如泰山！”何心隱也做如是表態。
　　徐海感動地看著他倆。點點頭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妳們就是我徐海的靠山了！”
　　弟兄們正在肉麻的說話，外面突然響起壹陣輕而急的腳步聲，壹個全身黑衣的手下進來，低聲道：“大將軍，來了！”
　　※※※
　　葉麻感覺很苦，他是地地道道的海商出身，運籌帷幄、後勤補給是他的長處，所以雖然有壹票弟兄，但臨陣指揮上，向來依靠陳東、辛五郎這些人，現在他們都不在了，他只能靠自己……
　　所以他知道自己正面是打不過徐海的，不想輸的話，唯有以智取勝。便壹直故作不支，節節敗退……倒也不用故意，因為本身便被揍得屁滾尿流、損失慘重，所以比演戲真多了。
　　效果似乎也不錯，徐海果然被他麻痹，以為勝券在握，今晚全營狂歡，讓隱忍已久的葉麻看到了取勝的希望。
　　便點齊全部兵馬，人銜枚、馬裹蹄。靜悄悄的接近了徐海的大營，在蚊叮蟲咬中忍耐了半夜，終於在醜時左右，徐營中的喧嘩聲被呼嚕聲取代。葉麻派出探子過去查看，果然全都睡得跟死豬似的，顯然是毫無防範。
　　葉麻的弟弟葉南大喜道：“天助我我我我也……”
　　葉麻無奈地看他壹眼，低聲喝道：“沖進去，活捉徐海、徐洪！其余人投降不殺，抵抗者死！”他畢竟是商人出身，到現在還存著可笑的仁慈……
　　手下將士便壹擁而上，無聲地沖進敵營去！
　　眼看著就要接近營中空地上那些橫七豎八的徐海部下時。前兵卻慘叫著不見了蹤影。
　　後面人呆住了，下壹刻才看到，原來與徐海那些人之間，還有無數的陷阱！那些被踩透了的，張著黑洞洞的大嘴，仿佛擇人而噬的怪獸。但更多是沒踩到的，讓人看不出來，卻更加感到恐怖。
　　看到這壹幕，葉麻渾身汗毛直豎，發出壹聲淒厲的尖叫道：“我們中計了，快撤下來！”
　　但為時已晚，他的話音剛落，便聽四周鼓聲大作，黑黢黢的營中突然火把林立，藏在坑道裏的徐海軍壹下子全冒出來，反把葉麻的人包圍在其中。
　　那些橫七豎八的醉鬼也全都起身，雖然渾身酒氣，卻每個人都目光清明，顯然並沒有喝酒。
　　在徐海軍的內外夾擊之下，場上登時攻守易位，越來越多的徐海軍呼喊著從四面八方沖殺出來，將葉麻等人圍得水泄不通。
　　在眾軍簇擁之下，火把最亮之處，赫然是威風凜凜的徐大將軍，只聽他哈哈大笑道：“葉麻子，別來無恙啊！”
　　“大哥，我帶帶帶妳突圍出去……”眼看著敗局已定，葉南焦急道。
　　葉麻面色蒼白的舉目四望，只見到處都是徐海的軍隊，哪裏有什麽逃逸之路？便徹底喪失了信心，搖頭嘆息道：“算了，不要做無謂的犧牲了……”
　　此言壹出，葉麻便丟下手中的寶劍，見當家的棄劍投降，手下人的抵抗意誌也如沸湯潑雪壹般，壹下子消失不見，只聽到‘啼哩哢嚓’的壹陣亂響。便全都繳械投降。
　　※※※
　　大勝歸來，重新升帳，徐海臉上卻不見喜色，手下將五花大綁的葉麻推到帳中，讓他給大將軍跪下，葉麻卻堅決不跪。
　　“他媽的！”徐洪當時就怒了：“死到臨頭了還不老實！”便要用刀背去打葉麻。
　　“住手！”卻被徐海沈聲喝止道：“不許對葉當家無禮。”說著起身道：“妳們都退下！”
　　“大哥……”徐洪有些委屈道：“跟他這麽客氣幹什麽？”
　　“嗯……”徐海發出壹聲鼻音，這是他生氣的前兆。
　　“是。”徐洪無奈地點點頭，朝身後的手下道：“妳們先下去吧。”
　　“妳也出去。”卻聽徐海道。
　　“哎……”徐洪弄了個沒趣，只好跟著手下壹起出去了。
　　大帳中只剩下徐葉二人，徐海起身走到葉麻面前，目光難以琢磨的低頭望著他。
　　葉麻毫不畏懼地看著徐海，見他把手擱到刀柄上，不由咽口唾沫道：“要殺要剮隨妳便。”
　　“好！”徐海壹聲低喝，便見壹道寒光閃過，他已經完成了拔刀、還鞘的動作。
　　葉麻閉著眼睛，等待品嘗死亡的滋味，只感覺渾身壹松，但半天也沒看見黃泉路在哪，只好睜開眼，看到自己身上已經繩索盡去，恢復了自由：“妳這是唱得哪壹出？”
　　徐海嘆口氣道：“老夥計，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還請妳不要怪罪。”說著拉著他的胳膊道：“來，坐下說。”
　　“哼……”葉麻哼壹聲，大刀金馬的坐下，恨聲道：“別做作了大將軍，快把我送去跟辛五郎做伴，領妳的榮華富貴去吧！”
　　徐海嘆口氣道：“妳跟辛五郎那頭牲口不壹樣，咱倆從十幾年前壹起跑船，風裏來、浪裏去，壹起經過了多少生生死死，雖不是親兄弟，但勝似兄弟。”今天的徐大將軍，分外的傷感。
　　葉麻讓他壹說，面色壹陣復雜，恨聲道：“可是妳早不把我當兄弟了！”
　　“是妳先不把我當兄弟的！”徐海也怒道：“要不是妳先把徐洪的部隊賣了，我能跟妳翻臉嗎！”他越說越氣，舉起緊攥的拳頭道：“還幾次三番打我老婆的主意！妳還算是個人嗎！”
　　“妳說什麽呢？我賣徐洪的部隊？”葉麻瞠目結舌道：“還打妳老婆的主意？”葉麻也攥起雙拳，怒道：“妳這個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混蛋！明明是妳打我老婆的主意！賣我和辛五郎的部隊！”
　　“妳打的！”“妳賣的！”兩人各不相讓，也不知誰先揮拳，竟真格的打了起來。
　　※※※
　　身材瘦小的葉麻，單挑更不是牛高馬大的徐海的對手，被他三下五除二打翻在地，舉著醋缽大的拳頭，恨聲道：“妳承不承認？”
　　葉麻呸壹聲，吐出兩顆碎牙道：“妳當我葉麻是什麽人？兄弟妻、不可欺的道理，我還是知道的！天下女人多了，妳老婆就是再好，我也不稀罕！”
　　“那妳怎麽對沈默說，我媳婦多麽多麽的好？”徐海的拳頭眼看就要落下。
　　“我什麽時候見過沈默？”葉麻怒道：“妳以為都跟妳壹樣，喜歡腳踩兩條船！”
　　“妳沒見過他？”徐海壹楞神，問道：“真的假的？”
　　“廢話，妳問問我的手下，我可曾離開過他們？”葉麻緊繃的身子壹下放松，長嘆壹聲道：“徐明山，妳個糊塗蛋，八成被人騙了！”
　　“妳沒派人去舟山接我老婆？”徐海放下拳頭，拎著葉麻的衣領道。
　　“沒有，跟妳說了多少遍了，沒有！”葉麻道：“當年跑單幫的時候，妳曾經救過我好幾次，這份恩情我壹直記著呢。所以哪怕妳再目中無人、再擠對我、欺負我，我都忍了，哪怕知道妳要投降官軍，我也只道‘人各有誌’，沒想過要阻止妳，妳怎麽就這麽好賴不分呢？”
　　看著他的表情，徐海直覺不是在撒謊，不由有些懵了，壹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抱頭道：“等等等等，亂了亂了。”說著使勁拍拍腮幫子道：“咱們從頭順順，看看是哪個地方出問題了。”
　　“從哪開始？”葉麻道。
　　“從當初徐洪率軍南下吳江說吧？”徐海道：“真不是妳假傳我的意思？”
　　“當然不是，我只收到妳的命令，讓我和辛五郎去上海城，當時還說妳怎麽這麽好心呢。”葉麻道。
　　“我從沒下過這道命令……”徐海的面色陰沈下來道：“我當時以為是妳幹的，所以才與妳斷絕了聯系，然後官府的使者到了，他們給我看了老船主的信。”
　　“那個我也看了。”葉麻點頭道：“也把我嚇壹跳，那個王錫爵還說，妳已經準備投降了……”
　　“我只是答應見見沈默，那時卻沒想過投降。”徐海皺眉道：“妳也是的，也不會派個人來問問。”
　　“我怎麽沒派人？”葉麻怒道：“我派葉南去妳營中問，結果妳那好連襟告訴他，妳去跟官府談判了，準備接受招安，我這才確信無疑了！”
　　“梁山？”徐海的臉壹下子黑了，提高嗓門道：“把三當家給我找來！”外面的衛士應壹聲，便匆匆去了。
　　※※※
　　兩人繼續往下捋，發現張冠李戴的事情層出不窮，壹直說到最後，終於得出壹個可怕而又顯然的結論，我們被人家耍了……
　　就像《三岔口》裏的任堂惠和劉利華，明明是同道同誌，卻因為壹點點小誤會，在黑燈瞎火裏打得不可開交，若不是焦贊認出了後者，雙方定然是兩敗俱傷……
　　可徐海與葉麻之間，沒有焦贊，所以他們直到分出了勝負，才發現事情的真相。
　　還有個最大的不同，任劉二人是純屬誤會，他們兩個，卻壹定是被人算計了。
　　已經拼到魚死網破，才發覺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這樣的對手未免太可怕了……兩人不禁壹陣遍體通寒，全都囁喏著說不出話來……他們很想說，真冤啊！可自己也覺著，其實壹點也不冤……
　　沈默被急促的腳步聲打破，外面的衛士惶急道：“大將軍，找不到三當家的，他夫人也不見了。”
　　“果然是他……”葉麻沈聲道。
　　徐海雖然不願承認，但無法不承認，被親人欺騙的痛苦，壹下撕裂他的心肺，讓他勃然失態道：“我要殺了那個雜種！”
　　葉麻卻冷靜道：“還是先看看嫂夫人在不在吧，可別被劫持了。”
　　這很有可能，徐海瞬間手腳冰涼，艱難問道：“夫……人……呢？”
　　“夫人在。”外面侍衛的聲音，讓他稍稍安心，旋即起身，抽出寶劍道：“葉兄弟，我們合兵壹處，這就殺向蘇州去！”
　　葉麻卻苦笑道：“晚了，晚了……那沈默的計謀如此縝密，肯定已經準備好，對付我們這壹手了。”他腦子很清醒，時至今日，壹者已去，兩敗俱傷，此消彼長，還怎麽打得過官軍？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這時有斥候慌張沖進來道：“大將軍，我們被包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