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零八章 養子秘訣

　　三司衙門長官廳裏，徐平對鹽鐵副使趙賀和判官葉清臣說道：“京師銀行此次對外亂放貸，日後必然惹出亂子。妳們要盯著三司屬下的那些公司，壹定要按時付息，到期如數還上貸的錢，壹天也不許拖延。別到時候出了亂子，怪到我們的頭上來。”
　　兩人應諾，葉清臣問道：“省主，就只是如此做？此事我們不管了？”
　　徐平嘆氣：“怎麽管？中書不想管，開封府不敢管，我們不能管，只好由著他們了。我估摸著，最後出亂子，也是出在開封府的治下。妳們想啊，這些虛設的公司貸了錢，發到哪裏去生錢？想來想去，也只有遍布京城的質庫了。開質庫的，非富即貴，說實話想管也是難。不過話說回來，錢貸給這些人，銀行真還未必虧了本錢。”
　　趙賀點頭：“依著管京師銀行的那些內侍的性子，天下還真沒有人敢虧他們的錢，都不用找別人，他們托皇城司也能把欠錢的人收拾得生不如死。唉，只是可憐，從質庫貸錢的人，只怕要多受些苦楚。銀行收息壹天都不能晚，質庫必然要摧殘他們。”
　　“為什麽說要出亂子？就是因為錢由質庫貸出去，必然要生出無數逼人賣兒鬻女的慘劇，到時開封府裏有的是官司打。這種錢放貸，還必然涉及私下放賭，這亂子就大了。不過沒有辦法，我們管不到這些，只能紮緊自己的籬笆，不要給人背鍋。”
　　徐平是真地沒有辦法，銀行的貸款流向社會，沒有快速發展的工商業吸收，還能夠發生什麽好事？不能從銀行貸款，有的百姓壹時急著用錢，不得不變賣家業，別人看著很可憐，不由就想官方發放低息貸款對這些人豈不是善政？
　　實際上，銀行向私人小額放貸，壹是占用了銀行資金，——就是徐平前世的信用卡也限制套現，——影響了銀行的贏利能力。再壹個私人貸款的風險很大，銀行的回款成本過高，這成本必然要向其他方向轉嫁，對整個社會經濟是不利的。更重要的是，哪怕這些風險和成本由官方承擔，貸款也到不了真正需要的人手裏。私人放貸也得講究比較效益，普通百姓能夠帶來多少收益？操作過程中，這些貸款必然大量流向灰色行業。
　　所以從壹開始，徐平就斷掉了向私人放貸的路。但這個贏利空間畢竟是在那裏，只要操作得當，不愁找不到支持的人。不等到由此引起的大量惡性案件發生，徐平說什麽也不會有人聽的，壹個人哪裏能夠對抗得了壹個時代？能夠小心引導就不錯了。徐平惟壹能做的，就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這危害盡量降低，因為真正受傷害的還是底層百姓。
　　沈默了壹會，徐平道：“此事我們倒不是壹點辦法都沒有，我已經吩咐了劉沆，仔細看著那些貸錢的公司，壹有異動，便就報妳們這裏和審計司。能做什麽，我們到時候再看。”
　　趙賀出了口氣：“有劉沖之，此事倒也不會鬧出太大的亂子。”
　　劉沆最擅長的就是暗地裏用力，派探子私查，用上不了臺面的手段。對他這毛病平時同僚煩得不行，這個時候，就發覺他這樣做的好處了。
　　看看天色不早，徐平起身道：“今夜聖上在後苑賜宴，我先回去，妳們再商量吧。”
　　趙賀和葉清臣把徐平送出門去，回到自己官廳，接著商量應對辦法去了。
　　那夜得了自己有兩個兒子的喜訊，徐平與李璋壹醉方休。第二天迎兒便起身趕往洛陽城，去照顧林素娘和秀秀。她們是自小長起來的姐妹，這個時候自然要相互幫扶。如今孩子過了滿月，素娘和秀秀都已經回到了京城，趙禎得到消息，讓徐平帶著孩子進宮赴宴。
　　這是徐平和趙禎之間的私人情誼。這個年代，被皇上賜宴是壹種榮耀，哪怕就是宰輔大臣，也引以為榮。徐平倒沒有那種感覺，孩子還小，帶去這種場合總覺得怪怪的。
　　太陽已經落下山去，大內後苑裏燈火通明。徐徐涼風從池塘上吹來，帶著正在盛開的荷花的芳香，沁人心脾。
　　趙禎壹雙眼睛眨也不眨，看著旁邊由林素娘和迎兒抱著，與楊太後和曹皇後坐在壹起的徐平兩個子。小家夥倒不怕生，好奇地左看右看，不時還咯咯笑幾聲。盼盼、安安和黑虎老老實實地坐著，跟小大人壹樣，倒是不再跟前兩年那樣能鬧了。
　　李用和坐在上首，李璋帶著弟弟跟徐平坐在壹起，都是正襟危坐，等著趙禎開口。
　　見趙禎只顧看兩個孩子，全然忘了還有大人跟他坐壹起，李實和不得不咳嗽了兩聲。
　　趙禎這才回過神來，尷尬地笑了笑道：“今夜天氣正好，我們壹起後苑飲酒，圖個神清氣爽。此是家宴，不論君臣，只是自家親戚，壹醉方休！”
　　李用和與徐平幾人忙道不敢。
　　趙禎看著徐平道：“妳又添了兩位佳兒，煞是令人羨慕，起名了沒有？”
　　徐平微微躬身：“回陛下，還沒有，要等試歲之後才起，家裏只叫大哥、二哥。”
　　趙禎“哦”了壹聲，道：“到了那時，卻要我也去觀禮。”
　　試歲即是後世所稱的“抓周”，徐平這種大戶人家，對此即為重視。過了那壹天，這孩子才算真地成了，也該起乳名了。沒有辦法，這年月孩子養大不容易。
　　說了幾句閑話，趙禎實在忍不住，向徐平伸著脖子，小聲問道：“妳我同年，娶妻我還要早過妳兩年。可到如今，我只得壹個女兒，還早早夭亡，妳卻已經兩子兩女，讓人看了好生羨慕。實話對我說，這養子，有沒有什麽秘訣？”
　　說完，眼巴巴地看著徐平，眼神中滿是期待。
　　徐平猶豫了壹下，看了看壹邊的林素娘幾人。因為剛過滿月，落了胎發，兩個小家夥的頭頂光溜溜的。林素娘生怕他們著涼，不時拿手遮著。
　　看著趙禎，徐平也小聲答道：“陛下，秘訣沒有，心得倒是有壹些，只是不方便說。”
　　趙禎的眼睛壹下子就亮了，身子向前壹探，抓住徐平的袖子，口中道：“今日我們自家親戚講話，有什麽不方便說的！來，來，這邊我們自己說話，不讓別人聽了去！”
　　說完，扯著徐平挪到壹邊，背轉身子，壓著聲音說道：“此不但是我的家事，也是天下大事，妳若是有什麽秘訣，千萬要說給我聽！等到我有兒子，妳有兒子，長大之後也是通家之好，豈不美哉！”
　　徐平偷偷看了那邊的女人，還是有些猶豫：“陛下，此事說出來，與祖制不合——”
　　“祖制以有後為先，還能有什麽重得過這壹點！”
　　見趙禎有些急，徐平道：“陛下，臣問壹句，想壯懿太後不想？”
　　提起自己這位親生母親，趙禎便心生苦楚，眼角含淚，向徐平點了點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李宸妃去世的時候，趙禎已經成年，卻壹直沒有相認，是他平生憾事。
　　徐平也是有些傷感，對趙禎道：“陛下，常言道子女是父精母血，不得父母照撫，便如雛鳥在巢而父母俱亡，幾人得存活？孩子要平安長大，最關鍵的是不能離了父母身邊，特別是不能離了母親身邊。生下來喝到的第壹口奶水，要來自生母，這稱為母初乳，對孩子存活至關重要。唯有喝到這壹口母乳，才得了生母血氣，活下來就容易了。”
　　趙禎點了點頭，壹時沈默，若有所思。
　　現在兩人討論的是壹個重大的問題，俱都是心無旁騖。說起來這壹點，便涉及到了人倫和禮法的矛盾。按照禮法，父親所有的孩子都是正妻的孩子，早晚問安，也都是向父親和嫡母問安，所以是不能跟生母生活在壹起的。
　　民間的規矩，是孩子過了哺乳期，才送到嫡母身邊，由嫡母教導長大。此時的孩子還不記事，很多壹直到長大成人，都不知道自己還有壹個生母。此點雖合禮法，但不符合人倫，到宋朝開始慢慢改變。不管是禮法還是律法，給庶生母的地位越來越重。歷史上著名的例子，便是神宗時李定生母去世，他偷偷隱瞞而不解官持服，由此受到對立的反對變法派的集中攻擊。李定為自己分辨的理由，便就是並不知道去世的是自己生母，而不是生母的父親的妾可以不持服。這當然有變法派和保守派黨爭的因素，但也說明了當時庶子實際上跟生母的關系相當疏離，都是由嫡母養大的。按律法，兒子不管是不是嫡母生的，都是要解官服滿喪期，而不是正妻的生母只需持服三個月。
　　皇宮裏就要更加嚴厲，孩子壹出生，便就被抱離母親身邊，由嫡母教導，而且有專門的乳母。趙禎此時的後宮苗氏，便就是他乳母的女兒。
　　按照前世的記憶，徐平記得母初乳可以大幅提高新生兒的免疫能力，對孩子的健康成長至關重要。這個年代的防疫衛生條件這麽差，這壹點就更加突顯出來了。皇宮裏的孩子為什麽難養活？最重要的壹點，只怕就是少在這壹口奶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