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姚黃很喜歡惠王殿下的畫，但這次她將作畫地點選在靈山鎮的石橋上，為的是讓惠王更習慣置身於人群之中，更習慣來自周圍的視線，所以第壹次帶惠王出門那日，姚黃便先跑到石橋上問他橋上的景色好不好看，如此她真的開口求畫時，才不會顯得過於突兀。
　　姚黃十七歲了，在此之前，都是她的親友想方設法地哄她開心，惠王殿下是唯壹壹個讓姚黃費了這麽多心思的人。
　　可誰讓惠王是她的夫君，是要與她同住壹個屋檐下幾十年的枕邊人？
　　她的榮華富貴來自惠王殿下，單單這點就值得姚黃在他身上下功夫，而惠王殿下對她的寬和縱容、惠王殿下臉上終於出現的短暫笑意，都讓姚黃在幫惠王爺找回活氣這件事上變得更有動力、幹勁十足。
　　“怎麽不說話了，到底幫不幫我畫啊？”
　　姚黃定好了畫畫的日子，偏惠王爺遲遲沒給答復，只好扯了扯他的袖子。
　　趙璲眼前蒙著青色的裙帶，卻依然能看清王妃央求的眼神。
　　片刻後，他點了頭。
　　惠王殿下喜歡待在書房，從京城出發時就帶了兩箱書壹箱文房四寶，其中還包括作畫可能會用到的壹匣子顏料。
　　十八傍晚青靄、飛泉就把顏料、畫架、小幾等物件準備好了，次日吃過早飯，姚黃推著惠王爺出發，小堂弟飛泉提著東西跟在後頭。
　　日出東方，站在橋上朝西看的姚黃曬不到日頭，惠王爺的輪椅停在岸邊的壹棵垂柳後，既能讓他看清王妃的衣裙面容，又能在日頭升高時免了他被烈陽暴曬。
　　飛泉先幫王爺支起畫架擺好顏料，姚黃壹邊在橋上活動身體，壹邊琢磨擺什麽樣的姿勢。
　　六月中旬並非農忙時節，兩岸閑散的街坊還是挺多的，被廖家秀才夫妻的陣仗吸引，陸續湊了過來。
　　“廖秀才，妳們這是要作畫？”
　　飛泉笑著應道：“是啊，我二嫂特別喜歡咱們鎮上的風景，正好我二哥擅長作畫，便來畫上壹幅。”
　　鎮上讀書有出息的兒郎都不多，更別提作畫這種更需要技巧與財力支持的雅事了，街坊們興趣更濃，有人還特意跑回家提了板凳過來，壹副要看廖家秀才畫完全程的架勢。消息漸漸傳開，越來越多的街坊朝此聚集而來，且男女老少都有，再不是單單婦人。
　　趙璲看向橋頭的王妃，今日王妃穿了壹件淺藍色的上襦、壹條素白的齊腰長裙，藍色很顯端莊沈靜，適合這樣被人圍觀入畫的場合。王妃的臉也是微微低垂的，壹手扶著旁邊的護欄頂端，像是在賞魚，又像是藏了什麽心事。
　　守在周圍的街坊們見廖家秀才拿起了畫筆，在飛泉的示意下都停止了交談。
　　趙璲先畫王妃所立之處的壹段石橋。
　　鎮上賣文房四寶的胡掌櫃看了壹會兒，低聲誇道：“妙啊，廖秀才這幾筆看似輕描淡寫，卻能讓石橋的久經風霜躍然紙上，這等技藝，要麽廖秀才天賦過人，要麽至少有十幾年的潛心雕琢方能練成啊。”
　　不懂技藝但覺得廖秀才確實畫得很好的街坊們都跟著點頭。
　　畫完壹小段石橋，趙璲開始畫橋上的美人，從頸部開始。
　　畫畫需要耐心，觀畫同樣如此，有的街坊看久了失去興趣走開了，有的街坊要去看鋪子或是忙別的營生，來來走走的，最後緊緊站在惠王爺身後近距離觀畫的，竟是新宅東西兩頭的鄰居，壹邊是朱氏與何文賓、何文綺兄妹，壹邊是黑發摻了銀絲的齊員外與他的續弦妻子呂氏，以及夾在這兩家人中間因為好風雅而舍不得離去的胡掌櫃。
　　胡掌櫃壹會兒壹誇，在他的講解下，街坊們越發明白了廖秀才的畫技有多精妙。
　　胡掌櫃：“我在京城字畫店看過壹幅價值百兩的畫，仔細想來，竟也要遜色廖秀才三分！”
　　街坊們壹陣吸氣！
　　姚黃在橋上聽得，心裏暗笑，惠王殿下的墨寶，千兩白銀壹幅拿出去也有的是富商搶著要買。
　　趙璲畫好王妃的衣裙、雙手、手臂之後，開始畫王妃的頭部，仍是空了五官留到最後。
　　朱氏聽胡掌櫃當著她家舉人兒子的面壹個勁兒地誇廖家秀才，早就不高興了，此時見廖秀才示意小娘子可以下橋了，朱氏忍不住道：“都說畫龍點睛畫龍點睛，五官尤其是眼睛應該是最考驗畫技的地方吧，廖秀才接著畫啊，讓我們都開開眼界。”
　　趙璲置若罔聞，只管提筆作畫。
　　飛泉嗤了朱氏壹聲：“您是考官啊，怎麽畫還得聽您的？”
　　別人都是誇詞，這人壹開口卻叫人渾身難受，滿嘴的挑釁氣焰。
　　朱氏：“……”
　　周圍自然也有看不慣朱氏平時做派的，起哄道：“胡掌櫃，之前咱們鎮上畫工最好的是文賓，現在妳給我們評判評判，廖秀才的畫跟文賓比當如何？”
　　胡掌櫃還沒回答，另壹人笑道：“這個可不好評啊，按照胡掌櫃剛剛說的，廖秀才的畫價值百兩還有的多，咱們文賓也不差啊，前陣子齊員外拿出十兩銀子的酬金請文賓給他畫幅祝壽圖文賓都推了，可見文賓的畫也可能價值百兩。”
　　被提及的齊員外摸了摸胡子，繼續看廖秀才作畫。
　　何文賓看眼已經靠近人群將方才那些話都聽了去的畫中美人，臉上壹臊。
　　朱氏瞪向起哄的兩人，替兒子解釋道：“根本不是妳們說的那回事，齊員外是我們的老街坊，但凡他換個時間過壽文賓不要錢都會給他畫，這不是正趕上他要備考春闈嗎，春闈多要緊的事，他哪有那個閑工夫浪費精力在作畫上？”
　　飛泉壹聽這話有諷刺自家王爺殘了腿不用備考春闈之意，笑了：“沒工夫為齊員外作畫，卻有功夫來這裏看我二哥作畫？”
　　朱氏又要反駁，何文賓拉住母親，對齊員外道：“齊伯，先前是我想左了，讀書也當勞逸結合，練字作畫都是修身養性的雅事，只要齊伯不嫌棄，今日我便可以為您畫。”
　　齊員外笑容和藹：“那怎麽成，還是春闈要緊，賢侄切不可為老夫的事分心。”
　　“對對對，您老千萬別耽誤文賓的時間，不然明年出了啥事，您老還得擔責。”
　　這是要咒她兒子落榜啊，朱氏氣得要死，指著那人罵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有妳這麽說話的嗎？我……”
　　飛泉跳起來，將她們娘仨往後攆：“去去去，要吵壹邊吵去，別壞了我二哥的畫興。”
　　何文賓兄妹年輕好面子，壹起拉走了他們的母親。
　　日頭越來越高，圍觀的街坊們越來越少，當趙璲停筆畫中王妃也只差五官待繪時，身邊除了姚黃與飛泉，就只剩坐在岸邊石頭上搖著扇子的齊員外了。
　　飛泉負責收拾東西，姚黃推著惠王爺轉向齊員外，笑道：“我們要回去了，您老壹起嗎？”
　　齊員外樂呵呵地點頭，由衷地對惠王爺道：“老夫沒讀過多少書，不會誇人，但今日能看到賢侄的畫，終於明白為何有些人願意出百金千金求購名人字畫了。”
　　趙璲：“拙作而已，您老謬贊。”
　　齊員外搖著蒲扇走在輪椅壹側，嘆氣道：“賢侄剛剛都聽到了，老夫這個月二十九要慶六十歲的壽辰，年輕的時候也沒做過什麽雅事，到老了忽然想求人替我畫壹幅子孫滿堂的祝壽圖。何家侄子忙，老夫萬萬不敢再去打擾，不知賢侄可願意幫老夫這個忙？酬金的話，恕老夫被滿院子的子孫耗光了家底，如今只能拿出十兩，再多家裏該鬧了，得不償失啊。”
　　年輕的時候盼著子孫昌盛，子孫真多了才發現子孫都是來討債的，給了這個就得給那個，壹雙雙眼睛全盯著他手裏那點積蓄。
　　姚黃看向惠王爺的腦頂，這是他自己招來的仰慕者，她不攙和。
　　趙璲掃眼齊員外的衣擺，粗布衣裳下是壹雙半舊的布鞋，自身節儉，卻舍得重金求畫。
　　他作畫的時候，這位老員外先是站著，後來改成坐在壹旁，眼睛始終凝視著他的畫與筆，看得出是真喜歡。
　　何家秀才沒有閑功夫，他確實有很多的閑功夫。
　　趙璲問：“您老想要什麽樣的祝壽圖？”
　　齊員外大喜，激動了壹會兒才緊張道：“可能有點麻煩，我想要壹張我坐在堂屋主位上的，三個兒子坐在兩側，孫兒孫女們跪在中間給我磕頭。孫輩們看不到臉簡單畫畫就行，我跟三個兒子最好都能看出模樣來，我就想著等我走了，他們仨能和和睦睦……”
　　姚黃替齊員外覺得懸，齊家有七八個孫輩吧，哪怕只畫跪在那裏的背影也要費番功夫，何況還要清清楚楚地畫出四個大人，惠王爺獨處慣了，能耐煩給壹個素不相識的老者畫這個？
　　在沈默中走了壹段路，惠王爺開口了：“可以，不過每次作畫時妳們壹家人需在堂屋提前準備好，待我到了，我會直接作畫，不想聽任何閑言碎語。念在孩子們小，我能容忍三次喧嘩，再多此事便作罷。”
　　齊員外大喜過望，連連保證壹定會遵守規矩。
　　老人家壹直將年輕的小兩口送到門口才告辭。
　　待飛泉關上大門，姚黃轉到惠王爺前面，稀奇道：“二爺什麽時候這麽好說話了？我跟妳要壹幅畫都得哄著才行。”
　　飛泉悄悄地溜進了前院的倒座房。
　　趙璲仰頭看王妃：“妳求畫時有哄我？”
　　姚黃笑笑，俯身扯他的袖子，邊晃邊道：“這樣就叫哄。”
　　趙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