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8章 從此，聖人仙遊

　　交代完了唐治，見他鄭重發了誓，賀蘭曌方始安心。
　　旋即，她便命人傳召大臣。
　　各位宰相這些天有事沒事的，全都在崗位上待著呢，沒有壹個請假的。
　　沒壹會兒功夫，李義夫、曾佛恩、狄閣老等便紛紛趕到了。
　　皇帝病危，第壹件要緊事就是沒立儲的趕緊立儲，這是權力交接的最關鍵壹環，王朝壹脈相承的鏈條，決不能就此接錯或中斷。
　　如果真的是急病暴卒，來不及立儲，那就需要由皇太後下詔立嗣或與執政大臣們協商而定。
　　這是壹般流程。
　　賀蘭曌早已指定了繼承人，自然不必擔心這壹環。
　　另壹個，如果皇儲尚未成年，是需要指定顧命大臣的。壹般指定兩人或以上，避免壹人專權。
　　這也是在悠久歷史中，漸漸總結出來的經驗。
　　但唐治已經成年，所以顧命也不需要了。
　　不過，還是需要指定輔政的重要大臣的，主要是擔心從來沒坐過這個位子的繼承者壹時有點飄，做出些什麽不適當的行為來。
　　賀蘭曌氣息虛弱，卻還是口齒清晰地指定了狄閣老、李義夫、樓士德、曾佛恩為輔政大臣。
　　樓士德還在關中，不能禦前受命，但這也不影響他成為輔政。
　　隨後，便是最後壹件事，就身後事立遣詔了。
　　第壹條，就是重申皇儲名份。這種重要文件，即便皇帝自己疏忽了，擬旨和聽命大臣也必然會提醒的。
　　所以，絕不可能出現民間傳說裏傳位十四皇子，被改成傳位於四皇子的事情。
　　就不提繁體的於和於不壹樣，不提皇是放在兄弟排行前邊的，不提清朝時候重要文書是滿漢雙語，也不可能出現，必須明顯說明該人身份、姓名的。
　　這壹條也是隨著唐治的皇太孫身份早就定下來的，也不令人意外。
　　隨後，才是賀蘭曌反復斟酌，可能在她晚年每壹次生病時都已經反復斟酌過的安排。
　　當然，人的心思是會變的。
　　今天的賀蘭曌，不是二十年前的賀蘭曌，也不是昨天的賀蘭曌，她反復斟酌過的遺囑，恐怕也是在不斷修改，直到今天。
　　今天說出，便是金口玉言，再不容改。
　　“第二，去帝號，歸本宮，葉落歸根！”
　　這句遺詔說完，賀蘭曌的身子雖然本來就是躺著的，忽然就給了人壹種躺下去的感覺。
　　似乎，放下了，卸下了，結束了。
　　但此時的她，臉上已經沒有不甘，只有釋然和輕松。
　　落花流水春去也，辭了人間。
　　這壹世，如夢壹場，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她要功成身退，安然離去，唯有如此，才能回到唐氏宗堂，才能心安理得的去見她的丈夫。
　　“第三，與先帝合葬！”
　　擬旨官、起居官匆匆記下賀蘭曌的每壹句話，各位大臣俱都跪地聽旨。
　　唐治不在，不管是儲君還是其他皇子皇孫，這個時候都不能在場，現在的遺詔，是吩咐給大臣們去執行的。
　　儲君尚未登基，無權與聞。
　　“第四，不刻墓誌銘！”
　　賀蘭曌又恍惚了壹下。
　　她本來是想刻的，皇帝都是從登基那天起就開始準備陵寢的，所以賀蘭曌的墓碑也早立下了，上邊留了足足三千多字的方格，以備刻下墓誌銘。
　　可是今時今日，回首壹生，賀蘭曌忽然覺得，她無話可說。
　　她若不說，誰有資格評價她的壹生？
　　賀蘭曌喘息了幾聲，傲然道：“朕行亙古未有之事，亦為亙古未有之人，無人可以評價朕的壹生！”
　　殿上肅然。
　　不管對於賀蘭曌稱帝是否贊同，但此時此刻，殿上幾位朝廷重臣，思想賀蘭曌的壹生，竟覺得她說的很對。
　　也許，立無字碑，才是最適合她的。
　　“第五，七日而殯，皇太孫即位於柩前。”
　　遺詔立完，交由天子審閱，賀蘭曌認真看罷每壹個字，吩咐道：“用璽！”
　　遺詔封起，交給了在場的三位輔政大臣。
　　“妳們，退下吧。”
　　此時，三位老臣也無話可說，什麽安慰的話都是多余的。
　　他們默默行禮，默默退下。
　　李公公近前壹步，低聲道：“聖人，要不要喚皇太孫殿下進來？”
　　賀蘭曌不易覺察地輕輕搖頭，喟然道：“朕，想壹個人靜壹靜。”
　　壹個人臨死時，會想些什麽？
　　死過的人知道，但已不能說。
　　能說的都是揣測，沒有人知道。
　　賀蘭曌安靜地躺在臥榻上，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李公公和小高公公侍立在榻邊，就看見賀蘭曌的神色時而安祥，時而甜密，時而泫然欲淚，時而滿面歡喜……
　　深夜，寅時壹刻，賀蘭聖人駕崩。
　　消息飛快地到東宮，報到各位皇親國戚，報到各位朝廷重臣府上。
　　唐治聞訊，披衣而起，迅速趕往皇宮。
　　皇宮大內，已戒備森嚴，禁軍五步壹崗、十步壹哨。
　　即便是認得唐治容貌，也必須驗看腰牌，方得進入。
　　今日值守於前朝的宰相李義夫和住在東宮的唐治離得最近，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到的。
　　再過不久，皇親國戚、朝廷重臣紛紛趕到。
　　有資格進入寢宮謁見聖人最後壹面的寥寥無幾，趕來的人都只是跪在殿外。
　　殿外，靜謐的可怕。
　　因為，正式的宣告還沒出來，這時候不能哭。
　　寢宮裏，唐治壹直以為自己是哭不出來的。
　　他假哭的次數也太多了。
　　再說，嚴格說來，他不覺得自己是這老太太的孫子，雖然，確實對老太太很親近。
　　可他沒有想到，在進入寢宮，看到面上蒙著黃綾，隱現耳鬢邊壹絲白發的情景時，他的淚涮地壹下就流了下來。
　　沒有他以前假哭時的捶胸頓足，也沒有號啕的大放悲聲，只有悲傷的淚水滾滾而落。
　　“殿下，保重身體，請節哀……”
　　李向榮、畢開旭兩位大太監臉都哭花了，他們侍候賀蘭曌太多年了，哪怕是也有利益算計，也有個人的小算盤，但這並不影響感情的存在。
　　他們也是真的悲傷不已。
　　“皇親國戚、朝廷大臣們……”
　　李向榮哽咽地說著，自己先說不下去了。
　　畢開旭接口道：“還等著殿下，和受命大臣，宣告消息、宣讀遺詔呢。”
　　唐治點點頭，慢慢站了起來。
　　李向榮和畢開旭趕緊上前攙扶，但唐治搖搖頭，輕輕推開了他們。
　　他不想做出形銷骨立的模樣，他不想哭成站立不穩的模樣，
　　他從不覺得在需要作戲的場合，適當發揮壹下有什麽打緊，
　　但他就是不想在這位老太太的葬事上，做出壹點假裝出來的悲痛哀傷，哪怕那能為他博得美譽。
　　唐治居中，狄閣老、李義夫、曾佛恩緊隨其後。
　　遺詔中輔政大臣排名，狄閣老第壹，所以現在他理所當然居中，成為宰相之首。
　　遺詔的匣子，就捧在他的手中。
　　殿外，皇帝國戚班中，令月公主跪在最前面。
　　雖然，按禮還沒到哭的時候，但是誰都知道，有些事已經發生了，不可能再有變化。
　　所以，對賀蘭曌有情感的，已經眼色濕潤，或者臉頰上悄悄爬了兩行淚。
　　但，令月公主臉上沒有壹滴淚痕，也沒有壹絲悲戚，她的臉色甚至有些青灰。
　　她是公主，她是賀蘭曌尚在世的兒女中唯壹的壹個。
　　可是這個關鍵時刻，她也沒資格走進去。
　　她只能跪在這裏聽詔。
　　對其他的皇室成員來說，不管是男是女，都明白自己的本分在哪裏，並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但是，自從她的丈夫餓死獄中，她卻無能為力的那壹年、那壹天開始，便開始貪婪渴求權力的她，卻覺得十分的不公平。
　　憑什麽她的孫子可以在榻前見她最後壹面，而我這個親生女兒，就只能跪在這裏聽詔。
　　憑什麽當我哭靈的時候，就只能見到她厚厚的棺槨？
　　她現在心裏，只有無盡的嫉恨。
　　唐治哽咽地宣布了賀蘭曌的死訊，就像是摁響了下課鈴聲似的，此起彼伏的號啕聲頓時響了起來。
　　以拳捶胸者有之，叩首大哭者有之，有的人已哭癱在地上。
　　“聖人啊，您怎麽就龍馭賓天了啊！”
　　“可痛死臣啦！”
　　唐治被他們這麽壹鬧騰，反而哭不出來了。
　　他目光壹轉，便看到令月姑姑跪在那裏，壹點也沒有要哭的樣子。
　　他是賀蘭曌的孫子，哭得很節制。
　　令月是賀蘭曌最寵的女兒，她沒有哭。
　　倒是壹幫關系遠不如他們近的，哭得死去活來。
　　當然，唐治相信跪在令月公主後面的小棠是真心痛哭的。
　　這丫頭，壹向感性。
　　而且，老太太對她也還挺好。
　　三位宰相站在唐治後面，等大家哭了壹陣子了，李義夫才輕咳壹聲，上前壹步道：“大行皇帝遺詔！”
　　大行皇帝，只是壹個過渡性的稱呼。
　　是皇帝駕崩了，但謚號還沒確立之前，僅這麽壹段時間內的稱呼，
　　此起彼伏的哭聲嘎然而止，就給切斷了電門似的。
　　唐治向前三步，轉身，壹撩袍裾，也跪在了地上。
　　只有狄閣老捧著遺詔站到了最前面，李義夫和曾佛恩類似“監察”，站立左右。
　　李義夫打開黃綾包裹的匣子，取出遺詔，曾佛恩從狄閣老手中接過匣子。
　　狄閣老再從李義夫手中跪接遺詔，然後站起，徐徐展開。
　　賀蘭曌的遺詔，壹字字地宣讀了出來。
　　當聽到“去帝號，歸本宮，葉落歸根！”令月公主便嬌軀壹震。
　　要強了壹生的母親，臨到老去，終究向傳統低頭了麽？
　　令月的唇角，微微勾起壹抹譏誚。
　　她壹向覺得，她不如母親。
　　但現在，她覺得母親不如她。
　　宮中立時搭起靈堂來，其實所有的壹切，都準備好了。
　　皇帝其實也並不忌諱這些事的準備，而且相當重視身後事的準備。
　　他們能從登基第壹天起，就開始鄭重其事地給自己修墳了，怎會如此忌諱，讓自己的身後事辦得沒有排面？
　　而該當守靈人員，也不必回宮去，只需請到側殿更換衣袍，再赴靈前即可。
　　令月公主寒著玉靨，被人請進壹處偏殿。
　　子女帶孝，可不能內著絲綢彩緞，外邊只披壹層麻衣，都要換的。
　　“都下去，本宮自己換。”
　　斥退了打算侍候她更衣的宮娥，令月便拿起了孝衣。
　　淡定地寬去所有衣衫，再從裏到外，壹件件穿起。
　　穿戴停當，拿起孝帶，隨手系在纖纖的腰身上，打了個蝴蝶結。
　　不對，孝子麻繩八字結。
　　令月想到系錯了，又將孝帶解開，正要打成八字結，忽然想起遺忘了許久的壹幕。
　　壹個天真爛漫的垂髫少女，跑得兩頰嫣紅，被她的母親喚住。
　　母親蹲下身來，壹邊嗔怪她，壹邊把她散開的帶子打成了壹個蝴蝶結……
　　壹股巨大的悲慟感，突然就湧上心頭。
　　令月咬緊牙關，想把那淚憋回去，只忍了壹忍，便顫著聲音，悲呼了壹聲：“娘！我的娘啊……”
　　淚如泉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