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壹十六章 輕重

　　黛拉想做什麽，很明顯，無非是獻花祭奠。
　　可惜這件小小的事對她而言，也變得困難無比。原因很簡單，無非是政權“第壹個逝者”這件事，其意義無法淡化，註定渲染上了各種各樣的色彩。
　　左吳需用它來激勵人心，研究社科類的研究者，和那些嫻熟官僚壹同編纂並論證過的演講稿正安安靜靜躺在自己視界中。
　　而其他人也在翹首以盼，想看看新帝聯這個新生政權將如何對待死者，撫恤如何，地位如何，符不符合大家對自己生命的估價。
　　戰備開始，恰到好處的“迫在眉睫”讓新帝聯像個機器壹樣開始運行——
　　專業官僚同艾山山壹道搭建的政權架子，當前本就簡潔而高效。以往只是沒有徹底開動而已，現在它終於顯露了崢嶸。
　　帝制政權這種東西本就不容含情脈脈。左吳頂著這樣的頭銜，當然會無可挽回的離群眾越來越遠。
　　這次紀念嬰兒們的出生，和告慰最初逝者的儀式，本質上就是時隔太久後，皇帝和群眾壹次難得的，各憑默契的交流。
　　“各憑默契”，換句話說就是揣摩、揣度。
　　葬禮註定被染上各種色彩，儀式的每個細節都將被無數雙眼睛緊盯。小到左吳進場時邁的是哪只腳，衣服選定的是來自哪個文明的哪個款式，都是如此。
　　由此，那位最初的逝者，重要的反倒是對她本人而言已如過往雲煙的標簽——她是什麽種族，來自哪個文明，其職業對整個政權而言做出了什麽貢獻，配不配得上如此禮儀，等等等等。
　　還有她的小花園，這位年邁的園藝老師大概是多慮了，因為花園本身也壹道被納入了大家觀察的範圍。
　　為了表示新帝聯必將重視所有人的遺產，小花園必定會被長長久久的妥善看管。
　　老師壹生的經驗不可能抵得過超級計算機的計算，施肥的濃度和修剪的時間都將精確至毫厘，被政權接手的花園，必定會比在老師手裏時，更加茁壯的生長。
　　悄悄溜過來的黛拉當然明白這些道理。以及，作為新帝聯的大公主，從之前開始，更是有無數人找自己通過氣。今日的葬禮自己該秉持什麽禮儀，服裝該穿成什麽模樣，與逝者該離多遠，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對，黛拉在今日葬禮上的身份將是新帝聯的大公主，而不是“黛拉”本身。蟲娘曾作為這位老師的學生，只是壹樁小小的美談和註腳，官方層面上不會再有其他更多的意義了。
　　所以。
　　想作為自己，與老師輕聲告別，只有趁在四下無人時偷偷溜進來的當下了，選的時機也剛剛好，只是她沒想到左吳會先壹步搶先。
　　左吳也沒有什麽立場來影響黛拉的吊唁，此時只能順著小灰捂住自己嘴的動作，強行擠進了她建起的匿蹤領域，然後警惕著小灰會不會心血來潮把自己扔出去的同時，靜靜觀察自己女兒的壹舉壹動。
　　眼看黛拉站到了水晶棺槨前，皺了皺鼻子，墊著腳尖靈巧繞過那些錦簇的速生花海，然後悄悄在其中最不顯眼的角落，放上了她按這位老師所教的方法，種出來的花草所編織的花環。
　　只是放了壹秒。
　　黛拉的眉頭便挑了挑，因為靈堂周圍開始浮現出壹道道投影出來的短消息，輔以令人不爽的感嘆號。
　　投影的大意是檢測到了環境的改變，經過設計的整體色彩出現了壹點不協的像素雲雲，作為警告，提示管理人員趕緊來排查。
　　蟲娘只能皺緊眉頭，把花環重新拿起，然後下了什麽莫大的決心般，才按了壹下她耳朵的位置，輕聲念叨：“啊！有麻煩，快幫我壹下！”
　　左吳還在好奇是誰成了黛拉的幫兇，來者卻不出所料，是黛拉的好姐妹，自己的二女兒。
　　又是壹陣愧疚浮現，這麽長時間了，二女兒的名字還是沒有定下，不過她也甚少和自己單獨交流就是了。“二公主”這個稱呼對她而言也越來越順口，眼看快改不回來。
　　這壹年中，二公主那原本破破爛爛的身體也完成了修補，至少那些簡陋的關節和殘缺已經修補完畢。她的手臂已經能像正常人壹樣靈活，缺失的四肢也被補齊。
　　只是，有些出乎意料，二公主怎麽也學不會如何使用“下巴”。
　　裝配上下巴之後，反而讓她對如何說話感到無所適從。所以，科研團隊給她的下顎做了可拆卸的設計，平時揣在兜裏，只是遇到重大場合時，才掏出來裝上，以應付壹時。
　　同黛拉的躡手躡腳相比，二公主的腳步倒是頗為隨意，所制造出的回聲響徹，卻反倒讓這個靈堂顯得更加空曠而寂靜。
　　“來嘞來嘞，”二公主說著，徑直走向靈堂的墻邊，隨手翻出壹塊控制面板，又抽出她自己身體裏的壹根線纜，插進，搗鼓，入侵，那些煩人的警告投影頓時消弭無形。
　　“留神，妹子。這只是表面功夫。誰有點閑心，過來檢查壹下這個面板，就能發現異常，然後把妳的花環揀出來丟掉，”二公主說，又瞇了瞇眼：
　　“啊，其實不用檢查面板，稍微仔細的掃壹眼就能發現的。妳看，妳的花環和這些速生的錦簇相比，大小有點不對勁，甚至還有點蔫。”
　　“……因為它被采下來了嘛。”黛拉說，又有些不服氣：“真的很明顯？”
　　“我說了只要有人仔細看，就壹定會被發現。”二公主說。
　　黛拉咬牙，別過眼去：“我想沒人會仔細端詳我老師的樣子，大家只會仔細觀察爸爸媽媽還有妳我，不會浪費心思在我老師身上。”
　　二公主聳肩：“但靈堂的管理者，出於他的職責，是肯定會檢查這個面板的哦。”
　　黛拉又轉頭沖二公主投以緊盯：“妳這段時間，不是和親媽媽學了這麽久本事，小小的控制面板都黑不掉嗎？”
　　確實。
　　黛拉此前喜歡在各個補習班學習和玩耍，二公主也覺得自己得學些本事。可惜，作為智能“造物”也因為性能有別，有學習的天賦壹說。
　　二公主的身體設計在源頭上就有問題，是在極端環境下用廢料的堆砌，她可不像天賦卓絕的黛拉壹樣，邊玩邊學，也能不斷把各路老師驚到，將人家的本事全部學走的同時，還能推陳出新。
　　跟著蟲娘上了幾次課，二公主便被遠遠甩在了後頭，面子被擊了個粉碎，只能掩面逃避，本來覺得自己將就此和學習絕緣。
　　沒想到之後的壹次偶然，二公主卻開發出了自己的賽道——她的本質是鈍子分身的叠代產物，或多或少，總是繼承了壹些光頭AI的天賦的。
　　雖然鈍子擅長的事情也挺微妙，但她畢竟曾是舊帝聯的管理型AI，被評價為缺陷品的原因也是因為過於充沛的情感，教導二公主也算綽綽有余。
　　眼下的二公主至少也有了些文化，對壹間靈堂裏的控制面板，總不至於束手無策。
　　可她的努力顯然沒得到黛拉的滿意。
　　好在黛拉也只是抱怨幾句。其實，蟲娘對機械和程序的造詣，只會比二公主要厲害不少，她只是想找找人來說話而已。
　　此時。
　　靈堂內部的空調仍將環境調整的宜人無，濕度和溫度皆為完美。但這裏的環境和氣氛，卻平添壹股陰寒。讓蟲娘抱緊雙臂，情不自禁擠到了二公主身邊。
　　二公主摟過她的肩膀：“好啦好啦，妹子，生死有別，不用難過。”
　　黛拉抽抽鼻子：“妳剛才說，我的花環，真的壹點都比不上這些速生錦簇嗎？”
　　“在心意這方面，妹子妳肯定是贏了不少的……可惜包括這位老師在內，大家都不需要妳的心意。”二公主說。
　　“為什麽，是我的心意不夠真嗎？”
　　二公主歪頭想了想：“妳看過科研團隊給這老師留下的花園，所定下的養護方案嗎？”
　　“看過。”
　　“那妹子妳怎麽評價？”
　　“很棒，很完備，”黛拉有些自暴自棄的笑：“除此之外我還能怎麽評價。”
　　二公主聳肩：“那如果植物也有思想，會願意接受科研團隊的養護，還是更願意呆在妳老師親手施予的精心照料之下呢？”
　　聞言，蟲娘的眼睛有些幽幽出神：“……肯定是科研團隊的養護更好，為了植物本身，我也希望他們呆在……更專業的照料下。”
　　“即便妳老師為那小花園，付出的是她百分之三十以上的時間，百分之四十以上的精力，還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愛和感情；”二公主的視線和蟲娘幽幽的眼神對上：
　　“而科研團隊付出的，只是由超算壹秒鐘跑出來的方案，然後隨手給某個無人造物編好程序後就算完成任務，然後把它拋在腦後，壹輩子也想不起來？”
　　“妳看，很諷刺。二者對壹件事情付出的精力不可同日而語，但植物本身偏偏能在心不在焉的那邊獲得更好的生活。這樣，妳還是希望植物被科研團隊照料嗎？”
　　黛拉的目光緩緩垂下：“……畢竟這是對植物本身好。”
　　“是了，就是這個道理，”
　　二公主從黛拉那裏收回視線，轉而看向在水晶棺中躺著的，被入殮師精心擺出了安詳表情的老婦人：
　　“如果沒有新帝聯，沒有妳爸爸，那這位老師就只會是被圓環滅殺的無數生靈之壹。她的名字將無從傳承，她的愛好也將無人知悉，她將會像從來沒有存在過壹樣，沒人會為了壹個不曾存在的人哀悼。”
　　“但現在可不壹樣啦！只要新帝聯能夠長久，那這位老師將作為‘第壹個逝者’，長長久久的記在新帝聯的歷史書上。往後，妳爸爸的政權成了文明，還有可能以她逝世的日期，催生出壹個節日呢。”
　　“當初地球上那什麽端午節，不就是差不多的原因出現的？”
　　黛拉抿嘴：“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可是……”
　　二公主卻打斷了她的可是，繼續說：
　　“甚至，妹子，妳這麽喜歡學習，妳在星海聯盟也上了無數補習班，有過無數老師。可最後，妳有過的這麽多老師中，從圓環的黑暗覆壓下所幸存下來的不就她壹個？”
　　“妹子，妳敢說，妳對其他那些老師的思念和悲傷，加起來能超過這位老師壹人嗎？”
　　黛拉楞了下，思索，緩緩搖頭。
　　二公主摟著蟲娘肩膀的手又拍了拍她的胳膊：“是了，因為妳能目睹這位老婦人的逝世，妳的悲哀才會壓過妳其他所有老師加起來。”
　　“妳親媽媽為了職責看過這位老師最後的時刻，我也沾了光。就算是我，也能看出她對妳爸爸的新帝聯沒啥歸屬感。但那又如何？妳是想為她好的吧？”
　　“在這裏，才有人為她哀悼；在這裏，才有人重視她的死亡。哪怕這種重視不是她生前所想，可這又有什麽關系？”
　　“所以，妹子。如果妳的花環被靈堂的管理者找到，扔掉，也不用為此難過。靈堂的管理員也是在用他的手段表示自己的重視……雖不是悲哀，而是對儀式的鄭重，這樣也是壹種重視。”
　　二公主說，暗暗松了口氣。她對老婦人沒有感情，所說的壹切都是為了安慰黛拉，可真是兜了好大壹個圈子。
　　黛拉輕輕點頭，卻忽然失笑：“……以前的妳可絕對不可能說出這些話，壹套壹套的。親媽媽的本事妳是全部學了去？”
　　二公主昂首：“我更願意說我是青出於……於……”
　　“青出於藍！”黛拉終於咯咯笑起，又最後深深看了壹眼水晶棺槨和裏面婦人的和煦：“行啦，謝謝妳的安慰，我們走吧。”
　　“走。”
　　蟲娘轉身，可她的雙腳還是釘在了原地般：“無論多少次，告別還真是件好困難的事。”
　　“確實。”二公主依舊陪著黛拉並肩。
　　蟲娘看向她：“妳壹直想把我拐到銀河之外去，對吧？”
　　“啊哈哈，對，我意誌堅定。”二公主點頭。
　　“那我怎麽和爸爸媽媽們告別？父母在，不遠遊。”黛拉抿嘴。
　　“還有壹句話不是‘遊必有方’，妳爸爸知道妳是去銀河之外，他也想看到妳選擇了這個未來。”二公主輕巧。
　　黛拉臉上泛起壹抹悲哀的笑：“……那時候，妳，爸爸，會因為‘為了我好’，不顧我自己的想法，把我送到銀河之外嗎？就像老師如今為她好的葬禮壹樣。”
　　二公主認真：“我會的。”
　　“啊！妳又打不過我。”
　　“那又如何？為壹個人好是我的主觀，我還是會盡我所能把妳拐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