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二章 壹路順風

　　寂靜的夜色裏，遠方帝國大廈泛著閃耀的霓虹。
　　副駕駛上，槐詩睜開眼睛看了壹眼。
　　“幾點了？”
　　“十壹點半。”
　　上野說，“老大妳要休息會麽？”
　　“不必，躺壹下就好。”
　　槐詩搖頭，畢竟是升華者，熬個幾晚上不睡覺也不會有什麽事兒。剛剛的休息也不過是慎重起見，為了大戰之前養足精神的習慣而已。
　　自從成為升華者開始到現在，這麽長時間過去了，經歷了這麽多陣仗之後，他打心眼裏沒有將什麽鐵王黨的放在眼中。
　　倘若是槐詩的話，本應該是如此才對——
　　可當他放棄了槐詩的姓名，作為丹波內圈裏的壹個混種時，才發現那種徒然有力氣卻不知往何處使的無奈。
　　在壹重又壹重的風波裏，他奮盡全力，攀爬到如今的位置，卻依舊不由自主。
　　對於混種而言，這個世界被壹重重大網所覆蓋，不論如何掙紮，逃脫了壹重束縛之後，又會發現眼前的狹窄天地不過是新的牢籠。
　　生天目努力過，他失敗了，千葉龍二努力過，他放棄了，神城未來也嘗試過，最後狼狽而去……
　　那自己呢？
　　自己是否也會重蹈覆轍？
　　他無聲的嘆了口氣，沒有再說話。
　　駕駛席上的上野翻著手裏便利店的袋子，拿著啤酒不知道要不要遞過去，許久之後，還是沒有說話，輕輕的將袋子合攏起來，搖下了車窗。
　　微微冰涼的夜風從窗外吹來。
　　隔著遙遠的距離，槐詩依舊能夠感受到丹波內圈內所洋溢的躁動和不安。並不是幻覺或是猜測，而是字面意義上的感受，由少司命的奇跡所傳來的悲傷。
　　天命動蕩。
　　作為護持稚子與族群成長的少司命，這壹份被賦予了神性的奇跡感應到丹波內圈如今的蕭索，流溢出的悲傷與憐憫。
　　窗外吹來了微涼的夜風，令他從沈思中漸漸回醒過來，揉了揉臉，問道：“有煙麽？”
　　“有……啊，沒了。”
　　上野摸了半天口袋，只摸出了壹個空盒子。
　　“怎麽也不多帶點？”
　　上野楞了半天，神情茫然：“老大妳不是說抽煙不好，要少抽麽，我就只帶半盒了……要不我再去買壹包？”
　　“算了，還是少抽吧……”
　　槐詩擺手，無奈的笑了起來。
　　“是白天的事情麽，老大？”
　　上野還記掛著白天離開醫院之後的事情，他送槐詩去了油罐車爆炸的地方。
　　燃燒的房屋還沒有完全熄滅。
　　匆匆撒過幾點水花之後，消防隊就和電視臺的記者前後腳走了，蔓延的火光跳躍在焦黑的建築上。
　　瀛洲多地震，而平房用的多是木構，燒起來也極快。
　　沒過多久，壹片白底裏就只剩下了幾點帶著余燼的焦炭。
　　當時上野在車裏，只看到懷紙老大下車之後壹會兒又回來了，然後神情就平靜至今，有時還會像走神壹樣恍惚許久。
　　“嗯？”
　　槐詩不解的回頭看過來，好像沒有聽清他剛才的話壹樣。
　　“是白天的事情麽？”上野問道：“白天，老大妳去那邊之後……回來就壹直是這個樣子。”
　　“妳這個家夥，真的是傻大個麽？”槐詩搖頭嘆息。
　　上野聳肩，“因為老大總是把什麽東西都寫在臉上嘛。”
　　“……”
　　槐詩苦笑了壹下，沈默許久之後，開口說：“白天的時候，我去那邊，說實話，原本只是想要……幫點忙的。”
　　結果並沒有能夠幫到忙。
　　當火光蔓延開來之後，槐詩才發現，自己孤身壹人，什麽忙都幫不到。
　　只能徒然的看著大火擴散，將十幾棟陳舊的屋子燃燒殆盡，滿頭白發的蒼老婦人抱著稚嫩的孩子在街邊無聲哀哭。
　　那些渾濁的眼淚落在灰燼裏，在破裂的水泥上染出壹縷灰黑。
　　匆匆逃出的人站在街邊，茫然的看著自己的家被燒毀的場景，可是卻並不害怕，神情呆滯又平靜，好像什麽東西都沒有失去壹樣。
　　槐詩低下頭，看著那個已經哭不出聲音的老人。
　　“我本來是想要保護他們的，上野。”
　　槐詩無聲嘆息：“我對她說，不要害怕，很快會有懷紙組的人過來幫忙，至少能幫妳們找壹個暫時住的地方，有我們在，我們會保護妳，那些人不會再來，這些事情不會再發生……可壹個理會我的人都沒有。”
　　只有那個老人擡起空洞的眼瞳，滿是冷漠和憤怨。
　　因為械鬥失去了丈夫，因為禁藥失去了兒子，又因為突如其來的火災失去了最後的家……
　　壹生被丹波內圈的苦難所折磨，早已經麻木了，見慣不慣，最後已經變成了無可失去的輕蔑。
　　那個老人漠然的看著槐詩的臉。
　　每當槐詩閉上眼睛，都能回憶起那壹雙渾濁的眼瞳，還有她沙啞的話語。
　　“她問我：妳們又和他們有什麽區別？”
　　在漫長的沈默裏，槐詩疲憊的閉上了眼睛，“我竟然不知道怎麽回答她才好。”
　　同樣都是極道，同樣都是人渣，難道還會有所不同麽。
　　在陽光下活不下去，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也活不下去。
　　自始至終，無力又弱小的人只能忍受痛苦，人人索取。
　　對他們而言，主宰自己的同盟、他們眼前的懷紙素人，自己所謂的同胞和丹波內圈之外的黑幫，又有什麽不同呢？
　　在寂靜裏，上野愕然的看著槐詩，忍不住撓頭。
　　“這個不能這麽說吧？”
　　他想了半天，認真的講，“其實是有區別的，我覺得很有區別才對，啊，就是……我們……草……”
　　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的腦袋裏完全想不明白，壹著急就語無倫次，到最後惱怒的照著自己腦門來了壹錘，放棄了思考。
　　只是斷然說道：“最起碼，老大是和其他人不壹樣的！”
　　槐詩被逗笑了：“少收了壹點保護費而已，這誰都能做到吧？”
　　“不壹樣。”
　　上野吭哧了很久，再次開口說：“之前，老大妳對我說的話我不是很懂，就是極道和落入海裏的老鼠啊什麽的……說真的，完全想不明白。”
　　他想了壹下，認真的說：“但是，就算是老鼠們拼成的船，除了和其他的船打仗之外，也是可以讓更多的人活下去的，對吧？”
　　如果是懷紙老大的話，壹定能夠做得到！
　　上野，近乎盲目的堅信著這壹點。
　　甚至比槐詩都更加相信他自己所做的壹切。
　　從小在丹波內圈長大，哪怕是再怎麽壹根筋的混種，也能夠體會到自身的渺小和卑微、那些醜惡的生活方式，還有這壹份與生俱來的原罪。
　　背叛、廝殺、爭奪、掠劫和欺騙。
　　他早已經習以為常。
　　直到有壹天，有壹個人從天而降，向他證明了壹切都可以變得不同，哪怕是混種也可以昂起頭，有尊嚴的活在這個世界上。
　　簡直就好像壹個遙不可及的美夢壹樣。
　　從黑暗裏點亮了火光。
　　“不止是我壹個人，所有懷紙組的人，都是相信這壹點的。”上野篤定的說道：“如果有人說他不相信老大講的話，那他壹定是在說謊！”
　　在漫長的沈默後，槐詩擡起頭，看著身旁的下屬，詫異的感慨：“上野，妳這個家夥，意外的能說會道啊……”
　　“誒！有麽？”上野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有哦。”槐詩憋著笑，認真點頭：“搞不好真的很有當老師的天分啊……我覺得最起碼體育老師是沒問題了！”
　　“真的麽？”
　　槐詩卻沒有回答，只是擡起手，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謝謝妳，上野。”
　　他說，“謝謝妳們這麽相信我。”
　　於是，上野咧嘴笑了起來，興奮又愉快，就像是壹頭得意的鯊魚壹樣。
　　而在遠方，夜色裏傳來揮舞的燈光，前方的探看者們發出了預定的訊號。
　　緊接著，高亢的喇叭聲迸發，此起彼伏，在黑暗中擴散，恰如鋼鐵巨輪行進的汽笛壹樣。壹盞盞車燈不斷的亮起，匯聚成燈光的海，將壹切照破。
　　“走吧，上野。”
　　槐詩凝視著天空中掠過的飛鳥。
　　他說，“我們要出航了！”
　　……
　　……
　　十五分鐘之前，死寂的停車場裏，傳來擲地有聲的宣言。
　　“下鴨神社的神官，說我是壹將功成萬骨枯，我不信，我認為出來混，是生是死，是要自己決定的！”
　　鐵王黨的會長，大政光昭配著華麗的長刀，漫步在眼前的陣列之間，豪邁的宣講道。
　　雖然這話聽起來總感覺不太吉利，可刀頭舔血的極道們根本不在乎這個，早已經被來自上峰的鼓勵與賞賜燒紅了眼睛，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就在他眼前，乃是專門為了這壹次奇襲從鐵王黨中抽調的精銳——總計壹百四十壹人，超過十個升華者，剩下的也都是能夠以壹敵十的狠辣極道。
　　更何況，還有從鹿鳴館中賜下的珍貴遺物。
　　隨著他拍手，身後的下屬就畢恭畢敬的上前，將雙手捧著的沈重旗桿奉上。
　　古樸的旗桿之上，乃是壹束卷著的古老軍旗，不知經歷了多少年的時光之後，已經泛黃，遍布幹涸的血跡。
　　當旗面展開的瞬間，隱藏在旗面之上的惡鬼便幾乎從黑暗裏躍出，猙獰的氣息擴散開來，轉瞬間化作血紅的光芒，灑落在每壹個人的頭頂。
　　在那源質投影的籠罩之下，每個人的面孔都變得猙獰又狂暴，宛如黃泉之中的惡鬼軍旅，陰兵降臨。
　　“這是當年德川公麾下，戰神本多大人所傳承的‘鐘馗馬印’！”大政光昭興奮的大笑：“有了這壹柄軍旗相助，那群雜種不過是土雞瓦狗，不堪壹擊！”
　　“津島君，我將它授予妳，望妳武運昌隆！也希望妳能夠像是本多大人輔佐德川公壹樣，助我平定天下！”
　　“定然不負會長所托！”
　　津島大悟喜形於色，雙手捧起了鐘馗馬印，珍而重之的將這壹份強大的力量收起。
　　“很好，有津島君妳這樣的猛將，還有長谷川先生這樣的高手在暗中相助，此次定然能夠馬到功成！”
　　“祝各位壹路順風！”
　　大政光昭咧嘴，獰笑：“我就在此處靜待諸君和生天目老賊的人頭壹起歸來！”
　　隨著臨行酒壹飲而盡，轟鳴的引擎聲從停車場內迸發。
　　在轟鳴聲，車流如長龍壹般轟然疾馳，沖向了丹波內圈。
　　……
　　就在車流之中，壹輛尤其華貴的車上，剛剛被托付了重任的津島大悟恭敬的向身旁年輕的男人行禮：“這壹次的行動，就要靠長谷川先生關照了。”
　　“哪裏的話，分內之事。”
　　長谷川矜持壹笑，“如今我等雷霆壹擊，柏原醫院內防守空虛，能作為我對手的不過是天田壹人，大家防守施為便是，其他的都交給我！”
　　津島大喜：“有長谷川先生在，此戰定然馬到功成！”
　　壹路之上，暢通無阻。
　　寂靜的京都夜色之中，車輛來來往往，可在長谷川的源質籠罩之下，車隊卻籠罩在陰影之中，百步之外根本看不分明，只能夠窺見壹道隱約的灰色霧氣在城市之間轟然遊走，像是出巢的巨蟒壹樣。
　　車隊正中，長谷川閉眼假寐，可心思和意識卻隨著灰色的霧氣壹同擴散向四面八方，俯瞰著周圍的壹切，沒有留下任何的蛛絲馬跡。
　　只有天空中掠過的黑色飛鳥偶爾會好奇探望，凝視著大地上所發生的壹切。
　　混種同盟果然毫無任何警覺。
　　恐怕早已經被嚇破膽了吧？總會長生天目壹旦陷入昏迷，就群龍無首，如今恐怕已經在內部爭權奪利了。
　　遠方丹波內圈的警備也稀稀拉拉的做樣子，根本就沒有任何防備。
　　只是不知為何……
　　長谷川的眉頭壹皺：“今天的烏鴉，是不是多了壹些？”
　　津島茫然的擡起頭，看向窗外，才看到天穹之上那些盤旋的陰影，猩紅的眼瞳俯瞰著大地，不時發出呱噪的聲音。
　　可越是向前，越是接近丹波內圈，那些隨處可見的烏鴉便越來越密集。
　　到最後，每壹條屋檐，每壹架路燈和每壹棵樹的樹蔭之中都有猩紅的光芒浮現，帶著鐵光的羽翼展開，嘲弄嘯叫。
　　浩蕩的鴉潮驟然席卷，覆蓋了整個天穹。
　　“等等，這是……”
　　津島大悟瞪大眼睛，緊接著就聽見巨響轟鳴，整個大地猛然壹震，前方疾馳的車隊猛然壹頓。
　　黑暗中，兩道淒厲的車燈猛然亮起。
　　就像是沈睡的怪物被驚醒了，引擎發出了躁動的巨響。
　　在轟鳴之中，狂奔而出，呼嘯向前，擺動著龐大的身體，撞破了迎面而來的風，筆直的碾向了疾馳的車隊。
　　那是壹輛巨大的……油罐車？！
　　黑暗之後，抽煙的男人按下了手中的按鈕。
　　“糟了！”
　　津島大悟下意識的握緊拳頭，緊接著就看到恐怖的光焰沖天而起，恐怖的氣壓掀起白瀾，席卷，在這郊區的寂靜夜色裏暴虐的擴散。
　　熾熱的火焰伴隨著從天而降的火雨壹同舞動著，灑下了煉獄的火光。
　　就在這突如其來的爆炸中，其中所蘊藏的汽油和微不足道的金屬燃料盡數轉化焚燒的熱量，向著四周漫卷擴散。
　　瞬間吞沒了三分之壹的車隊，粘稠流淌的火焰還在迅速擴散，將來不及躲避的報廢車輛盡數吞沒。
　　於是，火光裏，淒厲的尖叫和哭喊響起。
　　在烏鴉們興奮的俯瞰裏，熊熊燃燒的火場裏，有壹個身影緩緩浮現。
　　從黑暗中走出，穿過了焚燒的火焰和恐怖的高溫。
　　就像是真正的惡鬼從自己的地獄裏走來，踏碎了燒紅的鋼鐵和焦黑的屍骨，壹步步的向前。
　　自煉獄的火光裏，展露出愉快的面孔。
　　“喲，各位，晚上好啊。”
　　槐詩伸手，緩緩拔出生天目所贈的名劍，微笑著問候：
　　“想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