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三章 姬月

　　往後的天裏，葉撫和秦三月都各自再回到他們的生活裏。
　　每日的書房依舊是被葉撫承包。他似乎是愛上了壹個人在房間裏，鼓搗這鼓搗那，也不怎麽出門，也就是每天晚上，會挑出壹些時間來，跟秦三月說說話，聽她講今天又碰到什麽什麽事，又聽說了怎樣怎樣的故事。
　　秦三月呢，依舊對洹鯨的故事和深海的美景樂此不疲。用晝出夜伏來形容她合適極了，早上早飯壹過，打聲招呼便立馬出門去，到城區外，在邊緣之地，看著法陣裏的深海，聽洹鯨講述壹段又壹段埋葬在深海裏的故事。
　　後來，她興起，便試著將洹鯨講述的每壹段故事都編撰起來，加以適當的修飾，在不改變本身故事的基礎上，變得書面性。聽著洹鯨從幾千年講起，壹直講著它在深海裏所遇所聞所見。
　　故事壹個又壹個地被記錄著。
　　直至五月，已成卷成冊。
　　秦三月將這些故事命名為《洹鯨誌》。
　　這兩個月裏，葉撫和秦三月互不打擾，各自都沈浸在壹日日的忙碌當中。經歷了江大人壹事後，秦三月把壹些事看得更明白了，不再像先前那樣，會因為說不上話、找不到話說而煩躁。她到底是明白了壹件事：每個人都是自己，不是別人，有自己的事，要過自己的生活，莫要去牽強與將就，最好的不過能在各自的生活裏找到壹處共同，然後在這共同裏暢所欲言。
　　是這樣的，她想，是這樣的。
　　這天夜裏，秦三月伏案挑燈，開始整理《洹鯨誌》。洹鯨的心性智力畢竟只有八九歲，它能講明白壹個故事已經很不錯了，自然不會有如何如何分明的條理與順序。秦三月編撰嘛，也就是修飾與調整，照著時間方位等等順序，讓洹鯨的故事更加易懂。
　　在整理的時候，秦三月註意到壹個很奇怪的故事：說是在五百年前，洹鯨遇到了第壹個將它喚醒，並且能和它輕松交流的人。記憶中的那壹天，有人在天上，壹劍落下來，讓整個東海壹分為二，劍氣卷食海水，橫落而下，如入無人之境，勢不可擋，將東海橫流成兩邊後，劍氣還直入海底，斬開了沈降不知多少年歲的淤泥，以及潛藏在最底下那壹片堅硬的山石，讓海水分流、海底火山爆發，地震與海嘯席卷整座天下。沒人知道那壹劍是誰的，從哪裏來，也不知道為何會有那樣壹劍。
　　也就是在那樣壹天，洹鯨碰到了同它說話的第壹個人。它記不得樣子了，只記得有這樣壹個人。它對那個人的形容是，很厲害很有趣。
　　看到這個故事，秦三月總覺得似曾相識壹般，仔細去想，又在腦袋裏找不出什麽所以然來。
　　想到最後，她也不知道自己出於什麽心態，將這個故事從《洹鯨誌》中刪去了。
　　做完後，她招來小精怪，將墨水烘幹，然後拿著編撰好的卷冊，到了葉撫房門前。敲響門。
　　葉撫的聲音響起，“進來。”
　　秦三月推門而入，表明來意，“老師，我想給妳看壹樣東西。”
　　她朝葉撫的書桌看去，看到書桌上已經擺著很多塊木塊了。
　　葉撫問：“什麽？”
　　“我把洹鯨講的故事編撰了起來，想讓妳看看。”
　　葉撫放下手上的東西，離開書桌，坐到陽臺前的躺椅上，“拿我看看吧。”
　　“嗯。”秦三月有點小緊張。將已經能被稱作書的卷冊遞了過去，然後倒好茶，坐在葉撫對面。
　　今天的墨水剛幹，還有壹股淡淡的墨香味兒。
　　葉撫開始看了起來，從壹個名叫“西海舊事”的分卷開始。
　　看著，他對秦三月說：“我可能要看壹會兒，妳先回去歇息吧，明天再給妳說我的感想。”
　　秦三月連忙說：“老師妳不用看得那麽細致，粗略地過壹遍就行了。”
　　葉撫搖搖頭，“認真看書是基本態度。”
　　“好吧，那，明天見。”
　　“嗯。”
　　“晚安。”
　　站起來，準備出去時，秦三月又說：“好像快要到中州了。”
　　“嗯，十多天吧。”
　　“到了中州，應該就沒有這麽清閑了吧。”
　　“的確，妳得忙起來了。”葉撫笑道：“所以，趁著這個時候，再好好玩玩。”
　　“到底要忙些什麽呢？”秦三月好奇問。
　　“跟人打交道啊。”
　　“什麽？”
　　“到時候就知道了，別著急。”
　　“好吧，不打擾老師了。”
　　說完，秦三月出去了。背靠在門上，她壹臉疑惑，跟人打交道？聽上去怎麽壹點都不期待呢？從東土到中州，跑那麽遠，應該不會只是為了去和人打交道吧。她晃晃頭，不管了，到時候就知道了，就算真的只是自己想得那麽簡單，也要好好做！她握緊拳頭，悄悄地給自己加油。
　　壹整夜裏，葉撫的的確確是在認真看這本《洹鯨誌》。學生編撰的第壹本書，怎麽能不好好看看呢？
　　到第二天見晨曉後，他才合上書的最後壹頁。感想自是在心頭。
　　秦三月的文字是比較獨特的，在這本《洹鯨誌》裏，她很少用帶有戾氣的詞，基本見不到。很平和幹凈。這十分符合她的性格，見字如見人。雖說故事是洹鯨的故事，但視角卻是她自己的視角，好似這些故事都是她自己親眼所見壹般。在她這個年紀來說，是很厲害的了。
　　在讀書寫字這件事上，秦三月不如胡蘭那樣有悟性，但比起胡蘭來更認真更腳踏實地，所以往往能從她的文字裏分明地見到成長。
　　很期待葉撫的看法，所以今天秦三月早早地就來敲門了。
　　咚咚咚——
　　“進來。”
　　秦三月推開門，探出頭問：“老師，怎麽樣了？”
　　葉撫笑道：“很不錯。我可是壹個字壹個字地看完了的。”
　　秦三月沒有很欣喜，只是覺得很滿足。“老師妳費心了。”
　　“再過些時候，多漲點閱歷，妳也能寫自己的書了。”葉撫說。“我覺得，這本《洹鯨誌》，可以讓坊刻印刷。畢竟那麽有趣的故事，掩藏在大海裏，實在是可惜。”
　　“這樣啊。”秦三月壹聽到坊刻有些不太自信。坊刻印刷就意味著出書，要印上她的大名，讓很多人看到。“又賺不到錢，沒必要吧。”
　　葉撫笑道：“我讀了那麽多書，這本書能不能賺錢，我還是明白的。許多人閑著，就指望這樣的故事來豐富閑余。”
　　“真的那樣的話，豈不是要印我的名字？”秦三月訕訕壹笑，“有些尷尬。”
　　“妳可以取個書名，也就是名號。”
　　“真的要印刷嗎？”秦三月又問。
　　葉撫說：“妳自己的作品，自己決定。”
　　秦三月陷入深深的糾結當中。壹個人默在哪兒，支吾頓挫半天，鼓起勇氣，“印吧，指不定某壹天胡蘭還能看到呢。”
　　葉撫笑道，“那妳取個名字。”
　　“要不，老師妳給我取？”
　　葉撫搖頭，“妳總歸是要有自己的名字。我給妳取了本命，可不能再給妳取了。”
　　“那好吧，我想想……”
　　“盡量大氣壹點，別太小家子氣了。”
　　“大氣？”
　　“是啊，畢竟以後得用上壹段時間。”
　　“喔，這麽說得我有些不自信了。”
　　“不著急，慢慢來。”
　　秦三月又陷入思索，壹邊嘀咕道：“秦三月……三月見初，初見三月……唐集案悠，繞繞常常……以古上，更秦為姬。”她想到什麽，問：“月姬怎麽樣？”
　　葉撫搖頭，“不好，不要把‘姬’放在後面，不適合妳。”
　　“那就姬月？”
　　“為什麽想到‘姬’呢？”
　　“不想跟本名脫開嘛。之前在書上讀過，說‘秦’是由古姓‘姬’和‘嬴’變來的。我是女的，那就用‘姬’咯。老師妳又說要大氣，思來想去，覺得兩個字的名字更有力道。所以就姬月了。”
　　葉撫瞧了瞧秦三月，然後說：“也行，反正是妳自己取的。”
　　秦三月笑道：“老師妳怎麽說得像是出了什麽問題不關妳事壹樣。”
　　葉撫搖頭。“怎麽會，妳是我的學生，出了問題我怎麽可能不管妳。”
　　“那，就這樣了。”秦三月肯定道。
　　“姬月，姬月，姬月，姬月。”葉撫念了幾遍。
　　秦三月越聽越尷尬，“別念了。”
　　葉撫笑呵呵地說：“以後還會有很多人這麽叫妳。等妳聲名鵲起，大家就只知道妳叫姬月了。”
　　秦三月搖頭，“不過到最後，我始終還是秦三月。”
　　“嗯。去吧，把這本書寄給坊刻。這洹鯨之船上應該有的，之前在街上看到過，是朝天商行的坊刻。”葉撫說。
　　秦三月不太自信，“人家不收怎麽辦？”
　　“相信我的眼光。去吧。”
　　“說不定人家會說這書裏的故事是假的嘞。”
　　“真真假假不影響商人做生意，能賺錢的，他們求之不得。”
　　“說得好俗氣。”秦三月咂舌。
　　“這是事實。”
　　“我也不是為了賺錢才編撰這本書的嘛。”
　　“各有目的，相互聯系，互不影響。利益促成目的，目的激發利益，雙向共同。”葉撫說。
　　秦三月狐疑地看著葉撫，“我都要懷疑老師妳以前是不是做過生意。”
　　葉撫想起前世，“算是懂壹點。”
　　秦三月思索片刻，“算了，不管了，遲早都要這樣的。”她拿起《洹鯨誌》的草本，朝外面走去。
　　葉撫提醒道：“妳可以請這宅子的侍女幫妳送過去，吩咐壹下便是。”他笑道：“大作家還是不要拋頭露面。”
　　秦三月頓住，幽怨道：“別調侃我啊。”
　　“呵呵。”葉撫輕笑。
　　秦三月出了門，便叫來了這宅子的侍女，給她吩咐。
　　侍女便照辦，接過任務，就馬不停蹄地朝城中心去了。
　　等候結果其間，秦三月難免還有些緊張，畢竟是第壹次將自己的作品展現給別人。以前，她寫得什麽都是自家人看。上次在荷園會，有個給眾人看的時候，卻沒有落下名號。
　　葉撫沒有秦三月那麽些憂慮。他很清楚，朝天商行在這穿上的坊刻裏的那批人，但凡懂得多壹點，都能知道《洹鯨誌》的價值絕非是故事集。那上面可是記載著不被世人知曉的深海之謎。對於更喜歡看故事的凡人來說，絕對是對那些站得高的人更有價值。
　　畢竟，這世上能和洹鯨說話的人可不多，能讓洹鯨信賴並願意講述所有的人就更少了。那幾乎沒有。幾乎沒有人知道壹頭不知活了多少歲的洹鯨，在神秘的深海裏面看到了什麽。他們不知道，但是迫切地想要知道。
　　他有理由相信，秦三月，不，姬月這個名頭會傳開來。
　　從窗戶看去，瞧壹眼院子裏緊張等待結果的秦三月，葉撫笑了笑，然後埋頭繼續自己的工作。
　　在難得的閑暇時間裏，能夠給自己找到壹件填充時間的事，很難得。他不怕閑，怕閑著沒事。
　　……
　　城中繁華的街道裏。
　　蘭山坊。朝天商行旗下坊刻天問書坊的小分部。正處繁華街道，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不少。
　　因為洹鯨之船這次是從東土啟發的，所以乘客大都是東土人。東土人，受儒治影響頗深，特別崇尚書文，寫書的不少，想要通過寫書賺錢得名的也很多。自然地，蘭山坊相較於天問書房其他小分部，更加忙碌，每天都有不知道多少書送過來。
　　人壹多，自然是良莠不齊。文章寫得好的，坊刻自然是要拿錢去買，搶著印刷，但那畢竟是少數。大多數的書文都是廢文，沒有什麽價值。有錢的人，還能自費出版，沒錢的嘛，往坊刻裏壹丟，就不知道是會被燒了還是扔了。
　　大抵也是差的文章看得多的緣故，蘭山坊負責審書的作書郎大都脾氣很差，文人那股酸嚼勁特別重。
　　蘭山坊三樓的作書房裏，是如往常壹般怨氣沖沖。
　　“廢紙，廢紙，又是廢紙！”壹老頭兒隨手扔掉壹疊紙後，仰躺著撐懶腰。
　　旁邊的女夫子笑道：“周作書，怎地妳老是審到廢紙啊。”
　　“許作書，妳剛來，大抵不知道。現在啊什麽人都來寫書作文，真的是不知所畏。”周作書皺著眉，“要是這些廢紙能印刷出去，豈不是讓人說這時代的文章沒落了，比不上之前了。”
　　“我們的職責是挑賣錢的書文，周作書，妳且把眼光放低壹下吧。”許作書笑道。
　　周作書正坐搖頭，“那可不行，文人不能跌了誌氣。有人想賺錢，但要過我這壹關，必須得有點水平。要是全都賺錢去了，以後誰還寫那些讓人眼前壹亮的文章啊。”
　　“文人的氣節有那些賢人君子聖人撐著，普通的還是照著普通的來吧。”
　　周作書吹起胡子說，“普通甘願普通，那壹輩子都是普通！想當年，長山先生還未成賢人，壹片文章，驚動天下讀書人。若是那時候把那文章當作賣不了錢的文章，豈不是世人就見不到那片文章了？更甚者，可能都沒有長山先生了。”
　　許作書笑道，“周作書，長山先生那般人物，也不會因為壹篇文章沒有問世就泯然眾人了吧。”
　　“此言差矣。”周作書壹本正經地說：“文人講究心氣，若是壹口心氣提不上來，路就斷了。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這類作書郎才要幫助那些有才氣的人發光，不能跌了他們的心氣。”
　　許作書沈默了壹會兒，然後說：“但我們只是壹個小書坊啊。”
　　“小池塘也會有龍，小書坊未必沒有才人。”
　　許作書還是覺得周作書有點迂腐，思想太過傳統了，文人勁兒咬得緊。但她也不好說些什麽，畢竟他是前輩。
　　作書房的門被敲響。
　　“進來。”
　　壹小廝推門而入，見他抱著十幾冊書進來，“幾位作書，這些是南區的文章。”
　　刻意提到南區，自然是因為南區是整個船上最有錢的地方，住在那裏的自是有錢人。而有錢人的書，壹般而言，都是默認通過的，到作書房來是過壹道程序的，由作書們評判，什麽文章由書房印刷，什麽由作者自己印刷。
　　周作書壹聽是南區的文章，招招手，“擱壹邊兒吧。”他也是知道默認通過這個規則，所以看都不想看，畢竟那些文章再爛大都可以印刷，這實在是讓他接受不了，壹想到爛得難以下咽的文章還能在市面上流傳，就難受至極。
　　許作書說：“交給我來審吧。”
　　周作書提醒：“許作書，妳是新人，我作為前輩得提醒妳，南區的文章是最沒有審讀價值的。”
　　許作書笑道：“總歸是送來的書文，看看也沒事。”
　　“妳既然執意如此，那隨妳吧。”周作書有些瞧不起這個新人，覺得她太勢利了。
　　許作書笑著點了點頭。
　　小廝將十幾冊文章放到許作書書桌上。
　　許作書開始審讀起來。
　　讀過十來本，她發現這些有錢人們的文章都有壹個共性，就是很想寫所謂的自己的東西，壹股腦地往裏面堆辭藻，語言怎麽好聽怎麽來，然而這樣壹來，故事性反倒不強了，大有種無病呻吟的感覺。說文字能力，的確不錯，但真論吸引人的程度，實在壹般。這樣的書，明顯就是寫給自己看的，很難在市面上暢銷。
　　壹連十幾本，她都打到不適合坊刻印刷的行列。這些書文就只好屆時由人差回去，詢問作者是否願意借由坊刻，自費印刷。
　　又將壹本放到自費區後，她有些累了。喝口茶，歇了歇，再看去——
　　《洹鯨誌》。
　　洹鯨誌？是寫洹鯨生活習性的嗎？倒是少見。
　　她便翻開來看。
　　“壹頭洹鯨的所見所聞……”
　　看題記裏有這樣的湖。她不禁皺眉。洹鯨這種生物她知道，根本就無法與人類溝通，而這說壹頭洹鯨的所見所聞……那應該就是幻想誌怪文吧。她想，姑且看看故事性足不足吧。
　　然後就看了下去。
　　這壹看，就壹頭紮了進去。
　　看著看著，她覺得好似自己已經變成了那頭洹鯨，在成千的悠悠歲月裏暢遊。是深海裏的壹切。點點滴滴、秘辛、古聞、逸誌……
　　神秘且十分真實的故事，幹凈不著戾氣的文字……
　　心馳神往。
　　直至夕陽遠掛……壹聲叫喊忽然驚醒了她。
　　“許作書，告班了。”旁邊的文書提醒道。
　　許作書這才發現，夕陽都照進來了。
　　接著，文書看見許作書興奮得顫抖，只見她如捧著至寶壹般，捧著那本書，激動地說：“大作！大作！賣錢的大作！要卷起尋海浪潮的大作！”她轉身，不顧形象，激動問：“周作書呢？”
　　文書楞楞地說：“剛走，應該在壹樓。”
　　許作書興奮地跳起來，慌不叠地朝下面跑去，邊跑邊喊：“周作書！周作書！賣錢的，哦不——有才氣的大作啊！”
　　後面的文書驚了。他想，得是什麽樣的書，才能讓許作書這樣激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