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壹章 回家

　　雨散雲收，黑暗的夜終於過去，天際透出第壹道的微光，悄悄灑向人世間。
　　青雲山大竹峰上，還是壹片寧靜，弟子們雖然勤奮，但也不會這麽早就起身。守靜堂外，飛檐瓦片間，還有昨晚留下的殘露，化作水滴，斷斷續續地滑落下來。遠方的竹林還是與往日壹般的青翠，遙遙望去，這個時候竹林中還有彌漫的山霧，如薄紗壹般，輕輕飄動。
　　守靜堂的大門也和平日裏壹樣，依然是大開著的，門檻背後，青磚之上，黃幔舒卷在柱子壹旁，供奉著三清神像案前的長明燈火，在晨光中靜靜燃燒著。
　　微帶著寒意的晨風，從遠方吹了過來，掠過屋宇樓閣，在守靜堂這裏輕輕打了個轉，又吹向更遠的地方。在風中，傳來了幾聲清脆悅耳的鳥鳴，這是清晨裏唯壹的聲音。
　　這是壹幅十分安寧的畫面，道家仙境，不知有多少個清晨都是這樣度過，不沾有絲毫的塵世俗氣。但在這樣壹個早晨，卻與往日有了不同，多了壹道不和諧的異常。
　　壹個全身濕透的身影，跪伏在守靜堂的門口，頭顱深深埋在臂彎之間，貼著地面。他跪伏的周圍土地，都已經被從他身上滴落的水珠淋濕了，而從他身上衣物上，仍然還不斷有水珠滲出滑落。
　　而在這個人的身前六尺開外，守靜堂門口青磚石階之上，田不易的遺體安靜地躺在守靜堂的門口，雖然沒有了生命，但田不易看去顯得十分安詳，臉上並沒有痛苦之色，似乎死亡對他來說，並不是壹件多麽重要的事情。
　　田不易的雙手，合攏放在胸腹之間，身上的衣物也都被細心地整理過了，整齊地穿在身上。此外，他的衣服上也有淋濕的痕跡，但水氣卻遠遠比在臺階之下跪著的那個人好多了，只不過在衣服上到處有泥漿弄汙的痕跡，雖然看的出經過人加以揉洗整理，但倉促之間，顯然無法洗凈，所以這些痕跡仍然到處可見。
　　不過，想來他也不會在意這個吧！
　　晨風依然還在吹著，輕拂過青雲山大竹峰的山頭，吹過了守靜堂的飛檐青瓦，吹在了守靜堂前。像是感覺到了風中的寒意，鬼厲的身子輕輕顫抖了壹下，他的身體看去還是虛弱，只是，他卻還是壹動不動地跪著，對著守靜堂的大門，將頭深深埋下。
　　這裏有他熟悉的壹切，樓閣殿宇，石階神像，甚至於他跪伏之地上的泥土，和泥土中散發出來的淡淡氣息，都是他記憶深處不能有片刻遺忘的片斷。不知有多少次，他曾夢想過回到當年，重回這片山峰土地，而如今，他回來了，卻是心若死灰。
　　在鬼厲跪伏的身影背後，走過長長的壹片空地，視線所及的地方，便是那個張小凡曾經的樂園——廚房。十年過去了，兩塊木板做成的廚房的門，好像還是沒有改變，只是多了幾條傷痕，掉了少許木塊，顯得更加滄桑了。
　　廚房的門是虛掩著的，但很快被壹只毛茸茸的手推開了，伴隨著幾聲細微的“吱吱”聲，猴子小灰打開了門，輕輕跳了進來。
　　甚至連這廚房中擺設，看來都沒有改變過，吃飯的桌椅，煮飯炒菜的竈臺鍋碗，都還在原來的地方。小灰的眼睛轉了轉，熟練地跳上了房子中間的桌子，然後向右邊看去。
　　果然，在廚房桌子的右邊，靠著墻壁的地方，有壹大堆的幹燥茅草堆在壹起，上面壹個黃色的身影，正在酣睡，口鼻之中還不時發出“嗤嗤”的幾聲，正是那只與小灰從小玩到大的大黃。
　　小灰蹲在桌子上，尾巴卷了起來，卻沒有立刻跳上前去，好好和離別許久的好友擁抱。它只是抓了抓腦袋，轉過頭向著廚房門外看了壹眼，然後又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大黃，似乎有點猶豫不決。
　　就在這個時候，壹直耷拉著耳朵酣睡的大黃，眼睛仍然還閉著，但兩只狗耳朵突然豎了起來，似乎聽到了什麽，然後腦袋動了動，張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趴在不遠處桌子上的熟悉身影，大黃吃了壹驚，但立刻來了精神，睡意全無，興高采烈地跳了起來，對著小灰“汪汪”叫了兩聲，三步兩步躍了過來，後腳著地，兩只前腳趴在了桌沿，眼中滿是興奮之意，尾巴搖晃個不停。
　　小灰咧嘴笑了起來，似乎也被大黃的情緒感染，壹把將大黃的狗頭抱在懷裏，撫摸著大黃油鮮光亮的毛皮。大黃不住用腦袋頂著小灰，然後伸出舌頭舔小灰的臉。
　　小灰“吱吱”笑了起來，翻身跳下了桌子，大黃也回過身來，打鬧了壹陣之後，小灰像是想起了什麽，皺了皺眉，伸出手拍了拍大黃的腦袋，然後向著廚房外邊指了壹下。
　　大黃看了看小灰，不大理解小灰的意思，小灰“吱吱吱吱”又叫了幾聲，跳到了大黃的背上，大黃四腳邁開，跑出了廚房，四下張望，很快便望見了守靜堂那裏有壹個跪著的人影。
　　而那個身影，分明也是它所熟悉的。
　　大黃不由得興奮起來，沖著那個身影“汪汪汪”連叫了幾聲，邁開步子就大步跑了過去，壹路之上尾巴搖晃個不停。很快的，它就跑過了那片空地，接近了鬼厲，只是就在這個時候，大黃的腳步突然壹窒，卻是停了下來。
　　它的目光越過了對著守靜堂大門跪伏著的鬼厲身影，望見了平靜躺在守靜堂外石階上的田不易遺體。
　　小灰悄無聲息地從大黃的背上滑了下來，跑到鬼厲的身邊，摸了摸腦袋，向四周張望了壹下，然後蹲坐在了地上，緊靠著鬼厲的身體。
　　大黃慢慢的走了過去，邁上石階，來到田不易的身旁。它先是註視田不易的面容良久，然後輕輕嗅了嗅田不易的身子，接著又嗅了田不易身體的其他地方。它的尾巴，在它這麽做的時候，壹直對著田不易輕輕搖晃著，最後，大黃轉過頭來，似乎還是有些困惑的樣子，走到田不易的頭旁，輕輕用腦袋去蹭田不易的臉，口中發出了低低的“嗚嗚”聲音。
　　田不易沒有任何的反應。
　　大黃待了很久，卻並沒有預想中的狂吠與長嚎，它最後壹次無力地蹭了蹭田不易的臉龐卻還是沒有反應後，像是放棄了壹般，這只黃狗默默地在田不易身旁趴了下來。它的雙眼還是盯著田不易，像是希望田不易突然會醒來壹樣，它把頭放在前腳上，耷拉下了耳朵，依偎在主人沒有生氣的冰涼身旁。
　　清晨的風，帶著昨夜的寒氣，依然在悄悄吹過。石階之下，鬼厲的身子又微微顫抖了壹下，但他很快就又再次陷入了靜止狀態，壹動不動地跪伏著。
　　這帶著寒意的清晨，時光還在悄悄流逝。
　　※※※
　　“啊！”
　　壹聲輕呼，蘇茹從夢中驚醒，壹身冷汗。
　　雲鬢微亂，花容憔悴，她慢慢從桌子上支起了身子，昨夜，她便是在這張桌子上，悄然睡去。
　　合上的窗扉松開了些，從那縫隙中透進了清晨的壹道光亮，照進了屋子中間。蘇茹怔怔看著那絲光亮許久，待心情慢慢平靜了，才略微苦笑了壹下，轉過眼來，將桌子上擺放著的壹面小圓鏡拉了過來。
　　鏡子中，出現了她美麗的容顏，縱然因為思念和熬夜，顯得有些憔悴，但從她面上散發出來的風姿，卻依舊令人動心。
　　容顏還未老，心呢？
　　她端詳了鏡中自己的模樣許久，嘆息了壹聲，將小圓鏡壓在了桌上，然後起身走到了窗前，壹伸手，“吱呀”壹聲，將窗扉完全打開了。
　　清晨的光亮頓時湧進了這個屋子，驅趕走了所有的陰暗，讓人心情為之壹振。蘇茹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迎著窗外，慢慢伸了個懶腰。
　　晨風吹在臉上的感覺，還帶著壹些隱約的寒意。
　　她開門走了出去。
　　看著這天色還早，想必那些弟子們都沒有起床吧，也吧，就讓他們多睡壹會，稍後還要吩咐他們下山去尋找不易，估計也有的他們累了。
　　蘇茹心中這麽想著，信步向著守靜堂前殿走去。
　　彎曲的回廊在腳下慢慢延伸，回廊之外，修竹在晨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音。不知怎麽，蘇茹在這樣壹個清晨，卻發現了自己平日裏忽視了的很多東西。
　　回廊欄桿上的漆，年深月久，斑駁剝落，很多地方都掉落了。記得上壹次刷新守靜堂，還是自己和田不易新婚的時候，不知不覺的，這個回廊竟也陪著自己度過了無數歲月，而自己天天從這裏經過，竟沒有發覺。等田不易回來了，壹定要讓他找個時間重新粉刷壹次。
　　還有欄桿外頭竹林中最粗的那枝修竹，依稀還可以望見刻在竹身上的兩柄小劍，那是當初自己新婚喜悅之下，刻在了青竹之上，希望可以雙劍合璧，同修仙道。記得那個時候，田不易還曾經笑話刻得難看，自己假裝發怒，登時將他急了半死，哄了半天這才饒過了他。
　　當年情景，如今猶歷歷在目，蘇茹嘴角露出壹絲笑意，心情好了起來。她深深吸了壹下清晨這略帶著甜味的空氣，繼續走去。隨後，她又想到，大黃是不易從小養大的狗，他走了這麽多日，也不知道徒弟們有沒有把它照顧好，要是不小心餓瘦了些，不易回來又該要抱怨罵人了吧！
　　蘇茹微笑著搖了搖頭，決定趁著現在時候還早，去壹下廚房看看大黃。她這麽壹路走來壹路想著心思，不知不覺的，就走到了守靜堂前殿之上。
　　“鐺！”
　　清晨裏第壹聲的鐘鼎之聲，遠遠從遠方傳來，那是青雲門晨起的信號，也是喚醒這新的壹天的聲音。這鐘鼎之聲低沈而厚重，回蕩在群山裏，久久不散。
　　蘇茹的心，似乎也隨著這聲音，猛地跳了壹下。
　　守靜堂前，有身影或跪或躺，而壹向愛睡懶覺的大黃，不知怎麽今日卻起的這麽早，而且乖乖地趴在守靜堂門口石階之上，無精打采的樣子。
　　像是聽到了什麽聲音，大黃耷拉的耳朵動了動，腦袋轉了過來，向著守靜堂裏看了壹眼，那晨光還未完全照亮的陰影裏，不知何時站著了壹位女子，正呆呆地望著這壹切。
　　蘇茹的心，不知為何跳的越來越快，甚至像是要爆裂開來壹般，令她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那個靜靜躺在守靜堂石階上的身影，熟悉的像是刻在她魂魄最深處，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影子。
　　可是她此刻，卻在心中千百次的祈求，自己錯了，自己看錯了……
　　她面色白得像紙壹樣，腳上如灌了鉛，壹步壹步慢慢的走過去，嘴唇也在微微顫抖。
　　趴在田不易身旁的大黃，看著蘇茹緩緩走來的身影，尾巴對著她輕輕搖晃了壹下，卻又是重新把頭埋在了地上，壹雙眼默默註視著躺在眼前的主人。
　　走近了，終於是近到了無法再逃避的地方，田不易那張熟悉的臉龐映入在蘇茹的眼簾裏，他仿佛是睡著了，安靜地睡著了。
　　蘇茹只覺得壹陣天旋地轉，腳下壹個踉蹌，竟是險些跌倒在地，幸好她道行深厚，堪堪勉強穩住了身子，饒是如此，她眼前仍是壹陣陣的發黑，雙腳無力，走到了田不易的身子旁邊，跌坐了下來。
　　顫抖的手，慢慢撫過田不易的身軀衣衫，經過田不易胸膛的時候，蘇茹的手停頓了壹下，抖的更加厲害了，然後，她眼角緩緩流下了兩道清淚，壹點壹滴，落在田不易臉龐之上。
　　她輕輕撫摸著丈夫的臉龐，觸手處壹片冰涼，陣陣寒意從手心裏傳來，像是壹直寒到了心底深處。她凝視著，嘴唇不停顫抖著，像是想要說什麽話，可是壹個字都說不出來。
　　在她身旁，大黃發出了“嗚嗚”的哀鳴聲，把頭湊了過來，在她的腿邊，輕輕摩擦。
　　她緩緩擡頭，望著石階之下跪著的那個身影，還有在那個身影壹旁的灰毛猴子，半晌之後，她低低的，帶著哽咽，道：“妳是……小凡？”
　　鬼厲的身子抖了壹下，沒有擡頭，相反的，他的頭顱反而埋的更低了，甚至已經緊緊貼在了粗糙的地上。
　　泥土磨礪著他的肌膚，可是他仿佛毫無知覺，過了壹會，才聽到他發抖的聲音。
　　“是……弟子……師……娘。”
　　蘇茹淒然壹笑，道：“妳不必如此，起來說話吧！”
　　鬼厲跪伏在地，沒有擡頭，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不敢再看蘇茹壹眼，低聲道：“弟子罪該萬死，沒……沒能保護師父周全……”他聲音斷斷續續，像是說的每壹個字，對他來說，都是壹種懲罰。
　　蘇茹慢慢的將田不易的上半身擡起，擁抱在自己的懷中，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不知是不是因為感覺到了田不易身上的冰冷，還是想著，要將這冰涼的身軀，用自己的溫暖去捂熱。
　　“妳起來吧！”她的聲音聽起來空洞而淒涼。
　　在鬼厲記憶中，從沒有記得蘇茹曾有過如此無力無助的語氣，而這個發現，只能令他更加的畏怯痛苦，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臉在沙土中慢慢移動，好讓那面上的痛楚，可以分散就快要炸裂開來的心。
　　“妳不起來，又怎麽告訴我事情經過呢？”蘇茹淡淡地說著，目光卻只望著懷中早已沒有反應知覺的那個身體，像是此時此刻，她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東西了。
　　大黃向前爬了兩步，用頭輕輕蹭了蹭田不易身子，哀鳴聲低低不絕。
　　鬼厲的身子停頓了壹會，慢慢直了起來，擡起頭，看向蘇茹。那個端莊美麗的女子，即使是在這心死的時刻，也不曾失去她的風姿，晨風中，她微微起伏的秀發，飄在她的鬢邊，伴隨著她將白皙的臉頰，貼在田不易的臉龐之上。
　　“妳回來了，妳終於回家了……”
　　這是鬼厲聽到蘇茹說的，最後壹句話。
　　然後，他胸口猛然間氣血激蕩，血氣如洶湧浪濤壹般翻滾起來，跟著眼前壹黑，就像是腦海中壹直繃的死死的、緊無可緊的壹個弦，瞬間斷裂了開去。
　　他“撲通”壹聲，像壹面木板摔在地上，昏了過去。
　　在他迷迷糊糊就要失去知覺的前壹刻，眼前黑乎乎的壹片，感覺像是全身都被火燒了壹般熾熱無比，但身體裏面，卻冷的像冰塊壹樣。而遠處隱隱約約突然傳來了幾聲大喊，那喊聲中帶著驚恐與痛楚，片刻之後便化作了壹片哭泣之聲。
　　紛亂的腳步四處響起，但都是向著壹個方向而來。
　　“師娘！師娘！……”
　　這無聲的吶喊，是鬼厲腦海中最後也是唯壹閃過的念頭，然後，他便再也沒有知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