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二章 小魚兒無法面對

　　沒想到，這碧翠莊裏居然真的有隱藏高手。失策了，托大了。
　　魚木覺得，自己多半已經被知曉了。這對於壹個調查人員來說，很危險。
　　回到客棧的魚木壹直在思考對策，像這種情況，最好給宗門提前報備。壹番想下來，她甚至懷疑血霧事件是不是就跟那個隱藏高手有關系。
　　將這件事記錄在簡章裏，然後再以照雲宗特有的秘法傳信回去。出現了無法預估的存在，向宗門報告是最妥當的。她心思沈靜得很，沒有其他年輕弟子那般壹腔熱血，想要壹個人闖出個名頭來。
　　做完這些後，魚木開始思考先前在小吃鋪子裏見到的那個背影。
　　她對那個背影有壹種若即若離的感覺。她不確定自己是否認識或者說見過，也無法肯定這種感覺是不是起於自己內心意境。總之，那個背影在她腦海裏留存壹番後，愈發讓她感到煩躁。
　　看著自己的仿生人偶，她嘆息道，“妳說我到底是怎麽了？總靜不下心來。”
　　人偶是魚木的模樣。這種跟“自己”對話的感覺很是微妙，讓魚木有壹種細微的尷尬。
　　人偶沒能給她回答，這已經超出了它的認知。
　　“唉……要是，”魚木望著窗外的黑夜，眼神漸漸迷離，“要是妳能陪我說說話就好了。”
　　人偶微微擡頭看著魚木。它的神情像是要說什麽，但動了動又沒有任何變化。
　　“師父要是還在的話，或許我就不會這麽煩惱了。”
　　煩惱……可魚木始終沒有想明白，自己到底在煩惱什麽。
　　似乎是十四歲那年，去了壹趟疊雲國後，就開始煩惱著了。
　　到底在煩惱什麽呢？
　　她想起那個雨夜，想起那尊神像。
　　那個雨夜裏，還有過什麽？她覺得有，但是想不起更多了。她為此感到煩惱，卻不知道自己在煩惱什麽。
　　有誰能給我答案嗎？
　　還是說我要自己去尋找。
　　魚木附身躺在桌子上，閉上眼。大量使用神魂，釋放神念讓她感到疲憊。壹閉上眼，困倦之意便如同潮水湧上來。她的紅色發繩松了，頭發散開，漸漸從肩頭滑落，垂下來遮住側顏。發繩便落在地上，顯得有些孤寂。
　　人偶在旁邊看著她。沒有自主意識的它只能做壹些出於本能的動作。它站起來，彎腰撿起發繩，到魚木背後，將它頭發重新束起來。
　　這是它的本能。
　　動作讓魚木迷糊地睜開眼，“妳在做什麽？”
　　人偶回答，“束頭發。”
　　“為什麽？”
　　“很重要。”
　　“束頭發嗎？”
　　“發繩。”
　　人偶只能簡單地做出本能地回答。它知道，發繩對她很重要。
　　魚木楞了楞，倦意退去，醒轉過來。她伸手向後，摸了摸自己的發繩，發現束發的方式跟自己平常的方式壹模壹樣。她神情復雜地看了壹眼人偶。她其實知道，人偶的本能動作其實就是她自己的潛意識行為。
　　“唉。”她嘆了口氣，眉頭低沈，看著地面，細聲說，“可是，對我而言，真正重要的發繩，已經不見了。”
　　“為什麽重要？”人偶歪頭問。
　　魚木頓住。人偶不是沒有自我意識嗎？怎麽會發問？她想了想，有些糾結，這難道也是我自己的潛意識在問嗎？
　　她不知道該不該回答。
　　說給人偶聽不就是說給自己聽嗎？
　　自己本來就知道，又有什麽必要再次提起。
　　沒有必要去說，但她還是做了這沒必要的事，或許真的想跟誰說說話吧，“很重要啊。我記事起，它就綁在我的頭上。這種發繩的制法很獨特，市面上沒有的。大概，這是唯壹能證明我身份的東西了。或許是我的父母留給我的。”
　　“真的還有必要嗎？”
　　“什麽？”
　　“妳的過往。妳還要尋找妳的過往嗎？”人偶看著魚木問。
　　魚木楞住。是人偶在審視我？還是我自己在審視我？
　　專修神魂道與心意道的她知道，自己的神魂意識很復雜，即便真的分裂出另壹個意識也是有可能的。但她並不想讓這樣的事發生，因為壹旦分裂出其他意識，很容易形成根本無法確定哪個意識是真正自我意識的情況。這對於修心的人而言，很危險，稍有差池，便是走火入魔的結局。
　　她壹定要給壹個回答，不然的話，很容易形成心結。
　　“要，壹定。我壹定要知道我的過去。”魚木緊咬牙關。
　　“即便沒有任何可能？”
　　“但凡我尚有意識，希望便永存。”
　　人偶笑了笑。
　　魚木覺得很好看，但也覺得有些瘆人。老實說，她有些想把人偶收回。她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會真的分裂出第二意識潛伏在人偶之中。
　　但如果真的這樣做，便表面自己真的在害怕焦慮著什麽，極大可能會在心裏留下芥蒂。
　　修心道需要考慮很多。她需要去考慮，不得不去考慮。
　　魚木站起來，走到窗前，將窗戶開圓，深深地吸了口新鮮的空氣。
　　她看著燈火通明的街道，心想，或許在某個地方，曾有壹盞燈是為我而亮的。
　　看著許久，想了許多。
　　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她沒有在誰身上留下註意力，但是偶然間，她的目光落在街道上壹個行人身上。
　　那人披散著頭發，穿著壹身行衣，輕快自在地走著。他時不時在某壹處鋪子前停下來，遊玩之意很明顯。
　　魚木頓時心神集中。因為這個背影就是之前在小吃鋪子裏見到的那個背影。
　　但跟之前感覺不太壹樣。現在瞧著，感覺挺普通的，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她微微凝起眉，細致地看著那人的背影，想從其身上找到先前那種“若即若離”的感覺。
　　“妳在看什麽？”
　　人偶問。
　　“壹個之前見過的人。”魚木背對著人偶說。
　　“我能看看嗎？”
　　魚木不理解人偶為什麽有這個想法。沈默了壹下，讓出身位，“看吧。”
　　人偶起身，走到窗前。她站在魚木旁邊，跟魚木壹模壹樣，除了眼神沒有任何區別。
　　雖然魚木沒有跟人偶說是哪壹個人，但它壹眼就看中了，看到那人正停在某處，似在觀景。
　　人偶神情不變，輕聲說，“我見過他。”
　　魚木驚覺，心裏如雷炸響。她吃驚地看著人偶，不可思議地說，“妳……妳妳見過？”
　　“是的，我見過。”
　　魚木忽然覺得有些可怕，“為什麽，我不知道？”
　　人偶笑著說，“我不就是妳嗎？”
　　魚木感覺身上很冷，像是赤裸著在寒冬之中，“妳……”她想問，妳是不是我的第二意識。但沒問出口，害怕，糾結，迷茫，焦慮等許多情緒堆積在她心裏，讓她問不出口。
　　“他是誰？”魚木轉過頭問道。
　　“妳想知道嗎？”
　　“想。”
　　“既然想，又為什麽把關於他的記憶剝離呢？”人偶問。
　　魚木心裏壹陣煩悶，“我關於他的記憶，在妳那裏？”
　　許久之前，她從疊雲國回到照雲宗後，把關於疊雲國的記憶封存了。因為那裏的記憶會影響她修煉。但沒想到，即便剝離了記憶，依舊會影響到。
　　“妳隨時可以收回去。”人偶眼神清明，“我是妳創造出來的。妳可以隨時讓我消失。想知道他是誰的話，就收回去吧，把關於他的記憶收回去。”
　　魚木眼神無法聚焦。她後悔將這個人偶制造出來，而現在，已經沒辦法做到隨意收回與控制了。她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第二意識，但無比肯定，自己曾經剝離的那段記憶就在它的意識之中。
　　“不，不可以。”魚木背緊貼著墻壁。
　　人偶站在她面前，只是站著，什麽都沒說，卻給她無限的壓迫。
　　人偶笑了笑，“妳在害怕什麽？我只是個人偶，沒有壹點力量，妳想覆滅我揮手就能做到。”
　　“我不會這樣做的。”魚木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
　　“為什麽？”
　　“我還要從妳那裏知道關於那個人的事。”魚木咬著牙。
　　人偶轉過身，“妳就這麽不想要這段記憶嗎？”它微微側身，“其實沒什麽的，什麽都沒發生，妳們也只是簡單的相處了壹小會兒。”
　　“我不知道我想不想要，但我知道那段記憶對我修煉有阻礙。”
　　“修煉？妳在修煉什麽？”人偶審視著魚木。
　　“心、神、意。”
　　“妳師父也是修的這個。”
　　“為什麽說起她？”
　　人偶目光幽幽，“妳想知道她的事嗎？”
　　魚木心頭壹緊，“妳知道？”
　　“告訴我，妳想不想知道。”
　　魚木正準備張口，但忽然反應過來，這個人偶的意識就是從自己意識中分離出去的，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它怎麽可能知道。她搖頭，“我不想知道。”
　　“可惜。”
　　“不用可惜，其實妳也不知道。”
　　人偶笑道，“是啊。”
　　魚木冷哼壹聲，“別在這裏唬我。”
　　“我只是問妳想不想知道而已。”人偶看著外面那個人的背影，輕聲問，“魚木，為什麽不肯正視自己的內心呢？妳到底，在害怕什麽？”
　　魚木沈默著沒有說話。
　　人偶輕嘆，“唉，妳要是會說出來，也就不會有我的出現了。”它看著魚木，問道，“魚木，妳該怎麽面對我，怎麽處理我呢？是直接將我覆滅，還是把我回收，還是任由我這樣？”
　　它考驗著魚木。
　　魚木無法回答。她心裏亂作壹團，說到這個地步，人偶就差沒直說“我是妳的第二意識”了。
　　她抱著頭，蹲下來，有些痛苦地說，“別問我了，別問了。我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麽辦。”
　　人偶柔和地笑著，微微俯身，撫摸著魚木的頭發，“沒關系的，我會陪著妳，直到妳找到答案為止。”
　　“這是考驗嗎？”魚木仰頭看著人偶。
　　“是啊，是考驗。妳自己留給妳的。”人偶輕聲說。
　　“我不知道……”
　　“當然，這段記憶也在我這裏。”
　　魚木站起來，喃喃道，“我知道為什麽我笑不出來了。”
　　“妳把笑也給了我。”
　　“為什麽我會這樣做？”
　　“因為妳想與過去作別。”
　　“真的能作別嗎？”
　　“我不知道，這是妳需要尋找的答案。”
　　魚木眉頭皺起細小的紋絡，“修煉真的好難。”
　　人偶伸出手，給予她安慰：
　　“我會陪著妳，直到妳找到答案。”
　　魚木轉過身，面朝窗外，背對人偶。她生硬地岔開話題，“那個人是誰？”
　　“壹個救過妳的人，壹個斥責過妳的人。”
　　“名字呢？”
　　“不知道。”人偶說，“妳要知道更詳細的話，我可以把妳跟他的事告訴妳。還有，妳丟失的那條發繩，也是在跟他相遇那天遺落的。”
　　“他拿走了嗎？”
　　“說不好，畢竟妳沒有親眼看見他撿走。”
　　魚木想了想問，“我不願意去疊雲國，是因為他嗎？”
　　“他打破了妳的心境，讓妳壹度懷疑自己的行事準則，之後對人對事經常容易迷茫。但實際上妳並不是畏懼他，而是畏懼過去的妳。以妳在疊雲國那段時間為界限，之前的是過去的妳，之後是現在的妳。”
　　“過去的我……”
　　“就如那些長老口中的妳，愛笑，靈動乖巧。”
　　魚木迷茫地看著人偶，“妳，妳就是過去的我是嗎？”
　　人偶笑著，沒有回答她。
　　“我，該怎麽做？”
　　人偶挑起壹邊眉毛，“想知道？”
　　“嗯。”
　　人偶走到她身邊，小聲對她說，“看我的。”
　　魚木有些疑惑。
　　人偶忽然吸足壹口氣，雙手在嘴邊比作喇叭狀，然後大聲喊，“前輩！疊雲國的前輩！破廟裏的前輩！請轉過身來！”
　　魚木見著人偶這麽大動靜，壹下子慌張起來，連忙拉住它，“妳幹嘛！這麽大聲！”
　　“嘿嘿，叫那位前輩啊。”
　　“這樣會暴露身份的！”魚木側身走到窗戶邊上，讓自己不被看到。
　　人偶壹副無所謂的樣子，“哎呀，沒關系啦！”它伸出手，“快過來。”
　　“不。”
　　“過來嘛。”
　　“我不！”魚木任性地往後側了幾步。
　　人偶外頭看著魚木，輕笑壹聲，“隨妳。”
　　說著，它翻身站到窗臺上，又大喊道，“前輩，我要跳下來了，快接住我！”
　　喊完，它縱身壹躍。
　　魚木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幾步跑到窗前，朝下面看去。
　　她看到，那人將人偶抱著，站在人群之中，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她的心，猛然跳動起來。
　　“前輩，還記得我嗎？”人偶臥在葉撫懷裏，笑著問。
　　葉撫將她放下來，淡淡道，“我不該管妳的。”
　　“那我可就摔死了。”人偶嬉笑著說。
　　“摔死就摔死。”葉撫轉身，大步離開。
　　“前輩真是壹點都沒變，還是這麽冷淡。”人偶趕著步伐跟在葉撫身後。
　　“妳指望我怎麽變？”
　　“反正我可是變了，說話再也不會不看場合了。”
　　葉撫轉過身，白了她壹眼，“妳知道不知道妳剛才就是不看場合。”
　　人偶楞了楞，“有嗎？”
　　葉撫懶得解釋，轉身離開。
　　人偶追在後面，“欸，前輩等我壹下！我有事找妳幫忙！”
　　“不用說了，我知道妳想我幫什麽忙。”
　　“那妳要幫嗎？”
　　葉撫背對著人偶，眼神有些復雜，沈默片刻後，大步邁開，“跟上！”
　　“哎，多謝前輩！”
　　葉撫大步在前，人偶步伐歡快地跟在葉撫後面。
　　客棧裏，魚木並不知道下面發生了什麽，在她看到人偶被葉撫接住的瞬間，就躲了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在躲什麽。
　　不想讓人發現？
　　不想被他看到？
　　亦或者，不想面對“過去的自己”同“現在的他”相遇。
　　她腦袋裏壹片混沌，不知道如何去思考。
　　緩了好久才冷靜下來，然後試圖去跟感知留在人偶身上的神念。
　　但是，她什麽都沒感知到。
　　燭燈油盡，魚木默默地看著空蕩蕩的房間，任由自己被黑暗吞噬。
　　這裏只剩她壹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