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壹百三十八章 軍令之外

　　出了帥府，王守規垂頭喪氣，只覺得胸口壓了壹塊巨石。他在宮中多年，知道徐平在趙禎心中的地位，不是壹個走馬承受能夠撼動的。這次行事魯莽，被徐平抓住了把柄，端的是前途未蔔。奏報上去，單單只是降職責罰還算好的，就怕從此失了聖眷，再無出頭之日了。現在哥哥王守忠還能照顧他，等到哥哥不在了，宮中的日子可是難熬。
　　走馬承受並不壹定只是壹員，也不壹定是宦官，也可以用三班使臣。如果壹路有兩名走馬承受，則用壹位內侍，壹位武臣，這是真宗朝開始形成的規矩。秦鳳路這麽重要的地方，趙禎就用了王守規壹個人，是對他當年火災時的酬功，送給他的機會。本來他也非常珍惜，壹直都非常守規矩，但當徐平變更階級法，壹個立大功的機會就在眼前，他終於還是沒有耐得住性子。變更祖宗法制，真扳倒了徐平，王守規就壹飛沖天了。
　　走馬承受的官職不高，武臣的任職資格是三班院管的大小使臣，內侍的品級也與三班使臣相當，這是用小制大、以卑制尊之道。正是因為官職低微，壹般的走馬承受都銳意用事，總想著搞出個大新聞來，立下功勞，得到升遷。王守規此次依然是犯了這個錯誤，立功的機會在眼前，便就什麽都顧不得了。
　　經了帥府中這壹次風波，甘昭吉連壹句話都不敢再跟王守規多說，約了明日他到軍法司審案，便就跟不認識他壹樣。走在路上，凡是帥府轄下的人，見到王守規都跟見了瘟神壹樣，遠遠就躲開他。徐平說是壹切按軍法行事，那三個私下裏找王守規的人，人人都知道死定了。有這麽三個人做榜樣，誰還敢王守規說壹句話？
　　看眾人的樣子，王守規欲發覺得心情沈重，在這悶熱的天氣中只覺得喘不出氣來。
　　送走了王守規，徐平對張亢和景泰道：“今日斬了那三個私會王守規的統兵官，軍中必然噤若寒蟬，這不是我想要的。軍中不管大事小事，我都希望能夠群策群力，每個人都貢獻壹份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如同木偶壹般，只知道按令行事。古時行軍打仗，事前主帥必召眾將集議，用眾人智慧，查漏補缺。智者千慮，必有壹失，愚者千慮，必有壹得，古人誠不欺我。事後妳們要跟軍中宣講明白，為什麽要斬那三個人。不是因為他們對軍中的制度不滿，不是因為議論我，而是因為在背後議論，特別是去找不相幹的人議論。如果對軍中的制度也好，事務也好，有不同的看法，不拘什麽身份，哪怕是夥夫走卒，都是可以議論的，但壹定要按定好的程序來。千萬不要主官問起來的時候壹言不發，等到事後卻勞騷滿腹。這樣做動搖了軍心，是要砍腦袋的。有話，當面講，即使錯了也不會處罰。如果有所發明，提出的主意真地有用處，則帥府必不吝獎賞。”
　　張亢有些不以為然：“軍中士卒，只管知道執行軍令即可，他們又懂得什麽？若是人人議論紛紛，軍令壹出就受人質疑，那豈不是亂糟糟的！”
　　“軍令必須要執行，這不能打任何折扣！但是，軍中不是只有軍令，還有很多其他事務。如果事事都搞成軍令，則軍令必然也就嚴不起來，人人說壹套做壹套，那樣反而大大有害。公壽，要發軍令出去，就要先想清楚這軍令能不能做到，要怎麽樣才能做到。發軍令的時候謹慎壹些，將校執行的時候便就容易壹些，只有他們做得到的軍令，才會被認真地對待。本朝壹向都講道理最大，怎麽到了軍中就忘了這壹點呢？靠打靠殺，真地就能帶出強軍來嗎？我看未必見得。做事情不要怕麻煩，妳多講壹句，士卒便就多信妳壹分。”
　　張亢道：“自古善治軍者，必然令出如山，不能打壹絲折扣。節帥，我還是覺得不要對士卒下這麽多功夫，只要賞罰分明，聽令的重賞，違令者重罰，便就夠了。”
　　見張亢如此堅持自己的意見，徐平不由笑了起來：“妳還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軍中不是只有軍令，還有其他的吩咐、壹般的命令、臨時指揮等等。軍令必須嚴格執行，這沒有問題，但軍中發出軍令的，是統兵官，妳的軍中發軍令的是桑秀才，明白沒有？以前說的軍令過於籠統，上司的每個吩咐都視為軍令，這是不對的。壹張壹弛謂之道，要有軍令上的嚴格，就必須有其他事情上的活潑，兩者結合起來，能保證軍令不打折扣地執行。”
　　張亢撓了撓腦袋：“節帥，我有些被妳說的糊塗了。軍令怎麽還要分門別類，怎麽還有些不是軍令了？那些士卒頭腦簡單，搞得如此復雜，他們的腦筋怎麽想得過來？”
　　“不糊塗，只是因為我們現在軍制粗立，很多事情沒有細化，妳才會如此覺得。妳有沒有發覺，自到秦州，凡是跟作戰、訓練、行軍等與軍事直接相關的事情，都是由帥府的參贊軍事司擬文，機宜司發給妳們？”
　　張亢看看其他幾人，搖了搖頭：“是如此嗎？倒是沒有註意。”
　　“參贊軍事司便就是帥府的司令衙門，只有他們才能夠發出軍令，而且必須註明。其他衙門發到妳們那裏的，只是普通公文，妳們不用當軍令對待。以後妳們的軍裏也是照此辦理，軍令只能由壹個衙門發出去，而且必須由統兵官發出去，其他的當作公文對待。參贊軍事、擬定軍令的便是司令衙門，從帥府到妳們，都必須設立，職責明確。至於最下面到哪壹級，我也沒有想好，妳們壹起幫著出主意，結合這次演練，務必想得周全。剛才讓妳和景泰跟將校士卒宣講，他們可以提意見、出主意的，便就是這些不是軍令的。所以我壹再講，軍令的執行不能打任何折扣，但軍中不是只有軍令。”
　　張亢這才算是明白徐平的意思，便如朝廷的命令也有許多種，有的是不管同意不同意都必須立即執行，但有的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見。軍中則不是這個樣子，壹級壓壹級，上級的命令下級不能打任何折扣，不然就算是違抗軍令。違抗軍令當斬，但現實是屬於軍令的太多，很多根本就沒有執行的可能性，這壹條軍法就執行不下去了。於是就只能夠選擇性地執法，成為上級收拾下級的工具。看誰不順眼了，安排壹項根本完不成的任務，然後按照軍法砍掉他的腦袋。到了真正要嚴格執法的時候，比如臨陣逃跑，畏懼不戰，因為選擇性執法習慣了，反而因為有人包庇受不到應有的懲罰。
　　不考慮可行性的法律和規章制度不如沒有，令出如山、雷厲風行首先要求決策過程的科學，不在決策上下功夫，壹味地強調執行力，非但是愚蠢，更是故意作惡。定出壹大堆執行不了的規章制度，什麽事情都是軍令，紙面上看起來是從嚴治軍，實際上卻是把規章制度廢掉了。每壹條規例，必須是能夠執行的，這才是正確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