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七章 負責

　　骨灰盒呼嘯，劃過星間。那龐然的加速度只能給予人壹瞬間的刺激，左吳的神經甚至沒感受到加速的過程，整段路程便已經旅行完畢。
　　但那“後勁”卻足夠強烈。左吳只覺得自己的肉身對鈍子還有小灰她們的迎接已經到頭，但魂兒卻還在因為慣性前進，向星間遨遊。
　　直到這飛出去的魂兒墜入了由自己凱旋歸來的星艦艦隊所構成的川流，川流中蕩漾著點點星光，是璀璨的大河在歸巢。
　　確實是歸巢。
　　出征的艦隊中當然有龐然的索林原蟲所構成的成員，其個體的大小輕易超過了壹般的星艦。
　　七年的征伐說短不短，原蟲們已經在不斷的叠代和進化下，褪去了猙獰的外貌，有了類人的審美。
　　有些原蟲甚至穿上了“羽衣”壹樣的衣服，在望見左吳於巨構末端佇立時，會向他行以肅穆的脫帽禮，又是壹蟲致以壹句問候：
　　“陛下，貴安，您吃了嗎。”
　　“陛下，黛拉公主我們照顧得很好……公主是偷跑出來和我們出征的，您是她的監護人，以後請您再看好些。”
　　“陛下，您的骨灰盒挺別致，不知是否是我們不在的時候湧現的什麽新式審美，需要我們也進化出類似的外觀嗎？”
　　“陛下……”
　　“陛下……”
　　如此多的問候，左吳當然回答不過來，只能用壹抹微笑當做萬能的應對。所幸原蟲們也不糾結，問候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微笑到臉都發麻的左吳很快被當成了巨構的壹部分，點睛之筆般，像皇冠頂端的鉆石，成了這宏偉建築不可或缺的壹部分。
　　——讓原蟲們壹同出征是自己要求的。
　　彼時左吳剛進入劇本，只將這片虛擬世界當做回到現實後的排演。自然，黛拉將離開銀河是最重要的壹件事之壹。
　　起初，左吳和所有被帶入劇本中的研究者們並不清楚兩個迥異的銀河是如何連接的，無數猜想被提出，每個都顯得那麽頭頭是道。
　　猜想再多，不如壹次實地考察。原蟲們在現實就擁有離開銀河的能力，它們自然是偵察的最佳人選。
　　結果令人有些失望，出生在銀河，年齡高達數分鐘的燃蘿，自然不知道離開銀河的手段有哪些。只能簡單粗暴的用幾個更大更壯觀的超空間航道將兩個世界相連。
　　或許。
　　原蟲們的參戰也是己方對光明星海能摧枯拉朽的原因之壹。
　　在交鋒和對峙中，左吳甚至知道了這個劇本中，光明星海和自己的銀河究竟是什麽時候走上了命運的岔路口，最終成了迥異的兩個世界的原因。
　　——和黛拉甚至還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黛拉是怎麽來的？
　　是混雜了那位非法女王的基因而降生，那位斯特魯的女王又為何會被界定為非法？因為在原本的銀河各個文明達成了壹項共識，就是蟲族擅自生育乃是重罪中的重罪。
　　至於為什麽法令會對這個囊括了千千萬萬物種的“蟲族”壹詞這麽嚴苛。
　　無非是因為千年前大家在同壹時間段剛進入星海，尚顯稚嫩時，蟲族那遮天蔽日吞噬壹切的姿態，給諸多文明留下的心理陰影太深了而已。
　　“共識”，多奢侈的東西。銀河諸文明能為壹點小事打出狗腦子，卻能在對待蟲族的問題上出奇的壹致。或許，唯有共同的敵人才能換得團結。
　　至少燃蘿在讀了被祂拉來劇本中的人的內心後，得出的結論是這樣。
　　光明星海遇到的蟲族，比左吳的銀河遇到的要更厲害壹些。
　　更厲害的蟲族席卷了光明星海的前身，將壹切不願團結起來形成壹個統壹政權的文明盡數吞噬。
　　剩余的幸存者被緊緊的壓成了壹股繩子，不知有多僥幸和多決絕才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讓銀河統壹，難度不亞於開天辟地。但有了第壹次，就會有第二次。光明星海不是沒分裂過，最後卻總是能歸於壹統。
　　或許和強大了不少的蟲族把那些太過桀驁的文明全部啃光了也有關系。
　　劇本中的蟲族對光明星海的形成有恩，光明新蓋能做的最好的報答就是對它們斬草除根。
　　和左吳的銀河覬覦蟲族的勞動力，繼而特別允許了壹批溫順的族群活下去不同，在光明星海，整個蟲族大類是已經徹徹底底的滅絕，再無壹絲痕跡。
　　直到左吳把它們忘卻了太久的噩夢重新帶回。而作為敵人被厭惡，和作為怪物被厭惡，其中的微妙差別，亦是左吳反對黛拉親身前往戰場的關鍵。
　　結果黛拉還是去了，偷偷拿走了家裏的星艦鑰匙，如有神助般，沒任何人發現。
　　直到今天。
　　左吳咂舌，黛拉到現在還躲著自己。自己臉色的不愉被凱旋的所有原蟲看在眼裏，它們的體型這麽巨大，壹點點眼神的變化都逃不過左吳的眼睛。
　　順著原蟲們眼裏的怯怯張望，它們眼神的盡頭處便是鈍子所在的，那艘好像終日在蹦迪的旗艦。
　　歡快的星艦好像也感受到了自己的眼神，其艦首低垂，全然不像凱旋歸來的將軍，好像壹個做錯了太多事的孩子。
　　……肉眼能看到星艦了。
　　是時候了。
　　左吳抿嘴，又和窩金熱聯系了壹次。占蔔又壹次展開，小灰的位置又被確定了壹次。
　　旋即。
　　張燈結彩的旗艦於左吳面前懸停，艦橋敞開，恰好能與巨構的末端完美橋接。
　　或許是左吳死盯著星艦的表情太過嚇人，艦橋敞開的壹刻，鈍子幾乎是連滾帶爬的沖出，臉上盡是訕笑：
　　“哎呀哎呀，左大人，左陛下，孩子她爸！黛拉又不是故意……不是那麽故意偷走妳星艦鑰匙的，我已經狠狠教訓過她啦，妳就原諒她這壹次唄。”
　　左吳抿嘴，只是沈默著看著鈍子。
　　鈍子臉色發苦，裝出來的連滾帶爬漸漸放緩，猶豫著是否要轉身回到星艦中，和黛拉壹同縮到被子裏裝鴕鳥。
　　這企圖被左吳朝她招了招的手給輕易搓滅，鈍子只能垂著光頭，壹點壹點往左吳身邊挪去。
　　只是挪到左吳身邊時。
　　左吳居然壹把將鈍子攬到懷裏，給了她個大大的擁抱！
　　鈍子楞住，雙手壹時不知如何是好，揮舞幾下，才狐疑的也攬住左吳的背，低聲：“妳……妳這麽想我的？媽耶。”
　　左吳笑了下：“對，鈍子，沒妳的日子無聊到了極致。”
　　“是因為沒趁手的沙包才無聊？！”鈍子依舊狐疑。
　　“不是，”左吳聳肩：“就是真的……好久不見。”
　　鈍子還是楞楞，眼睛不知轉了多少圈，其全身上下的傳感器都在別扭。
　　直到她的程序和算法得出了個匪夷所思的結論，就是左吳這個擁抱壹片真心，沒有壹點套路後，鈍子才嘆氣，低頭嗅了下左吳的味道：
　　“好啦好啦，妳我都知道這場戰鬥不會有壹點危險，我就是出去度假偷懶瞎嘚瑟的，幹嘛生離死別壹樣。別讓黛拉看見，怪難為情的。”
　　左吳沒動，只是低聲：“嗯，鈍子。以上的擁抱是給妳的。”
　　鈍子的狐疑頓生：“以上？什麽意思。”
　　“鈍子，我問妳，如果我說這個擁抱不光是給妳的，還有人在分享，妳會有什麽反應？”左吳問。
　　“嗨呀，那又如何，不就是妳壹個擁抱嗎，多稀罕似的。”鈍子翻了下白眼。
　　左吳點頭：“如果我現在要開始細數妳的過失，妳違命的次數，要扣妳工資呢？”
　　“工資，工資……”鈍子臉上浮現掙紮：“扣……就扣唄！現在的工資不就是壹組讓我隨便填的數字？像貢獻點壹樣，就是感覺我的努力被妳大手壹揮抹掉了壹樣，好心疼！”
　　“那我說要再給黛拉找幾個媽呢？”
　　“隨便妳找，反正孩子她親媽媽就我壹個，”鈍子輕哼，數秒後眼睛忽然瞪圓：
　　“妳可別說要給黛拉身體裏再註入誰誰誰的基因啊！我警告妳，如果妳這樣做，我就，就……就趁妳和艾山山姬稚列維娜過夜的時候，天天鉆到妳們床底下嚇妳！”
　　說著。
　　鈍子的手開始狂捶左吳的背，似是在催促他趕緊放開。
　　左吳聳了下肩膀：“嗯，鈍子，看來妳還是妳。也對，咱們現在都是燃蘿的模擬，小灰沒辦法用機群把妳取代的，她做不到。”
　　“啊？妳在說什麽？”鈍子咂舌，忽然意識到什麽：
　　“我我我我我我我……啊呀呀呀呀！孩子她爸，妳說小灰現在在我身上？！饒饒饒命，我不是故意打這麽多勝仗幹掉妳這麽多親友的……”
　　左吳輕笑，低頭，看向鈍子的後腰後腰上的壹塊裝甲。自己的手此時正按在這塊裝甲上，無比深沈的幽怨和憤恨正從那塊裝甲中傳來：
　　“對，小灰。命令是我下的，戰爭是我發動的。罪魁禍首就是我，妳所有仇恨和痛苦的根源都是我。”
　　壹陣靜默。
　　那塊裝甲像杜鵑啼血：“……小灰，是誰？”
　　“是妳。”左吳沈聲。
　　“……哈，我不知道妳是怎麽知道我能擬態的，我也想不通為什麽我無法分解這臺光頭造物。哈，哈哈。魔鬼，惡魔，侵略者！”
　　裝甲的聲音淒厲如斯：
　　“抓住了我，那就殺了我，什麽‘小灰’，哈，哈哈哈！別想把我……當寵物！”
　　“妳給我……放手！”
　　裝甲開始在左吳手中掙紮，可她做的壹切都只能讓鈍子覺得尾椎處有些發癢。燃蘿是偏心的，祂給左吳的力量太強。
　　左吳只是恍惚間想起了那個賭局——小灰和燎原灰風打賭，怎麽最後輸的好像是自己？
　　這場夢和劇本，最後到底留給了自己什麽意義？
　　“鈍子，”左吳按住心裏的空落落，看向光頭AI：“妳覺得這場夢該醒了嗎？”
　　“醒？”鈍子又是楞楞：“哦，妳是說讓劇本結束麽。該，甚至我們應該壹醒來，就回現實世界去，而不是讓燃蘿給我們準備下壹場夢。我們早就該醒了。”
　　“……為什麽？”左吳迷茫：
　　“鈍子，我以為妳會是最不想醒來那個。在劇本中妳是叱咤風雲的將軍，在現實，妳可能壹醒來就被燎原的星艦殺死，妳在這裏掙得的壹切都會……”
　　光頭AI忽然狠狠掐住左吳的腰，聲音卻更加輕柔：“我知道，我也不甘心。我知道我很貪心，喜歡被人吹捧，喜歡功勞，喜歡……活著。”
　　“但是孩子她爸，妳知道嗎？黛拉長得比我還高啦。”
　　左吳抿嘴，看了眼鈍子的小不點體型：“早比妳高了。”
　　“少來，我壹直算著呢，前年才正式超過我。噗，哈哈哈哈。咱們繼續在這劇本中待下去，沒準能看見黛拉長成大姑娘，亭亭玉立。”
　　鈍子這下徹底將臉埋入了左吳的氣味中：
　　“而且，誰說黛拉只能長得和成年人類差不多？她可是有巨龍血脈的，她該長高，越長越高。最後到咱倆都只能仰望的地步，我甚至做了壹個夢——”
　　“夢見某個中午，妳在揍我，揍累了，便歇著，然後我們壹起窩在黛拉的手心裏曬太陽，暖洋洋的太陽。”
　　左吳張了張嘴：“可現實中的銀河再也沒有暖洋洋的太陽了。”
　　“可夢境中的黛拉再怎麽成長，都會是鏡花水月壹樣的白費呀！”
　　鈍子擡起臉，直勾勾望著左吳的眼睛：
　　“她在夢裏成長十年，百年，現實裏卻連壹秒都沒過去，她身高還是沒超過我，她依舊是那小不點……”
　　“對！我貪財，貪心，喜歡被人吹捧，喜歡功勞，喜歡活著，但我更喜歡看見黛拉切切實實的長大！我可以忍受我得到的壹切全部消失，我可以！我可以接受我自己像壹場空壹樣的白費，”
　　“但唯獨唯獨，我絕不願意看見黛拉的長大都是壹戳就破的夢幻，我不能！”
　　“我們或許會在真正的銀河裏吃點苦，但我已經確定過了，燃蘿編織不出銀河之外的浩瀚，這片夢境給不了黛拉她本該擁有的廣闊！”
　　“所以，孩子她爸，我們該醒了呀。就算是現在醒，馬上醒，就算我沒時間再在我繳獲的金山銀山上躺壹躺，沒時間和同我征戰了這麽久的戰士告別……”
　　“我也會欣然接受。”
　　壹陣長長的沈默，長到左吳覺得手裏小灰化為的裝甲就快放棄掙紮，打算就此封閉她自身，真的成壹塊毫無生機的金屬時。
　　左吳才喃喃：“告別壹下，還是應該的……這是劇本，也是我們生活了七年的真實。我們應該……給這個世界安排好未來，也該了解我們身上的血債，這才算是負責。”
　　鈍子疑惑。
　　左吳吸氣，接著高聲：
　　“小灰！或者說灰蠱，光明星海的灰蠱！如果我說，我能把妳戰死的親友和罹難的戰士們全部還給妳呢？原原本本的還妳，把我奪走了光明星海的未來還妳！”
　　光明星海的灰蠱，那塊金屬的表面赫然睜開了壹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