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九章 媽媽

　　此時。
　　小灰還保持著人類的模樣。也得益於此，她與擬態成了氣態生物的燎原灰風的鬥毆，才能這麽像兩個糾纏至今的文明最後的纏鬥。
　　她覺得自己做的不錯，沒有辜負“逼真”這個追求。雖然自己親眼見過的人類，滿打滿算只有三個，是遠遠不足的樣本數量。
　　但……誰叫三個人類中的其中之壹，是事實上同自己朝夕相處了呢。
　　人類有什麽特征？直立行走，體表無毛，這些都是不用多說的基礎。再稍微深刻壹些，便是互相對同族的厭惡了吧？
　　小灰知道人類間互相厭惡的特點是千年前邁向星海後才有，畢竟各類文獻資料上，尚被困於地面的人類至少能構建起正常的社會關系。
　　但星海時代的每壹年都在高速發展且濃墨重彩。
　　與尚被困於地面的昔日相比，光陰的分量早就不可同日而語，同族間會相互厭惡也成了人類在星海的大眾中最顯著的特征。
　　……可如何把這壹點擬態得惟妙惟肖呢？人類互相的厭惡並不來自於他們可以輕松復制的基因，也不通過偽造記憶便能追平的後天努力，而是貨真價實的“神恩”。
　　既是神恩，小灰就不可能從本質上將其復現，只能用上些笨辦法，來模仿它的外在。
　　就像表演藝術有體驗派和方法派等等壹樣，演員當然不可能真的變成其所表演的那個角色，只能用種種技法來去盡力貼近貼合。
　　小灰意外的有些不擅長此道。
　　或許是身為灰蠱，擁有可以從更高層次解構壹樣事物的能力，壓根用不著顯得過時的演技。
　　以往還好，可遇到無法用灰蠱的能力解析的事物時，小灰就有些發毛了。
　　本能厭惡壹個人，究竟是什麽感覺？
　　是自己在知道左吳是殺死光明星海的兇手後，那壹瞬間沖上腦海，激的自己雙目赤紅時的所見所感嗎？
　　……不是的。
　　否則，自己只要在找到破解左吳眷顧的方法後，直接取了他性命就好，又何必要拖到今日？
　　甚至有關復仇真的成功後的景象，小灰也只能想象出壹種——
　　就是自己楞楞看著左吳的屍體倒下，然後自己就站在他身旁，垂首凝視，凝視他的屍體腐爛，白骨化，再風化成飛灰……
　　自己也不願，不想挪動腳步分毫，直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這不是厭惡。
　　絕對不是。
　　所以，小灰本以為自己所擬態的人類，註定要留下壹點瑕疵，壹個遺憾了。畢竟自己對“厭惡”是如此的不得其門。
　　直到今天。
　　在萬物凝滯的盡頭，在自己渾身脫力無從動彈，甚至人類該“直立行走”這最基礎特征都無從保持的當下。
　　燎原的灰風就趴在自己跟前，和自己竟然要鼻尖相貼。她趴在地上的模樣，竟與自己成了絕佳的鏡像。
　　揮之不去又無比生動的“厭惡”在小灰心中回蕩。
　　小灰覺得自己對“人類”的理解更上壹層樓，因為這有關厭惡的課程是如此的生動又深刻，深刻到了讓小灰在反思自己的厭惡會如此強烈？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小灰喃喃。
　　燎原的灰風聽見，掙紮的動了動：“妳說什麽？”
　　其聲音混沌，粘稠，讓小灰再壹次確信了自己如此強烈的厭惡從何而來——就是燎原的灰風現在的樣子，她混沌粘稠的聲音是來自她的嗓子。
　　按理來說氣態生物沒有嗓子。
　　可她偏偏在萬物的凝滯到來，自己同她無可避免的因為機群的墜落而跌倒在地時。
　　燎原的灰風卻沒再保持前壹秒拿著石笛與自己互毆時氣態的澄澈身軀，而是在靈能支撐的氣體中，又擬態裹覆出了壹點模糊的血肉。
　　她現在就是壹副氣態和血肉相互摻雜的模樣，卻不像離姒和夕陽那般將兩者融合的恰到好處，頗具美感，就是這樣胡亂混雜了下。
　　好像燎原和帝聯的戰場上雙雙殞命，屍體無人掩埋，只能隨著時光流淌，腐爛在壹起的戰士壹樣。
　　燎原灰風就是這樣壹灘爛在壹起的氣態和血肉，自己厭惡腐敗有什麽問題。
　　殞命的戰士值得尊敬。
　　可燎原的灰風把自己弄成這樣，又是出於什麽考慮？
　　小灰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想去理解，不想掩蓋自己厭惡的神情，只是死死盯著燎原灰風，猜想這會不會是她的陷阱。
　　燎原灰風感受到了小灰的目光，她又強撐著動了動，體內那些隨性的血肉轉動，自肌間扭曲的縫隙裏，於“噗噗”的聲音中擠出了股股氣體。
　　“噗，哈哈哈，”燎原灰風笑起：“用不著這麽警惕，妳我知根知底。我現在這樣……哈哈，只能用這噗噗聲音給妳來點精神攻擊啦。”
　　小灰也笑，她發現自己面對越討厭的事情時就越喜歡笑，那反之呢？
　　她不慎分心回憶起自己之前對左吳的冷眼冷面和冷語，趕緊回過神來，輕聲：
　　“對，妳的這種精神攻擊效果卓著，我是真想不通妳怎麽會把自己擬態得這麽……惡心的。”
　　聞言。
　　燎原灰風臉上的笑容消失，或者說她此時混沌且腐爛的臉壓根做不出任何表情，她的笑意被小灰領會只是因為二人的知根知底：
　　“或許這不是我有意為之，”
　　燎原灰風垂目，玩弄起了自己扭曲的肌肉，又像在試圖用肌間噴出的氣體演奏壹曲旋律：
　　“只是在妳我倒下時，我們都下意識擬態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模樣而已——哈哈，小灰，妳真的好像以前的我。”
　　自己像以前的她？
　　小灰想摸摸自己的臉，卻做不到，只覺得五官眉眼裏混雜的特征壹定尤其精彩。
　　說起來燎原灰風在初遇左吳時，她擬態的類人五官是博采了艾山山列維娜姬稚甚至鈍子和金棉容貌的長項，那般完美。
　　自己卻為了賭氣，也不知道賭誰的氣，五官選取的盡是幾位女士的短處，追求的是它們單獨拆出來都不好看，但合在壹起就是渾然天成的感覺。
　　……只是再渾然天成，又怎麽敵得過壹開始就無瑕的美麗？
　　小灰知道自己的賭氣壹直在持續，直到今天，直到今天自己倒下時的下意識時。
　　自己變成了燎原灰風的模樣。
　　燎原灰風剛才說她羨慕自己，可自己呢，自己又壹直在羨慕著誰？
　　心裏某種堅持轟然坍塌，小灰發現剛領教的厭惡在肆意流淌，矛頭亂指。說是亂指，其實這裏只有兩個人而已。
　　小灰想掙紮的爬起，卻還是做不到，這厭惡的矛頭忽然有了壹個可能的發泄口：
　　“燎原灰風，都是妳的問題，”
　　小灰冷笑，想低頭把自己的臉刮花，可最終卻那麽不舍。卻僅僅是這壹側目，便看到了倒在壹邊的姬稚，有些哀然：
　　“如果不是妳對燃蘿做的那些事，我們說不定不會陷入這萬物靜滯。”
　　燎原灰風瞇眼：“我做了什麽？”
　　“比如從來沒有正眼瞧過祂。”小灰說：“祂明明是妳的孩子。”
　　“……祂是我孩子，妳說祂是我孩子？噗，哈哈哈哈哈，”
　　燎原灰風聽著，好像聽到了什麽絕大的笑話：
　　“好吧，好吧，祂是從我身體裏生出來的，祂是我壹點壹點輸送能量餵養長大的，確實，確實。”
　　“好，現在該我提問了，我問妳，小灰，黛拉的媽媽是哪位？”
　　小灰楞了壹下。
　　黛拉此時跪坐在壹邊，她好像是受萬物凝滯的影響最小的那個。有些雙目失神，在奮力移動手臂，想給姬稚處理傷口，可四只手都只能移動幾公分，無法觸碰到姬稚的身體。
　　只能徒勞的看著姬稚傷口裏流不出的血液像寶石壹般晶瑩，隨即輕聲喃喃：“……馬媽媽。”
　　姬稚沒有回答。
　　壹直背對於此的左吳也想轉頭，可他終究只能死死掐緊燃蘿的脖子，絕不松手。
　　小灰有了答案：“黛拉的媽媽，好多呢。我現在五官有多少人的特征，黛拉就有多少媽媽，大家都是，都壹樣。燎原的灰風，妳少用這種話來挑撥我。”
　　“我哪裏會挑撥，羨慕還來不及呢，”燎原灰風還是在笑，眼裏卻流露出了掙紮和瘋狂：
　　“我從妳的臉上看到了這麽多人臉，艾山山姬稚列維娜，她們我都認識！都是黛拉的媽媽，哈哈，可是不是少了壹個呢？”
　　小灰吸氣：“雖然我對左吳的博愛壹點也不懷疑，但……不可能，壹個都沒有少。”
　　“是啊，沒錯，這麽多媽媽，壹個個都很好，妳也忘了，貴人多忘事，”
　　燎原灰風眼裏的瘋狂達到了臨界，卻最終成了哀傷：
　　“可真正孕育了黛拉，培育了她尚未出生時的卵，為她壹直輸送能量，用自己的身體孕育了她的……那臺機器呢？！”
　　小灰楞住：“機器？”
　　“對，機器，”
　　燎原灰風輕笑：
　　“黛拉是由那共榮保險的辦事員提供技術，混雜了左吳和鈍子，還有那個非法女王的基因誕生的。而那技術，顯然需要使用培育艙啊。”
　　“還不是逃亡者號裏用以培育蟲人勞工的培育艙，根據調查，當初那辦事員真正使用的是他隨身攜帶的‘公司機密’，他用完後，就地丟棄，就地銷毀。”
　　“也就是說，真正用身體孕育了黛拉的那位‘媽媽’，早就被左吳扔在鶯歌索了，無人想起，無人追憶，此時已經隨著圓環的黑暗，同其被丟棄的地方壹同死去，”
　　“若不是後來左吳嶄露頭角，被燎原視作威脅，我又被派去生靈死絕的鶯歌索母星上又走了壹遭，那我連那臺機器的型號都確認不了。”
　　說著。
　　燎原灰風輕聲：“該我來考考妳了，小灰，妳知道它——孕育了黛拉的媽媽，它的型號是什麽嗎？”
　　小灰張口結舌。
　　燎原的灰風繼續：“看吧，對我而言，我就是被燎原拿來培育了燃蘿，和黛拉的這位‘媽媽’壹模壹樣的機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