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文士

　　張小凡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下來，只怕最少是睡了五、六個時辰，但碧瑤卻依然未醒，壹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裳，看去像是個受驚膽怯的小孩壹般，哪裏有人想得到她實際是魔教之中的重要人物！
　　張小凡把手放到頭下，聽著林間山風吹動樹木發出的“娑娑”聲響，忽然間，想到了青雲山大竹峰上，那片片竹林，不也是發出這般的聲音嗎？
　　這些時日，我失蹤在萬蝠古窟之下，消息怕是已經傳回大竹峰了，不知道靈兒師姐知道了之後，會不會有些傷心呢？可是，若我突然出現到她面前，她壹定也會高興起來的吧！壹定也會壹把抓住我的手，興奮不已，笑罵著：臭小子，我就知道妳沒那麽容易死的！
　　他的臉上，在漆黑的夜晚，浮起了笑容，就連他的眼睛，在這黑夜裏，也那麽明亮，卻沒有看到，在他身邊，有著另外壹雙明眸，不知從何時開始，幽幽地看著他。
　　※※※
　　天又亮了，山間響起了鳥鳴聲，清脆悅耳。
　　張小凡走到小溪邊上，雙手合起，捧起壹把水潑到臉上，涼絲絲的感覺，直透入心底。他查看了壹下左手處，拆下繃帶，那斷骨處居然也好得差不多了，心中高興，把綁在手上的燒火棍拿下插在腰間，用力活動了壹下左手，果然沒有什麽大礙。
　　“手好了嗎？”碧瑤從他身後走來，看了他壹眼，然後蹲下用溪水洗臉。
　　“是啊！”張小凡興高采烈地道：“沒什麽大礙了，不疼不痛的。”
　　碧瑤用袖子輕輕抹去臉上水珠，道：“妳也不要亂動，傷筋動骨的，多休息壹段日子才好。”
　　“知道了。”張小凡順口應了壹聲，隨即看向碧瑤，猶豫了壹下，才道：“碧瑤小姐，如今我們萬幸得保性命，從那山腹中逃了出來，妳我也算、算是交了個朋友，不過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今日就在這裏分手了罷。”
　　碧瑤蹲在水邊，沒有起身，但身子仿佛抖了壹下，張小凡看不到她的神情，過了壹會，才聽到她低沈了聲音道：“哦，是道不同嗎？”
　　張小凡點頭道：“是，我是正道，妳乃魔教，自小我師長就教導於我，正邪不兩立，下次再見，只怕妳我已是敵非友。妳在那山腹中顧我救我，我心中實在感激，這份恩情，來日有緣，我自然會報答妳的。”
　　碧瑤怔怔地看著清澈水裏倒映出來的那個朦朧的人影，低低地念了壹句：“報答我嗎？”
　　張小凡應了壹聲，道：“是，我們恩怨分明，若非妳救我，我絕不可能活下來，來日若有我效力的地方，我自當效勞。”說到這裏，他忽覺不妥，趕忙又加了壹句：“不過妳可不能讓我做出對不起師門道義的事來。”
　　碧瑤忽然站起，轉過頭來，道：“我看妳也算是壹個人才，不如投奔我們聖教吧！我向父親大人推薦妳，他老人家壹向愛才，必然會肯重用妳的，也勝過妳在大竹峰上當壹個默默無名的廚子。”
　　張小凡的臉色登時沈了下來，道：“碧瑤小姐，妳不要胡亂說話，我乃是正道中人，寧死不入魔道，在我看來，在大竹峰上當壹個小小廚子，也比在妳們魔教中呼風喚雨好得多了。”
　　碧瑤嘴角露出壹絲冷笑，話語也尖酸冷漠起來，道：“正道中人？妳們正道中人造的孽也不比我們這些魔道中人少吧！當年正魔大戰，妳那些神仙祖師不壹樣是見人就殺，老弱婦孺也不放過！”
　　“胡說！”張小凡勃然大怒：“這些都是妳們魔教所做的好事，妳以為我不知道，當年妳們殺人盈野、生靈塗炭……”
　　碧瑤怒道：“那些都是妳親眼看見的嗎？還不是妳的師長告訴妳的，他們為了自己的臉面，又怎會告訴妳真話？”
　　張小凡冷笑壹聲，道：“那麽妳又可曾親眼看見了？妳在這裏告訴我原來正道為邪，魔教為正，又豈不是妳的長輩粉飾自己祖輩的話語！”
　　碧瑤壹呆，壹時也說不出話來，張小凡看了她兩眼，回念壹想前些日子與她壹起生死與共，心中壹軟，放低了聲音，柔聲道：“碧瑤小姐，不管前人如何，我們不去管他好了，只是我們青雲門門規森嚴，嚴禁弟子與魔教中人來往，我長於青雲，不敢違反，今日我們就此別過吧！以後有緣再見，若是妳能幡然悔悟、棄暗投明，我張小凡壹定以身家性命為妳做保，讓妳得入正道……”他振振有辭地說著，但說著說著就停了下來。
　　只看見碧瑤壹臉譏諷，冷笑不止：“妳們那些狗屁正道，請我去也不行，還說什麽棄暗投明。也罷，我給妳指出壹條明路妳不走，就去當妳的正道人士吧！他日再見，我第壹個就先取妳人頭！”
　　張小凡吃了壹驚，只覺得這女人翻臉比翻書還快，但終究無心爭論，而且對著碧瑤，他始終覺得有虧欠的地方，當下壹拱手，道：“珍重。”說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去。
　　碧瑤眼看著他走遠，竟是沒有回過壹次頭，在他的身影消失在樹林中後，忽然之間，心裏空蕩蕩的，像是丟了什麽重要事物壹般，整個人壹下子沒了精神，慢慢地坐了下來。目光遊離，不經意地掠過昨夜張小凡燒烤兔子的那堆火焰灰燼，怔在原地，竟是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她看著那堆灰燼，就這般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忽然發現，身後樹林中原本清脆的鳥鳴聲忽然全部靜了下去，仿佛感覺到什麽大兇氣味壹般，竟是不敢發聲。
　　然後，她看到壹個黑影，從她身後緩緩移出，把她籠罩其中。
　　雖然是在白天，可是不知怎麽，好像天也似陰沈下來壹般。
　　碧瑤霍然回頭，怔怔地看著身後之人，半晌，忽然間悲聲叫道：“爹！……”撲進了那人的懷裏。
　　那個陰影仿佛也怔了壹下，似乎根本沒有想到碧瑤會有這樣的舉動，只是他欣見女兒得脫大難，那種喜悅卻是再也掩飾不住的。
　　※※※
　　張小凡在這山林中走了壹日，才出了空桑山的地界，本來他若是禦空而行，半日就可出來了，但顧忌著左手傷勢，還是甘願多走了壹段路，只是這空桑山壹向人煙稀少，這壹路上連個人影都見不到。
　　在荒山野嶺夜宿壹晚後，張小凡走上了官道，道路寬敞起來不說，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他在路上問了行人，打聽了道路方向，往北而行。
　　這壹日晌午時分，日正當中，十分炎熱，張小凡趕了半天路途，頗為饑渴，看見路邊有個小小茶攤，支在路旁壹棵大樹底下，裏面已經坐了五、六個客人，看著陰涼，便走了過去，買了碗茶水喝，順便也坐著休息壹下。
　　也別說，這小小茶攤的茶水居然著實清涼解渴，張小凡喝了壹碗，登時上下舒坦，仿佛這天也不那麽熱了，心下便尋思著，看著手上這傷勢已經大好了，下午找了個沒人僻靜的地方，就禦空飛回去，這也快些，也能早些見到師父了。
　　想著想著，他自然就想到快要能見到師姐田靈兒了，忍不住心頭壹熱。便在這時，聽得大路壹旁，傳來個溫和的聲音：“老板，給我來上壹碗茶。”
　　晌午時分難得的微風吹過，吹得大樹上枝葉晃動，透下點點碎陽，散落到了地上。五十多歲模樣的茶攤老板答應壹聲，俯身倒茶，張小凡不經意間，眼光看了過去，便再也收不回來了。
　　壹個中年文士，細眉方臉，眉目看著儒雅，但雙目炯炯，額角飽滿，卻在這文雅中自有不怒而威的氣勢，壹襲儒袍，腰間別著壹塊淡紫玉佩，玲瓏剔透，隱隱有祥瑞之氣，壹看就知不是凡品。
　　張小凡看了半晌，忽然驚覺，自己竟是被這中年文士的風度所折，只覺得他這壹走進來，原本包括自己在內，五、六個壹起在茶攤喝茶的客人，竟都是默默然不能言語，被此人的氣勢給壓了下去。
　　張小凡收回目光，但心中卻是微微驚嘆，同時對這中年文士的氣度大為心折，雖然看著這人也並非如何俊俏，但這份從內而發的氣質，當真難得。
　　那文士進了茶攤，接過老板遞來的茶水，隨意坐下，便開始慢慢品茶。周圍原本還在談笑的客人，現在壹個個都沈默了下來，在這茶攤之內，氣氛壹時安靜得有些古怪，但惟獨那中年文士泰然自若，絲毫沒發覺身邊情況，壹人獨自在那裏喝茶歇腳。
　　過了壹會，其他的客人或是歇夠了，或是喝完了茶，壹個個結帳走了，老板過來收拾了碗，這棵大樹之下，此時便只剩張小凡與那中年文士兩人了。
　　張小凡倒並不覺得有什麽不自在，但又坐了壹會，便覺得自己休息好了，正想著結帳走人的時候，忽然間聽得身後突然有個聲音響了起來：“小兄弟。”
　　張小凡壹怔，聽得這聲音溫和熟悉，轉過頭去，只見那文士正對著他平和而笑，訝道：“這位先生，可是叫我嗎？”
　　那文士含笑點頭道：“正是。”說著站起身來，緩步走了過來。張小凡跟著站起，待他走得近了，抱拳道：“請問先生有什麽事嗎？”
　　那中年文士上下打量了壹下張小凡，道：“沒有，只是旅途寂寞，又看著小兄弟順眼，過來聊幾句，小兄弟不介意吧！”
　　張小凡連忙搖頭道：“沒有的事，先生請坐吧！”
　　那文士笑著點頭，道：“來，小兄弟妳也坐吧！”
　　二人坐下，那文士看著張小凡，道：“請問小兄弟尊姓大名？”
　　張小凡自幼長於草廟村，後又為青雲門收留，這些年來除了青雲山大竹峰同門，幾乎沒同外人說過什麽話，當然了，前些日子與那魔教少女碧瑤在死靈淵下被困的日子不算在內。
　　他這時與這文士說話，心中不知怎地，對這人倒先有了幾分敬重，當下恭恭敬敬地道：“不敢，在下張小凡，請問先生大名是？”
　　那文士先念了壹句：“張小凡，”點了點頭，微微壹笑，道：“我姓萬，草字人往。”
　　“萬人往！”張小凡在心中念了壹遍，這名字讀起來普通，卻讓人有種金戈鐵馬的感覺，張小凡忍不住向他看去，這萬人往臉上壹片溫和，但眉宇之間威勢仿佛天生壹般，竟是極重，配著這個名字，隱隱然有禦萬眾之意。
　　萬人往上下打量著張小凡，微笑道：“恕我多問壹句，請問張小兄莫非可是修真之人嗎？”
　　張小凡吃了壹驚，他與齊昊等四人下山之後，為求路上方便，便都換下了青雲服飾，穿了普通衣裳，看去與普通人並無兩樣，也不知這中年人是怎麽看出來的。
　　他正吃驚處，方才想問這中年人是怎麽知道的，卻又看那中年人微微壹笑，往那北方壹指，道：“請問張小兄，可是如今正道第壹大派青雲山門下嗎？”
　　張小凡這壹驚更甚，忍不住站了起來，看著這萬人往，訝道：“請問萬兄，妳、妳怎麽知道的？”
　　萬人往含笑搖手，道：“請坐請坐。”
　　待張小凡慢慢坐下，萬人往才微笑道：“我是見張小兄妳神充氣足，壹路下來全無疲憊之色，看著年紀輕輕，倒是勝過了許多壯年之人。方今世上，修道之風盛行，想來閣下必定是身懷絕技之人。”
　　張小凡低頭謙謝，卻又忍不住道：“那我的門派，先生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萬人往隨意笑道：“無他，我看小兄弟風塵仆仆，不住北望，面有思念之色，似是歸心似箭，而北方處，離此地最近也最有名的修真門派，便是青雲門。說起來，在下也是胡亂猜測的，隨口胡謅，倒讓張小兄笑話了。”
　　張小凡連忙道：“哪裏哪裏，先生如此明察秋毫，妳我從未相見，竟能壹眼看出，真是佩服、佩服啊！”這幾句話他卻是由衷而發。
　　萬人往微微壹笑，道：“青雲壹門，在世間修真道上著名已久，淵源流長，道法精深，為天下人所仰慕，小兄弟年紀輕輕便入得名門，未來前途，不可限量啊！”
　　張小凡聽得這“不可限量”四字，心頭壹動，竟是莫名其妙地想起龍首峰的齊昊起來，末了腦中還閃過林驚羽的影子，搖頭道：“先生過獎了，青雲門中弟子藏龍臥虎，在下份屬朽木壹根，不成器的。”
　　萬人往怔了壹下，失聲笑道：“想不到張小兄妳倒也會說笑話。”
　　張小凡不願在這個話題上與他爭辯，便對他問道：“萬兄這風塵仆仆的樣子，不知是往哪裏去啊？”
　　萬人往悠然站起身，背負雙手，仰天望了壹眼，道：“這天下之大，浩瀚無邊，我遊歷世間，大山古澤，隨意而往。”
　　“啊！”張小凡驚嘆了壹句，道：“原來如此。”
　　萬人往回頭看了張小凡壹眼，忽然臉上閃過壹絲奇異的笑容，道：“張小兄既是青雲門下，想必是道法高深了。”
　　張小凡連忙搖頭，道：“沒有，沒有，在下乃是青雲門中壹個不成器的人，哪裏說得上道法高深了。”
　　萬人往微微壹笑，道：“張小兄客氣了，在下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張小兄妳成全壹下。”
　　張小凡怔了壹下，道：“萬兄請說。”
　　萬人往道：“在下從小仰慕閣下這等修真高人，無奈機緣不夠，不得其門而入，而且在下對高人們能禦法寶而行九天之上，更是夢寐以求，數十年來，無壹日不渴望得壹仙家法寶而觀之。張小兄乃是名門弟子，不知可否完我這個小小心願呢？”說罷，他竟是深深彎腰，行了壹個大禮。
　　張小凡啞然，看著萬人往行禮，更是慌了手腳，連忙扶住，心中著實為難，猶豫了片刻，看著萬人往仍然壹臉期待地看著自己，嘆了口氣，道：“不怕萬兄笑話，在下並不是不願給萬兄觀看，只是、只是法寶不上堂面，只怕有礙……”
　　萬人往立刻道：“這有什麽，仙家法寶，豈有不上臺面這個道理的。”
　　張小凡面上微紅，終究是放不下面子，從腰間拔出燒火棍，遞了過去。看著他遞過來這麽壹根東西，萬人往臉上驚訝之色也是壹閃，但隨即消失，鄭重接過。
　　張小凡把他神色看在眼裏，苦笑道：“不要說是妳了，便是我師門中人，也是常常笑話我的。”說了這話，張小凡心中忽然壹驚，只覺得自己今天好生奇怪，在這素昧平生的人前，自己怎麽好似什麽話都願意與他說壹般。
　　那萬人往卻沒有註意到張小凡，眼光都放在那根燒火棍上，原本他面色雖鄭重，但眼中還有些隨意，但漸漸的，他卻似乎看到了什麽，非但臉色沈了下來，壹雙眼更是死死盯著這根黑色難看的棒子。
　　張小凡在旁邊看著，只覺得這萬人往看起來好生奇怪，把壹尺來長的燒火棍拿在身前，細細看著，右手托住，左手修長的五指在這棒身上輕輕撫摩，輕輕點擊，小心之極，忍不住問道：“萬兄，請問有什麽不對嗎？”
　　萬人往如從夢中驚醒，遲疑了片刻，把這燒火棍還給了張小凡，道：“張小兄，在下因為仰慕仙道，所以在這方面書是讀了壹些，有壹些話，還要請教張小兄。”
　　張小凡道：“請說吧！”
　　萬人往眼光在這燒火棍上瞄了壹眼，道：“請問張小兄，這件法寶之中，可是含有閣下的精血？”
　　張小凡大吃壹驚，剎那間腦海飄過當年在大竹峰後山幽谷中那壹幕可怖情景，霍地站了起來，指著萬人往道：“妳、妳說什麽？”
　　萬人往看了他壹眼，緩緩地道：“請問張小兄，這件法寶，可是兩件事物合而為壹的？”
　　張小凡隱藏在內心裏最深處之壹的秘密，如今竟被這人說了出來，這壹驚非同小可，只覺得腦袋中嗡地壹聲，竟是說不出話來了。
　　萬人往看著張小凡驚愕表情，自是明白自己所料不錯了，只見他仿佛微微低了低頭，似乎想起了什麽，隱約嘆了口氣，道：“妳不知道吧！這棒上的珠子，原是魔教的聖物。”
　　張小凡越來越驚，幾乎連呼吸都要屏住了，但深心處卻有著壹個聲音，仿佛在冷冷笑道：“妳早知道了，妳早知道了，這棍子這般邪氣，自然是魔教的邪物。”
　　“妳、妳說什麽？”張小凡喘著粗氣，盯著他，壹字壹字地道。
　　“這珠子是八百年前，魔教祖師黑心老人的遺物。”萬人往的話，就像是壹個個釘子，壹字壹字地釘入了張小凡的心尖：“名字叫做‘噬血珠’。”
　　張小凡整個人都呆住了，屏住了呼吸，腦海中千萬念頭百轉千回，卻始終有壹個畫面揮之不去：那壹具在空桑山山腹秘洞之內的骷髏！
　　萬人往看著他震驚模樣，停了片刻，卻又淡淡地道：“張小兄，妳知道了這珠子的來歷，卻不知妳可還願意知道這黑色短棒的來歷呢？”
　　張小凡身子壹震，說不出話來，只是直直地盯著萬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