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壹十壹章 邕州城外

　　“哥哥，妳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
　　牛車裏面，秀秀很認真地問段雲潔。
　　“男人吧，妳不都叫了我哥哥。”
　　段雲潔淡淡地回道，眼睛看著簾外，心不在焉的感覺。
　　秀秀卻不死心，向段雲潔挪了挪身子又問：“若是男人怎麽會與我壹起坐牛車？妳看他們真正的男人都是騎馬的！再說，男人怎麽可能長這麽好看！”
　　段雲潔微微搖了搖頭，再不回答秀秀。
　　徐平騎在馬上，看著周圍的原野。已經是深冬，路邊的野草也已經變得枯黃，但枯草叢中正有新的綠色泛起，不像中原那樣壹片蕭條。官道旁邊就是稻田，稻谷早已收割回家，新生的枝芽卻從割過的稻茬裏又生出來，壹片綠油油的。雖然氣候炎熱，雨水不缺，這個時代的嶺南壹年卻只種壹季，所謂的第二季稻就是從稻茬裏長出來，能收多少是多少。若是在以前的朝代，江南的稻谷復生再收是天現祥瑞，要飛馬報給朝廷，宋朝的人們已經見怪不怪，不會再那樣壹驚壹乍的了。復生稻產量只有第壹季的幾分之壹，還浪費地力，江南地方早已不會再留，只有這偏僻的嶺南地方農人還在躲懶，不愛惜地力。
　　擡起頭，不遠的地方壹座座圓嘟嘟的石山從平地上拔地而起，像是被人栽在那裏壹樣。石山各種各樣，形態各異，把這片土地點綴得多姿多彩，也把平原分割得支離破碎，不像中原那樣壹望無際。
　　這是壹片富饒的土地，物產豐饒，景色優美，親眼見到的人無不為之沈醉，千百年來卻都是荒蕪在這裏。逶迤的五嶺阻擋住了漢人南下的腳步，也阻擋住了這片土地上豐富的物產出去的道路。廣南西路成了大宋最偏僻荒涼的地方，朝廷在這裏入不敷出，越不把這片土地放在心上。
　　王惟正在湖南提點刑獄多年，這種景色見怪不怪，並不放在心上。見身邊的徐平欣賞風景，也不打撓他，只是默默趕路。
　　轉運使出巡幾乎帶出了衙門的所有家當，隊伍浩浩蕩蕩。這也是王惟正命苦，上任正好趕上廣西取消提刑司，又沒設副使判官等副手，孤身壹人，走到哪裏哪裏就是轉運使司衙門。
　　段方身份低微，不敢與兩位長官同行，只是混在轉運使司的壹眾官吏裏面，離秀秀和段雲潔牛車不遠的地方。
　　認真說起來，段方的本官與徐平壹樣都是從八品，本官的俸祿也相差甚微。但大宋不論官品，講的是官階，京官和選人的差別判若雲泥，不要說大家都是從八品，就是從九品的將作監主簿對從八品的選人來說也是遙不可及。京官在選人面前就是壹道天塹，多少選人小官辛苦壹輩子都跨越不過去。
　　段方本俸與徐平相差無幾，加上各種補貼就天差地遠了，更不要說兩人的前途完全沒有可比性。
　　桂州到邕州的路線下壹站是柳州，然後經象州來賓，再到賓州，過昆侖關到邕州。出了桂州之後下壹站是永福縣，中間還要在驛館歇息壹夜。
　　官道的旁邊伴著壹條河，河水清澈而寧靜，不時有支流匯入裏面，把官道壹次又壹次截斷，官道上便出現了壹座又壹座小石拱橋。
　　河水壹直相伴而行，走過了壹橋又壹橋，不知什麽時候，河上突兀地出現了壹座石頭攔水壩，年久失修，巨大的石塊散落在水裏。
　　徐平看見，對身邊的王惟正道：“我說我們壹路都是向下，旁邊的河水卻如此平緩，原來是有石壩攔水。”
　　王惟正嘆了口氣：“雲行不知道，旁邊這河是唐時的古運河，武後長壽年間開鑿，溝通漓水和柳江，正是為了開拓嶺南。自晚唐五代戰亂，運河荒廢已久，不能通航了，就成了這個樣子。”
　　“原來如此。這河溝通漓水，經靈渠可達湘江，進而連通大江，對嶺南西部至關重要，為什麽不重修？”
　　王惟正直搖頭：“修河可不是容易事，花費浩大，除非朝廷撥下款項，以廣西的財賦怎麽修得起？只能想想罷了。”
　　徐平聽了只好沈默不語。
　　廣南西路對大宋來說根本就是個賠錢貨，所收財賦支付本路官員俸祿已經很勉強，駐軍的費用都要朝廷補貼，除非有重大理由，哪裏有興趣撥款修這古運河。太祖太宗兩朝還有收復交趾郡縣其地的想法，自從太宗征交趾失敗，真宗朝全天下都裝神弄鬼，這想法也淡了，只是勉強維持局面罷了。
　　廣西的物產不可謂不豐富，窮就窮在交通上，外面的進不來，本地的東西出不去。經濟不發展人口就難增長，人少了環境不開發瘴癘就利害，形成壹個死循環。旁邊的廣東自然條件與廣西相差不大，到了宋朝卻基本沒有瘴氣的危害了，就是人多了開發程度上去了，人力戰勝了自然。即使到了後世廣西依然吃交通的虧，工業社會經濟也能有大作為。
　　但這個時代不壹樣，貨運量沒有那麽大，只要有壹兩條通道廣西的情況就會大為改觀，可惜朝裏沒人關心這個地方。
　　大隊人馬走得慢，壹天只能前進三十裏，到了第九天才進了柳州。
　　按照制度，轉運使巡視地方，在壹州停留時間不得少於三日，防止走馬觀花。除非有極特殊的事情，也不得多於十五日，防止奪州官之權。
　　徐平不可能在柳州等著王惟正，更何況下面還有數州他都要壹壹巡視，便分道揚鑣，徐平帶著段方等人上路。
　　這壹路就快了許多，又過了九天，終於到了邕州城外的驛館裏。
　　到驛館已是傍晚，林驛丞正與幾個驛卒圍著火盆舒服地喝酒，壹聽新任通判到了，騰地就蹦了起來，慌裏慌張穿好官袍，帶著眾驛卒迎了出來。
　　秀秀從牛車下來，有氣無力地對徐平道：“官人，這裏好熱，而且又悶得人難受，我覺得壹點精神都沒有。”
　　徐平嚇了壹跳，急忙摸了秀秀的額頭，還好不覺得燙，對她道：“這裏比不得桂州，更加悶熱潮濕，空氣不流通。妳只怕是在路上勞累，到了這裏壹下適應不過來，快不要亂動，靜靜休息壹下，晚上熬碗藥喝。”
　　秀秀病懨懨地答應了，站在高大全身邊再不說話。
　　段方父子是本地人，並不覺得如何，安靜地站在壹邊。
　　林驛丞從驛館裏沖出來，急忙行禮：“下官林司平，忝為這裏驛丞。不知通判到來，沒有遠迎，萬望恕罪！”
　　徐平壹路上也覺得辛苦，擺了擺手道：“罷了。妳去收拾兩處幹凈整潔的院子，再弄幾個清淡些的菜，我們壹路上累了。”
　　林驛丞急忙吩咐手下的驛卒馬上去照做，又吩咐手下牽牛馬去餵，把牛車拉到院裏放好。壹切做好，才當先帶路領著徐平壹行進了驛館。
　　到了壹處清靜的小院裏，林驛丞問徐平：“上官看這裏可還中意？”
　　這是壹處三間的不院，房屋看起來都很整潔，院中壹株三人合抱的大榕樹，幾乎把整個院子都遮住了，顯得幽雅寧靜。
　　徐平點了點頭：“不錯，這裏正合心意。對了，妳這裏有好水井沒有？打幾桶清水來，我們沐浴壹下。”
　　“上官安心，我們這裏是驛館，迎來送往的多，館後面有壹口甜水井，水質清澈甘冽，人人都說好。我這便吩咐人去把水缸挑滿，妳們放心享用。”
　　林驛丞渾身上下都透著殷勤，生怕徐平哪壹點不滿意。這可是他的頂頭上司，現任曹知州武將出身，不大理雜務，以後可都是徐平管著他。
　　徐平點了點頭。自進了廣西，這壹路上與他交談過的官員無不告訴他邕州水土有瘴毒，東西不能亂吃，水不能亂喝，搞得他自己也疑神疑鬼。
　　見林驛丞站在旁邊殷切地看著自己，徐平心中壹動，指著秀秀問他：“對了，我這個小婢自進了邕州地界便覺得渾身難受，我怕她中了瘴毒。”
　　林驛丞笑道：“上官說笑了，邕州城裏怎麽可能有瘴毒，那還了得。只怕是這裏濕熱，這位小娘子壹下子不適應。”
　　“可能吧。妳這裏有什麽治療瘴毒的藥物，預防壹下也是好的。”
　　“有的，有的。”林驛丞連連點頭，寶貝壹樣從袖裏取壹個小錫盒來，把蓋子打開，裏面三個格子，分別放著灰粉、不知什麽果食還有綠色的藤葉。
　　看徐平用詢問的目光看著自己，林驛丞道：“上官，這是我們本地特有的好物，叫作檳榔，男女老幼壹日不可或缺，防瘴毒最是有效！”
　　“原來是檳榔啊，這東西管用嗎？”徐平看著林驛丞神神秘秘的樣子，不由有些失望。這東西他前世看電影裏臺灣人總是嚼啊嚼的，很不雅觀的樣子，沒想到這個年代已經開始流行了。
　　“原來上官聽說過。”林驛丞把錫盒遞過來，“不要看這東西不起眼，對瘴毒有奇效，我們這裏土人祖祖輩輩就是靠檳榔抵抗瘴毒的。”
　　徐平接過錫盒問道：“要怎麽樣吃？”
　　林驛丞取了藤葉出來，教著秀秀在藤葉上抹了蜆粉，再把檳榔包住，壹下送進了口裏，嚼啊嚼地甚是陶醉。
　　秀秀好奇，也包了壹個放進自己嘴裏，嚼了壹口苦著臉對徐平道：“官人，這東西好怪的味道！”
　　徐平笑笑：“怪就對了，良藥苦口嗎！”
　　秀秀也不知真假，只想快點好起來，忍著那怪怪的味道，只是咀嚼。
　　徐平又對林驛丞道：“對了，這位段推官是新任的如和縣令，我們在柳州碰上，壹路同行。妳也為他們父子安排壹處住處。”
　　林驛丞好像才看見段方壹樣，走上前去行個禮：“段推官，原來妳又回到邕州來任職了！原諒下官眼拙，壹下沒認出您來！”
　　徐平聽林驛丞的話裏不無揶揄，而且與段方熟識的樣子，不由皺了皺眉頭，自己這個屬下在邕州有什麽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