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五章 不請自來

　　因是定好的，馬車便徑直開進院去，進了個名為‘聽荷小築’的跨院，沈默下車壹看，竟真有荷塘水閣，木橋九曲，晚風壹吹，蓮花、荷葉搖曳生姿，仿佛世外仙境壹般。
　　沈默心說：‘乖乖的來，這放在前世，該是高尚會所等級的吧。’便真覺著雖然過了五百年，卻沒有絲毫差別。
　　在水閣裏坐下，便有侍女將四面排窗打開，放進柔媚的月光，時鮮水果、精美菜肴、陳年好酒擺滿了桌上，幾個樂娘拿著琵琶簫笛，也在紗幔後坐好，就等叫上姑娘便可開席了。
　　“把妳們這最紅的姑娘找來！”財大氣粗的毛海峰對侍立壹旁的龜公道：“今天大爺我招待貴客，妳看著辦吧。”說著拍出壹摞嶄新的匯聯票，都是壹百兩壹張的！
　　龜公知道來了大金主，登時眼冒綠光，滿臉諂媚道：“大爺您算是來對地方了，咱們瀟湘樓可是蘇州府數壹數二的大園子，美女如雲，琳瑯滿目，或艷麗，或嬌俏，或妖冶，或嫵媚，真格是桃花紅李花白，就看您喜歡哪壹種口味了。”
　　‘口味？’沈默心說，莫非是‘人體盛’？但當然不會問出聲。他的品味過於超前，殊不知明朝人還沒有那麽變態，所謂的‘口味’是針對各色美女的特點而言，比如體態豐腴、柔若無骨者，可謂之‘鮮藕’；肌膚白皙、嬌嫩欲滴者，謂之‘蜜桃’；蠻腰秀頸、婀娜窈窕者，謂之‘俏菱’；笑厴貝齒、晶瑩剔透者，謂之‘玉榴’，等等等等，花樣繁多。
　　別看毛海峰體毛旺盛，口味卻清淡的很，點了‘俏菱，玉榴’各壹例，讓那龜公暗暗稱奇，便要下去叫姑娘過來。
　　毛海峰卻叫住他道：“我這是給自己點的，貴客還沒點呢。”
　　龜公心說：‘胃口還不小’，趕緊點頭哈腰的賠不是，問沈默道：“大爺您什麽口味？”
　　沈默正在思量，是蜜桃還是鮮藕，卻聽毛海峰道：“那些個庸脂俗粉，豈能入我們公子的法眼。”說著把那壹摞匯聯票往龜公面前壹推，道：“叫妳們的頭牌！那個叫蘇雪的過來陪酒。”小毛顯然提前做了功課，這份兒請客的誠心，就值得所有人好好學習。
　　“對不起大爺。”龜公賠笑道：“蘇雪姑娘賣藝不賣身。”
　　“沒讓她陪睡，就是陪我們公子喝個酒。”毛海峰耐著性子道。
　　“這個……也不行。”見毛海峰面色都變了，龜公趕忙解釋道：“還有幾天就是中秋花魁大會了，蘇大家要代表我們瀟湘樓參賽，所以我們東家特別關照，大會之前壹律謝客，您看我給這位公子安排兩位不亞於……”
　　“出來敬杯酒都不行嗎？”毛海峰語氣不快道，出來混，最重要的就是個面子！小毛眼看便到了發飆的邊緣。那龜公卻是決計不能答應的，這些客人的德性他最清楚，說是敬杯酒，可只要見了人，就像見了腥的貓壹樣，死纏爛打，非得占盡便宜才行。
　　沈默卻不想鬧出事端，暴露了行蹤就不好了，出聲勸阻道：“出來玩，為的就是個開心，勉強就沒有意思了。”他這樣說了，毛海峰也沒發作了，只好氣哼哼道：“找兩個最好的過來！要是敢糊弄，趕明砸了妳的場子！”
　　龜公擦擦額頭的白毛汗，點頭不叠道：“您放心吧，保準最妖嬈。”也不再問沈默什麽口味，便逃也似的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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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壹時，四位環佩叮咚，香噴噴、白嫩嫩的大美人便聯袂出現在水閣中。這裏姑娘的質量本就高，那龜公又確實費了番心思，此時出現在兩人面前的這四位，果真是嬌俏美艷，各具風韻，乃是美女中之楚翹。
　　四只可人意的小白兔，便鶯鶯燕燕的傍上了二位大爺，見客人露出滿意的神色，龜公松口氣，躬身退下了。
　　樂聲起，宴席開始，水閣內壹片甜膩膩、能擰出水來的鶯燕之聲，四個姑娘殷勤備至的為他倆斟酒夾菜，壹口壹口個‘大爺、公子’的，能把人給叫酥了……這幾個姑娘是真賣力，壹來客人多金，二來兩位客人壹個俊逸沈穩，儒雅風流，好似潘安宋玉壹般；另壹個雖然皮膚粗糲，五官抽象，卻勝在身材雄壯，肌肉虬結，如果說前者是精裝版，那後者就是特惠裝，各有各的好處，都是姐兒們最愛的客人。
　　四位姑娘自然拿出真情假性，用粉臉、嘴唇、玉臂、酥胸，將兩位客人重重圍住，曲意奉承，任君采擷。進到這陣仗，只要妳還算個男人，饒有壹身錚錚鐵骨，也會在這軟玉溫香之中酥麻了、融化了。
　　但沈默時常參加各種上流宴會，再漂亮的女人，再銷魂的陣仗也經歷過，在脂粉堆中還能保持清醒，雖也左迎右接、予取予求，眼睛的余光卻不時落在毛海峰身上。
　　令他吃驚的是，那色中惡鬼似的毛海峰，竟然也沒有壹味地貪戀女色，而是眼神飄忽，嘴唇翕動，仿佛若有所思的樣子。他不大會掩飾，自然被那些慣會察言觀色的姐兒們發覺。
　　這可是對姐兒們極大的侮辱，便伸出白嫩的玉臂，繞著毛海峰的脖子，嗲聲嗲氣道：“怎麽啦？大爺，您的魂兒飄到哪兒去啦？”
　　“是啊。”另壹個也不甘示弱，握住他粗大的手掌，送向自己半裸的酥胸，嬌滴滴道：“大爺，您的魂兒是飄到這來了麽？”
　　兩個煙視媚行的女子，盡情施展著狐媚，如在往日，毛海峰早已把持不住，與她們滾成壹團，醉生夢死去了，但今日他始終不能放開胸懷，暗暗道，奶奶的，好容易請沈默吃次飯，怎麽也得把事情講開了。
　　他便攥住兩邊娘們的手，笑道：“美人先別急，我還有些正事兒要跟公子講……”他沒輕沒重的，握得兩個小娘皮呼痛連連，只好乖乖坐在壹邊。
　　沈默卻左擁右抱，壹臉愜意道：“海峰兄妳真掃興，良辰美景，應當及時行樂，說什麽正事兒？”
　　“可是，我已經晚了快十天了……”毛海峰苦著臉道：“心裏有個事兒，玩也玩不踏實，大……哦，文清兄行行好，就先跟我把正事兒說了吧！”
　　“明天說也不遲。”沈默呵呵笑道：“姑娘們，聽我的，還是聽他的？”
　　“當然是聽沈公子的了。”四大鮮果嬌聲道：“正事兒什麽時候談不行？還非得這壹時嗎？”
　　“幾位妹妹說的在理。”沈默頷首笑道：“來，把酒滿上，今日我與海峰兄不醉不歸。”姐兒們壹聽便興奮了，端著酒杯送到二位唇邊。
　　“這個……”毛海峰皺巴著臉道：“那什麽時候談事兒啊？”
　　“明天，好吧。”沈默豪氣道：“只要今天玩的開心，明天咱們就開始談！”霎那間，恍然有前世縱橫酒桌的感覺。
　　“好吧……”毛海峰只得把心放回肚子裏，與沈默對酌起來。
　　也許是暫時拋開了冠冕堂皇，沒人認識他；也許是最近當好男人太憋悶，沈默今天特別放得開，甚至有些放浪形骸，只聽他壹邊飲酒壹邊高聲吟唱道：“將進酒，杯莫停……”毛海峰只好舉起杯，壹杯又壹杯的陪他喝，又聽他道：“鬥酒十千恣歡虐，與爾同銷萬古愁……”毛海峰這下愁壞了，這麽大酒量，我可沒法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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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瀟湘樓裏歡宴不夜天，卻也有壹處冷冷清清，燈光暗淡，不像別處那麽熱鬧嘈雜，但整個後院唯壹壹處三層樓，和門口的雙崗，顯示了主人的身份。
　　這正是整個瀟湘樓最吸引人的地方，因為住著琴歌無雙的蘇雪姑娘。話說這位蘇雪姑娘，壹直是秦淮河最有名的歌姬，號稱琴歌雙絕，最難得的是壹直出淤泥而不染，沒有被人梳籠。後來據說被人糾纏得緊了，這才離開南京，到蘇州來掛單。
　　這種名人壹來蘇州，自然受到眾多縉紳的追捧，各家秦樓楚館也紛紛力邀她加盟，都保證不限制她的自由，不違背她的意誌，收入三七分成啦，等等等等，條件優厚的不得了……感情那些老板都賤嗎？弄個菩薩回去供著？當然不是，因為只要有了這尊菩薩，那上香的客人可就海了去了。萬壹哪天凡心動了，肉身布施，更是賺翻了去！
　　也不知這瀟湘樓的東家使了什麽手段，竟然說得蘇雪姑娘答應落戶，且還會代表瀟湘樓，參加今年的花魁大會，讓其它家的老板嫉妒的要死。
　　得了這樣的珍寶，瀟湘樓的老板自然要好生供著，將最大最好的院子給她起居，還給她配了十幾個保鏢，想見誰不想見誰，全由她自己的心願。
　　最近蘇雪姑娘心情不太好，隨便給個理由，說要專心備戰，便幹脆謝客。可男人都是賤骨頭，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只見不時有人興沖沖的進去，又被灰溜溜的攆出來，卻仍擋不住同好者前赴後繼的腳步。
　　那些求見者都身穿各色圓領大袖衫，頭戴皂條軟巾垂帶，清壹色的儒士打扮，卻不盡是讀書人，只因聽戲文中盡是‘才子對佳人，書生配妓女’，便都附庸風雅，裝成文化人，希冀能得到蘇雪姑娘的青睞。
　　這些真假書生紛紛敗退出來時，只見壹個葛衣白發的老者，慢悠悠的往門裏踱去，眾人大嘩，而後啞然失笑道：“黃土埋到脖頸子的老頭，怎麽也來湊熱鬧？”便都盯著他的背影，準備等著看他被攆出來時，老臉往哪擱？
　　結果令他們領掉下巴，那老者大搖大擺的進去，看門的根本不攔著。
　　“這老頭為什麽可以進去？！”眾人紛紛憤怒道。
　　“因為他是蘇大家的叔叔……”
　　“原來是大家的叔叔啊……”眾人壹陣唏噓，便開始盤算著該如何巴結壹下這位‘大家的叔叔’，好借此見到蘇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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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者進了院子，徑直上樓，門外的丫鬟也不阻攔，讓他直入蘇雪的繡房。
　　彈琴唱曲的人，對聲音特別敏感，蘇雪早從腳步聲中，聽出來人是誰，卻依舊坐在梳妝臺前，將壹頭青絲打散，如瀑般的流淌下來，看來並不想見這個人。
　　“這麽早就歇著了？”那老者蒼聲道，看她那垂至腰間的烏黑秀發，似乎有些喜愛，竟踱上前去。
　　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沒有讓蘇雪的動作緩了下來，她依舊用壹柄犀角梳子梳頭，只從鏡中觀察對方的動作。
　　銅鏡中映出對方的身形，只見那老者帶著古怪的笑容俯下身去，靠近蘇雪的黑發輕輕壹嗅，銅鏡裏便並排出現了兩張臉，壹張幹枯如樹皮，壹張清麗如水蓮，看起來有天壤之別，卻又相映成趣。
　　“冰肌玉容，我見猶憐啊。”老者竟然在她的粉頰上印下壹吻。
　　被這個老漢如此輕薄，蘇雪很意外的沒有生氣，只是壹臉無奈道：“這樣很有意思嗎？”
　　“呵呵，沒什麽意思。”老者那嘶啞的聲音突然變得如二八少女壹般，柔美細膩，若是不知底細的，定會被這可男可女，可老可少的家夥嚇壹跳。
　　而蘇雪顯然是知情的，仍然平靜如水道：“這麽晚來，有什麽事？”
　　“那個人來了。”老者低聲道：“就在瀟湘樓中。”
　　“他……終於來了麽？”蘇雪心跳加快了幾排，面上竟然浮起壹絲紅暈，就仿佛大地回春壹般，讓老者都不禁心跳，暗道：‘冰美人解凍，讓我都心動了。’
　　但壹想到她是為那人而紅臉，老者壹下子又氣壞了，冷笑連連道：“怎麽，才見了壹面就芳心暗許了？”
　　“不是妳讓我接近他嗎？”蘇雪的很快冷若冰霜道：“在這壹行中不用三年，真情假性就能收放自如。”
　　“但願如此。”老者消了點氣，道：“我花那麽大力氣，幫妳擺脫了胡公子，又給妳贖身，妳可不要忘恩負義。”
　　“我弟弟妹妹都在妳手裏，妳還沒有安全感？”蘇雪冷笑道：“妳太高估那人的魅力，也太低估自己的無恥了。”
　　“呵呵……”老者這下沒了氣，竟然還笑道：“好姐姐，我真是愛死妳了，等把這樁事壹結束，妳就嫁給我吧。”
　　“我雖然討厭男人。”蘇雪按按太陽穴道：“但也不喜歡女人。”
　　“到時候再說。”‘老者’呵呵壹笑道：“他在‘聽荷’，跟壹個叫毛海峰的海盜喝酒，妳去會會他吧，能讓他留宿最好。”
　　“他會跟海盜喝酒？”蘇雪小口微張道：“他是那種雅人……”
　　“雅個屁！”壹提起那人，老者就抑制不住罵人地話道：“他與當兵的拜過把子，跟黑幫還稱兄道弟，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不比妳們這行的差！”
　　“我不是妓女。”蘇雪突然杏眼圓睜道：“我只賣藝！”
　　想不到她自尊心如此強烈，‘老者’趕緊投降道：“我又沒說妳是那啥……我就是提醒妳，別讓他的迷魂湯給灌暈了。”
　　“不用說了，我去。”蘇雪嘆口氣道，便將頭發用壹根絲帶簡單挽起，不施粉黛，不著盛裝，穿壹身素白的紗裙，用絲帶束住纖細的腰肢，掛上壹支竹笛，便帶著小婢，飄然下了樓，從壹處不為人知的側門，出了院子，往那聽荷小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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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路上盡從花蔭下走，壹直到了那院外，也沒有被人撞見，她輕輕呼壹口氣，吩咐吩咐道：“去通報壹聲。”
　　婢子進去沒多久，便聽裏面的樂聲止了，不壹會兒，壹張黑黢黢的大臉出現在門口，瞪著燈籠似的大眼打量她道：“妳真的是蘇大家？”
　　蘇雪心說這可能就是那海盜，便不動聲色的福壹福道：“大家不敢當，奴家正是蘇雪。”
　　“嘿，我就奇怪了。”那黑臉漢子正是毛海峰，他側開身子，讓出道來道：“咋請都請不來的蘇大家，怎麽自己上門了。”
　　“討債。”蘇雪給他壹個完美的背影道。
　　“討債，難道是風流債？”毛海峰撓頭嘿嘿直笑，便左右看看，見無人盯梢，便關上門，跟著回去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