撈屍人

純潔滴小龍

靈異推理

“細那康子們,吃飯了,嗚嘞嗚嘞嗚嘞~”
系著圍裙的崔桂英左手端碗,右手握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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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撈屍人 by 純潔滴小龍

2025-2-12 18:22

  暑熱在每天的這個點都會開始收斂,連稻田裏吹來的風都帶上了些許涼爽。
  李追遠朝著稻田方向,閉著眼,認真深吸了好幾口氣。
  “小遠侯,咋了,太爺身上有味兒?”
  “不是的,太爺,我在聞稻香。”
  “哦,那聞到了麽?”
  “聞不到,和文章裏寫的不壹樣,他們說稻香可好聞了。”
  “傻孩子,妳時機不對,等施肥或者打了農藥後,妳再聞,我敢保證,那味兒肯定老沖了!”
  “太爺,妳在逗我。”
  “哈哈哈。”李三江扭了扭脖子,繼續背著孩子沿著田埂路走著,“現在它們是沒什麽味兒,但等收割了,晾曬了,脫殼了,蒸出米飯打出米糕,上頭竄著熱騰騰的白氣,那香味兒,可不就大老遠就能聞到了麽?”
  “太爺,妳說得對。”
  李三江停下腳步,轉身也看向了稻田:“其實吧,妳看的文章上寫的那些,也不算錯。咱農戶人家,看著田裏莊稼長得好,倉裏有谷鍋裏有米,不用擔心挨餓,這心裏踏實了,隨便往哪兒壹站,閉著眼吸壹口,那都是甜滋滋的。”
  “懂了。”
  “不,妳不懂,小遠侯啊,妳沒真的挨過餓,是沒辦法真的懂那種感覺的。咱們吶,能放開肚皮頓頓吃到飽,其實也沒多少年。
  不過,再怎麽樣,都和解放前沒法比。”
  “嗯?”李追遠詫異地問道,“解放前,人們都吃得飽飯麽?”
  “是啊,解放前,是個人都能吃得飽飯,沒人挨餓。”
  “太爺,妳說的好像不對。”
  “因為牲口不算人啊。”
  “啊?”
  “小遠侯啊,解放前,妳太爺我啊,也是闖過上海灘的。”
  “那太爺妳認識許文強麽?”
  “許文強是誰?不認識。妳太爺我當年是坐船去的,方便得很,畢竟咱南通和上海就隔著壹條江嘛。
  那時候想著,大上海啊大上海,找活計肯定更容易些,再怎麽樣都比在家裏給地主種田要好。
  也是運氣好,剛到那兒,就馬上找到了活兒幹。”
  “太爺找的是什麽活兒?”
  “背屍隊。”
  “太爺是進殯儀館工作的麽?”
  “呵,那時候是有殯儀館的,但普通人哪能去得那個地方,前腳橫著擡進去了後腳就得詐起跑出來,死不起哦。
  太爺我是進的背屍隊,那時候市政府撥點款牽頭,也有些富商捐款,工作就是……每天大清早地收屍,把那些大街上、巷弄裏的屍體背起來,送到附近義莊去處理。
  光景好的時候,還能有幾口捐送的棺材放放,可不是壹人壹口棺哦,是很多個人擠在壹起,壹口棺材被塞得那叫壹個滿滿當當。
  太爺我還記得有次,好多個像妳這般大的伢兒被收了過來,費了好大壹番功夫,才被塞進去。
  唉,晃不動,也晃不動。
  知道啥意思不?”
  “是棺材太沈外頭晃不動,裏頭塞得太緊卡死了,也晃不動麽?”
  “對頭。這還是光景好時才有個棺材,光景不好時,那壹具具屍體也就拿個草席卷壹下做個收攏,來不及燒也來不及埋時,就往郊外亂葬崗壹丟,便宜了野狗。
  要是到了冬天,謔,好家夥,那真是累死個人啊。
  壹大早上街,能瞧見不少拖家帶口緊挨在壹起的,凍得梆梆硬。
  小遠侯啊,那可是大上海啊,那時候就是大城市了,老有錢了,那裏隨便壹個人,松個指縫隨便漏下壹點兒,都夠壹大家普通人嚼谷的了。
  可妳太爺我,真的是全年從年頭忙到年尾,活兒多得幹不完,根本就幹不完。
  那時候我就在想啊……
  明明街上開著那麽多的洋汽車,明明就在那十裏洋場,擡頭都是舞廳劇院大樓,進出的都是穿著洋裝的老爺打扮富貴的闊太,可就在那墻縫間巷子裏,每天都能收到餓死的人。
  想了很久,太爺我終於想明白了壹個道理。
  都是壹雙眼睛壹個鼻子兩條腿走路的,可只有那壹小撮人才算是人,其他人……不,其它頭,都是它娘的賤命牲口。
  咦,不對,牲口也值錢哩,挨餓時還會被塞壹把草料呢,可他們,連壹片棺材板都不配,死了能被收屍也是因為上頭覺得影響市容。”
  李追遠稍微用力摟住李三江的脖子,將自己的臉貼在太爺的後背上:“那太爺就是在那會兒,學會的本事麽?”
  “算是吧,那時候背了壹天屍首,也就只混個當天溫飽錢;現在,撈壹具上來,就能讓我吃香的喝辣的好壹陣子了。
  還是解放好啊,人終於是人了,也變值錢了。”
  “我爺也說過,小時候給地主家當長工被用鞭子打呢。”
  “聽漢侯放屁,他毛剛長齊咱這兒就解放了,那些個地主也都被……哎,小遠侯,妳說的不是漢侯?”
  “是北爺爺。”
  “哈哈哈,京裏的那個妳爸的爹?”
  “嗯,他說過,要不是實在活不下去了,他當初也不會跟著隊伍走鬧革命了。”
  李三江腳下忽然壹頓,側過頭看向身後的孩子:
  “啥?”
  “怎麽了?”
  “妳那個北爺爺,打過仗?”
  “嗯。”
  “還活著不?”
  “活著。”
  “先打的鬼子不?”
  “後來才打的。”
  “嘖,嘖嘖嘖!”
  “咋了,太爺?”
  “小遠侯啊,妳和妳北爺爺關系好不?”
  “逢年過節時,會和爸爸媽媽壹起回去吃飯。”
  “平時呢?”
  “不去。”
  “啊,就不走動了?”
  “北奶奶和媽媽關系不好呢。”
  李三江:“……”
  “大伯他們和北爺爺北奶奶他們住壹起,媽媽、爸爸和我住外面,媽媽不準我去北爺爺那裏,連爸爸偶爾回家也是偷偷地,不敢讓媽媽知道。”
  “這蘭侯,腦子裏在想什麽東西?”
  李三江很不理解,他當然清楚婆媳之間鬧矛盾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可那也得分婆婆啊!
  這樣的公婆,妳不好好巴結伺候著,還想啥呢?
  但轉念壹想,李三江忽又覺得這好像還真是李蘭會幹出的事兒。
  壹屋子老實巴交的泥狗蛋兒裏,忽然冒出了個金鳳凰。
  要不是李維漢的祖墳和他祖墳在壹起,他真會懷疑李維漢家祖墳著火了,冒青煙都不夠。
  那丫頭小時候嘴甜乖巧,惹人喜愛,稍長大壹點後,能把她四個哥哥訓得怕她,村裏頭再不著調的閑漢再嘴碎的婆子也不敢拿她開葷,她壹個眼神過去,明明臉上帶著笑,卻能讓人心裏壹哆嗦。
  記得那年她把對象帶回家,漢侯和桂英拘束得緊不好意思看人,他李三江可是見過世面的,盯著上下瞅了許久,還主動上前嘮過;
  那時候他就註意到,那男的在蘭侯面前,被規訓得只有小雞啄米點頭的份兒,不知道的,還以為那白嫩面相的男的是哪個剛被人販子拐進村兒的可憐媳婦。
  李三江也是知道蘭侯離婚的事,要不然小遠侯也不會被暫時放這裏,擱往常,男女離婚,大家情感傾向上都會先站女的那邊,不過蘭侯離婚……李三江心裏居然有點同情那個男的,居然能忍了十多年,不容易啊。
  “小遠侯啊,妳是改姓了吧?”
  “嗯。”
  “唉。”
  李三江嘆了口氣,離就離了,妳居然還把伢兒姓給改回來了,不改姓就算離了,那小遠侯還算是那家的伢兒。
  “小遠侯,聽太爺壹句勸,等妳回京裏後啊,多找機會和妳北爺爺北奶奶親近親近,懂麽?”
  “不去呢。”
  “妳這伢兒聽話,太爺不會害妳。”
  “不能去呢,去了媽媽會不開心。”
  “妳……”
  “媽媽不開心的話,就不會要小遠了。”
  “唉……妳這話說得,妳們是母子,妳媽媽不管什麽時候,都是喜歡妳的。”
  “不會的。”李追遠聲音很低,卻很肯定,“讓媽媽不高興了,她就不會要我了,我懂她。”
  李三江只得換了個話題:“小遠侯啊,妳作業帶著了麽,明兒個讓妳奶把作業和書帶回來。”
  “我沒帶回來呢。”
  “哈,妳倒是個小機靈鬼,故意不把書帶回來,暑假就能可勁兒地在鄉下玩兒了,對吧?”
  “嗯,好好玩。”
  “還是得好好念書上學,這樣以後才能過得更好,等過了這幾天,讓妳姐英侯來給妳補補課,妳好好跟她學。”
  “好。”
  “這才乖嘛。”
  爺孫倆壹路聊著,走到了壹條河邊,河旁是農田,順著沿河的小路向裏走了壹段,走著走著,豁然開朗。
  李三江家的壩子,足有李維漢家的數倍寬敞。
  三棟房子,中間壹棟坐北朝南,是新蓋的二層樓,但和翠翠家四方正的建築風格不同,李維漢家的新房子很寬,從東延到西,是個大長條。
  不過雖有二樓,但二樓上只有幾個單獨房間,像是壹個大平臺上就擺了幾塊積木。
  新房左右兩側是兩間平房,各自對著。
  “太爺,妳家好大啊。”
  “那可不。”李三江語氣裏帶著驕傲。
  他除了撈屍外,還做紮紙生意,這就需要寬闊場地來堆放原料和成品,除此之外,他還兼做桌椅盤子的出租。
  附近誰家要辦紅白喜事兒,都得從他這兒租用,費用雖說不高,可他畢竟早已收回成本了,現在這就是個穩定下蛋的母雞。
  所以,他新房壹樓相當於個大倉庫,二樓也就修了三個房間,空蕩得跟天臺似的,他反正無所謂,獨身壹個,夠住了。
  李三江將李追遠從背上放下來,牽著他的手走進中間的屋,在裏面看,更覺空間之大,跟個小廠房似的。
  西側那壹半整齊堆疊著桌椅,壹個個大籃子裏滿滿當當的都是各式餐盤碗碟;
  東側那壹半林立著紙人、紙屋、紙馬……李追遠還看見了壹輛紙做的桑塔納。
  壹個和自己母親年紀相仿打扮樸素的婦人正在塗色,她左手拿著顏料盤右手拿著毛筆,下筆很快很流暢。
  女人察覺到來人,轉身看過來,目光在李追遠身上打量了壹下,問道:
  “叔,這孩子是誰啊,長得好白嫩。”
  “婷侯啊,跟妳介紹壹下,這是我曾孫,叫李追遠。追遠,這是妳婷侯阿姨。”
  “婷阿姨。”
  李追遠覺得這輩分好像有點不對,不過在沒親族關系的人面前,本就是各論各的。
  “哎,乖。”劉曼婷放下東西走了過來,彎下腰,雙手摸了摸李追遠的臉,“真可愛。”
  李追遠往後退了半步避開,臉上露出靦腆的笑。
  “叔,妳以前可沒帶小孩過來玩。”
  “哈,以前也沒小孩敢到我這裏來玩。”李三江從兜裏掏出煙,“婷侯啊,這伢兒得在我這裏住壹陣子,妳幫他上去收拾壹下屋子,哦,對了,小遠侯,妳壹個人睡壹個屋子怕不怕?”
  “不怕的,太爺。”
  “嗯,沒事,反正太爺就睡在妳隔壁,呵呵。好了,婷侯,交給妳了,我先去上個瓷缸。”
  李三江點著煙走出去上廁所了。
  “來,小遠,跟阿姨上樓。”
  壹樓堆放的東西實在是太多,連樓梯口都被遮擋了壹大半,第壹次來的人還真不太好找。
  李追遠註意到樓梯口這兒居然還有繼續向下臺階,問道:“婷阿姨,這下面還有壹層?”
  “對,下面有個地下室,和這裏壹般大。”
  “放的也是壹樣的東西麽?”
  “不是,都是妳太爺的東西,妳太爺舍不得丟,特意挖了壹層,就為了存放它們。”
  “哦,是這樣啊。”
  “還有啊,小遠,阿姨我叫劉曼婷,妳以後就喊我劉姨吧。”
  “劉姨妳不是本地的?”
  “不是,阿姨是外地來的,給妳太爺做紮紙小工。”
  “就劉姨妳壹個人麽?”
  “阿姨愛人也在,租種了妳太爺的田,然後平日裏也會壹起做幫工,紮紙送桌椅什麽的;他應該快下田回來了,等見了面妳可以叫他秦叔叔。
  另外,阿姨的女兒和婆婆也在這裏,就妳進來時看見的東邊那個平房,我和妳叔叔住西邊。
  阿姨全家都在這裏,靠給妳太爺幹活討生活喲。
  擱解放前,我們都得喊妳壹聲小少爺哩。”
  許是來時路上剛聽了李三江講的背屍隊的事,李追遠現在對這個玩笑有些不舒服,下意識地搖頭道:
  “那是封建糟粕。”
  “咦?”劉曼婷楞了壹下,這種詞兒從壹個孩子嘴裏說出來,確實很讓人詫異。
  “劉姨,妳就叫我小遠吧。”
  “好的,小遠。聽妳太爺說起過妳,妳是從京裏回來的吧?”
  “嗯,是的。”
  “在這兒住得習慣麽?”
  “習慣,這裏很好。”
  “不覺得枯燥無聊麽?”
  “不,這裏好玩的東西很多。”
  “那挺好的,阿姨每天給紙人上色,手都畫發麻了。”
  “阿姨畫畫很好呢,很專業。”
  “什麽專業啊,阿姨是趕鴨子上架才描這個的,哪懂得畫畫。”
  可是,妳拿調色盤和畫筆的姿勢,和美院的老師壹模壹樣。
  “小遠想畫的話,可以幫阿姨哦,上色其實不難的。”
  “好啊。”
  自打回老家以來,這還是自己第壹次和人全程用普通話交流,不再是那麽多南通方言和那麽多的“侯”。
  就算是自己那些上了學的兄弟姐妹們,也只是壹開始幫自己“翻譯”時用普通話,扭頭他們自己說話就自然又變回了方言。
  來到二樓,劉曼婷打開壹個房門,裏頭陳設很簡單,壹張老式床和壹個衣櫃,除此之外,連壹個凳子都沒有,但裏頭很幹凈,應該經常被打掃。
  “小遠啊,妳就住這兒,妳太爺就在妳隔壁。妳先在這兒待會兒,我給妳把臉盆、帕子和痰盂拿過來。”
  “辛苦妳了,劉姨。”
  “這孩子,真有禮貌。”
  劉曼婷出去了,李追遠環視了壹下自己的房間也走了出來,實在是……也沒什麽東西好看的。
  二樓就是個大露臺,三排晾衣桿立在中央,四周沒陽臺也沒護欄。
  走到靠邊的位置,這裏正好可以看到前方的壩子,遠處則是小河和農田。
  李追遠覺得,這裏可以擺張椅子,坐在這裏發呆肯定很享受。
  不遠處田埂上,壹個中年男人扛著鋤頭正往這裏走,男人很高,白背心不能遮擋的地方,可以看出清晰的肌肉,在夕陽余光下,很有光澤質感。
  他應該就是劉姨的丈夫,秦叔叔了。
  看來秦叔叔,以前也不是種地的。
  莊稼人雖說普遍力氣不小,但因為飲食等生活習慣緣故,很少有能長出這種虎背肌肉的,通常都是那種精瘦。
  目光下移,看向左側。
  “嗯?”
  先前進來時因為壩子上的柴堆遮擋住了視線,所以沒能看見東側平房的門,現在站在高處,看見了。
  平房中門裏頭,坐著壹個和自己年紀壹般大的小女孩。
  她上身是紅色的繡衣,下身是帶白紋路的墨色褲子,頭發梳了壹個發旋,腳上則是壹雙淺綠色的繡花鞋。
  這壹身衣服很復古,沒有壹點現代元素,卻壹點都不顯老氣。
  因為這不是家裏母親扯塊布給自家閨女隨便做的衣服,她衣服上的細節感十足,肯定花費了不少人工和心思,並且整體搭配很和諧,穿出了壹種大家閨秀的端莊。
  最重要的是,女孩面容白皙,眉如新月,雖是瓜子臉卻又帶著點恰到好處的嬰兒肥,她就像是壹件精雕細琢的藝術品,妳根本無法從裏面找出哪怕是絲毫需要更改的地方,仿佛任何的多此壹舉,都是壹種褻瀆和罪過。
  此刻,她人坐在門檻內的板凳上,雙腳放在門檻上,正目視著前方。
  夕陽下山前的最後壹抹倔強,將壹條光影線拉出,正好橫在了屋前門檻,正是她腳踩的位置。
  李追遠低下頭,壹直盯著人家看是不禮貌的行為,雖然……她真的很好看。
  她應該就是劉姨的女兒吧。
  再擡頭看過去時,發現對方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目視著前方。
  按理說,自己站在二樓高處,這麽大壹個人,還看著她,她應該也有所察覺才對,至少,會瞥自己壹眼。
  難道是發呆太入神了?
  李追遠舉起手,揮了揮,他確信自己這個動作肯定能引起對方的註意,但是……沒有。
  女孩依舊坐在那裏,腳踩在門檻上壹動不動,沒擡頭,沒扭頭,甚至都沒眨眼睛。
  難道是個盲人?
  李追遠開口喊了聲:“妳好呀。”
  女孩依舊沒反應。
  還聾啞了?
  李追遠心裏升騰起壹股濃郁的惋惜。
  這個年紀的孩子,心裏很幹凈純粹,還不存在成人男女的思維,哪怕是李追遠,也是壹樣。
  他就是單純的心痛,如果眼前這女孩子身有殘疾的話,就如同美好的事物被硬生生劃割出了壹道血淋淋的口子,無論男女,是個人,都會感到深深的遺憾。
  “小遠。”
  劉姨的聲音自後方響起,她走到李追遠身邊,笑著說道:“小遠啊,她是阿姨的女兒,秦璃。”
  李追遠點點頭。
  “好了,小遠,先進屋,阿姨幫妳把東西擺整好。”
  李追遠微微有些意外,因為劉姨只介紹了她女兒的名字,沒有後續,壹般來說,應該問壹下年紀分壹下哥哥妹妹,再加壹句:妳們以後可以壹起玩。
  東西不多,規整擺放好後,劉姨拍了拍手,說道:“廁所在壹樓後頭,妳晚上可以在屋裏用痰盂。”
  “好的,我知道了,劉姨。”
  “那阿姨就去做飯了,做好了喊妳。”
  “嗯。”
  再次走出房間,重回二樓天臺,李追遠的目光不覺再次看向那裏。
  女孩依舊是先前那個姿勢,依舊是目視前方,她就好像被定格在那裏,從未動過。
  這時,他看見秦叔叔走到門檻前,在女孩身前蹲下,對著她溫柔地說話。
  可自始至終,女孩還是那個姿勢,連余光都沒分出來壹絲到自己父親身上。
  給人的感覺就是,她雖然在那裏,卻並不和這個世界有任何感知接觸。
  秦叔叔察覺到了李追遠,他揮了揮手:“妳好啊,小朋友。”
  李追遠回應:“叔叔好。”
  “小遠侯,下來吃飯了!”李三江的聲音自樓下傳來。
  李追遠有些意外,這麽快的麽?
  下了樓,在壹樓紙人之間的空檔裏,兩張方木凳被並到壹起當餐桌,上面擺放著壹盤鹵豬頭肉、壹盤鹵豬耳朵、壹盤涼拌海帶和壹盤油炸花生米。
  怪不得準備得這麽快,應該全是白天從集上買回來的。
  “坐。”李三江打開白酒瓶蓋,給自個兒滿上壹大杯。
  李追遠在他對面小板凳上坐下來,看著面前這壹大碗高高堆出的米飯。
  “太爺,我吃不了這麽多。”
  “呵,太爺當然知道。”李三江笑了笑,“妳先吃,剩下的是我的。”
  “哦。”
  李追遠開始吃飯。
  李三江把酒杯遞過來,問道:“小遠侯,要不要喝壹點?”
  李追遠搖頭:“小孩不能喝酒。”
  “對,這才對嘛。”李三江也就逗個樂,杯子拿回來抿了壹大口,又連續夾起好幾顆花生送入口中,“在漢侯家,沒這些好菜吧?”
  “奶奶做的鹹菜,也很好吃。”
  “呵。”
  李三江將壹塊豬拱嘴夾到李追遠碗裏,
  “妳爺爺奶奶傻,非慣著那幫崽子,要妳太爺我說啊,管了兒子這壹輩就夠了,還得管孫子輩,他娘的人這大半輩子,就盡是做子女的奴才了。
  其實啊,妳爺爺家要沒有那麽多孩子那麽多張嘴,也不用喝稀的,他也能每晚搞點小酒。”
  李追遠默默吃飯,沒接話。
  “妳不壹樣。”李三江擺擺手,“妳媽是給了錢的,妳那幫伯伯們才是真的白眼狼,壹幫沒臉沒皮的玩意兒。”
  李追遠繼續吃飯。
  “湯來了。”劉姨端來了壹海碗絲瓜蛋花湯,放在了木凳上,“妳們吃著。”
  然後,她就走了,李追遠這才知道,原來劉姨壹家不和太爺壹起吃飯。
  “小遠侯啊,有件事太爺得提醒妳壹下,妳以後住這裏,其它地兒都能溜達,就那東屋,別去。”
  東屋,就是那個女孩坐的位置。
  “為什麽呀?”
  “婷侯的閨女在東屋。”李三江用筷尾戳了戳自己腦門,“那小丫頭這裏有毛病,妳別去湊近她,到時候被她抓傷咬傷了就不好了。”
  抓傷咬傷?
  李追遠很難想像,那個叫秦璃的小女孩,會和這些行為連系到壹起。
  “別不當真,她家前年剛住我這裏時,我還拿糖給那丫頭,誰知道剛把糖放她手裏,她就壹把將糖甩了,然後像是瘋了壹樣沖我身上抓撓咬,死倒都沒她那麽兇。”
  “我知道了,太爺。”
  真好,原來她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
  “嗯,吃飯吧,吃好飯,太爺給妳坐齋。”
  李追遠先吃好了飯,放下筷子,李三江也就順勢結束喝酒,將飯碗拿過來扒飯。
  廁所在房背後,李追遠先走了出來在壩子上繞行,恰好看見那個小姑娘被壹個老奶奶牽著站起來,走到裏面的飯桌前。
  她應該就是劉姨的婆婆。
  在這位老奶奶身上,李追遠仿佛看見了自己北奶奶的影子,都有壹股雍容和優雅。
  小女孩坐在餐桌邊,沒有拿起筷子,老奶奶就在旁邊不停小聲勸說著。
  等李追遠上完廁所折返回來時,看見小女孩開始吃飯了,她只吃自己碗裏的,老奶奶拿個小碟子給她夾菜。
  他能註意到老奶奶的眼角余光在自己身上掃過,但她並未對自己打招呼,李追遠猶豫了壹下,也沒過去問好。
  回到屋子裏,李三江已經吃好了飯,劉姨正在收拾。
  “小遠啊,洗澡的地方在樓上最裏頭那間,阿姨已經給妳倒好熱水了,可能有些燙,妳自己加壹下涼水。”
  “謝謝阿姨。”
  來到二樓,吃飽喝足的李三江已經躺在不知道從哪裏搬出來的藤椅上,左手拿著牙簽右手夾著煙,壹邊哼著小曲兒壹邊打著酒嗝兒。
  李追遠目光在藤椅上停留。
  “哈,明兒讓力侯去集上也給妳買個。”
  力侯應該指的是秦叔叔。
  “好。”李追遠笑了,他確實想要。
  “洗澡地兒在那兒。”李三江指了指,“妳先洗我再洗。”
  “知道了。”
  浴室很窄,應該是後期臨時加蓋的,有個橡膠水管,上頭連著水箱。
  李追遠試了下水溫,有點燙,但不用加涼水。
  等自己快速洗完澡出來時,李三江也站起身:“去我房裏等著我。”
  “好的。”
  這會兒,外頭已經徹底天黑,月亮掛在空中。
  李追遠又看了壹眼東屋,平房的門已經關上了,屋內亮著燈。
  打開李三江的房門,走進去,李追遠伸手在門邊墻壁上找到了那根繩,向下拉了壹下。
  “滴答。”
  燈亮了。
  太爺臥室裏的陳設,簡直就是自己臥室的翻版,壹張老床,壹個衣櫃。
  不過,在中間本該空蕩蕩的區域裏,多了壹圈密密麻麻的紋路和壹排小蠟燭,旁邊地上還擱著壹本攤開的舊書。
  李追遠將書撿起來,發現這書不是印刷而是手寫的。
  封面上寫著《金沙羅文經》。
  翻開裏面的內容,發現基本都是陣法紋路圖和壹些註解,圖畫得很潦草,註解也寫得很隨意,最重要的是,字可真醜。
  比家屬院裏擅長做東坡肉的中文系徐爺爺寫的字,差太遠了。
  很快,李追遠就找到了書裏和地上畫的壹模壹樣的陣圖,上面寫著——《轉運過煞陣》。
  功效是,將壹個人身上的煞氣轉接到另壹個人身上去,還標註了:有傷人和。
  李追遠看了看書上的圖,再看了看地上太爺自己畫的。
  “怎麽感覺……有幾處畫得有出入?”
  只不過,書上的圖也是手畫的,本就自帶歪歪扭扭,所以不太好對照。
  “也有可能太爺沒畫錯,是書上的圖不標準。”
  兩個寫意派,哪怕畫的是同壹個東西,對比起來,也真的很有難度。
  這時,李三江洗完澡走了進來,他光著膀子,就穿著壹件藍色大褲衩。
  看見李追遠拿著書在看,李三江不由笑道:“哈,妳看得懂嘛,小遠侯。”
  李追遠點頭:“看得懂。”
  “好好好,妳看得懂,我們家小遠侯最聰明了。”
  李三江摸了摸李追遠的頭,將他手中的書拿過來,丟到了壹邊。
  這書上都是潦草的毛筆繁體字,還帶連筆的,他當初為了看明白壹點,還得幾次去請教隔壁村那位退休了的老鄉村教師,那人喜歡書法。
  後來,李三江就不去了,因為最後壹次去他家見他時,李三江還帶了自家的紙人;
  白送的,沒收錢,人子女對自己連連感謝。
  所以,他怎麽可能信李追遠這個十歲大的孩子能看懂這些。
  “好了,小遠侯,妳坐那裏,坐著別動。”
  李追遠聽話地坐到指定位置,李三江則彎腰將地上的蠟燭全部點燃,然後拿出三根黑繩,分別系在了李追遠的手腕、腳腕和脖頸位置,等他也坐下來後,三根黑繩的另壹端也分別系在了他自個兒的同樣位置。
  燭火搖曳,李三江嘴裏開始念念有詞,他念得很快,還是用的南通話,李追遠認真聽也聽不懂。
  但覺得這聲調,和太爺先前吃飽飯躺藤椅上哼的小曲兒很像。
  念了好壹會兒,李三江終於停下來了,他砸吧了壹下嘴,應該是有些口幹,可這時候又不適合出陣喝水,只能幹咳壹聲清清嗓子,然後伸手到背後摸了摸,收回來時,手裏多了壹張符。
  李追遠有些好奇,太爺全身就穿了壹條褲衩,這張符先前是放哪裏的?
  將符送到蠟燭邊點燃後,李三江開始揮舞符紙。
  “嘶嘶!”
  幾乎燒到手時,李三江將符紙拍到了自己和李追遠中間。
  “啪!”
  頃刻間,所有蠟燭全部熄滅,屋裏的白熾燈泡也閃爍了幾下才恢復正常。
  李追遠左看看右看看,然後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綁著的黑繩子:
  這就,結束了麽?
  好像,沒什麽感覺。
  “好了!”
  李三江站起身,走到李追遠面前,低下頭,用牙齒加手拽,將三根繩子多余部分弄斷,但李追遠脖子、手腕和腳腕上,依舊分別留下了黑色繩圈。
  “小遠侯啊,這三個繩扣今晚別解,就這樣睡覺,明天吃早飯時我再給妳剪掉。”
  “好的,太爺。”
  “嗯,妳回去睡覺吧。”
  “太爺晚安。”
  “晚安晚安。”
  李追遠站起身,剛走到房門口,就聽得身後“噗通”壹聲,回頭壹看,發現李三江正捧著腳摔在地上。
  他先前是幫自己咬斷的繩子,剛剛應該是自己想咬斷腳腕上的繩子時,不小心摔了。
  李三江雙腿翹起來交疊,壹只手枕在後腦位置,另壹只手對著李追遠擺了擺:
  “還不快去睡覺。”
  “哦。”
  李追遠回到自己臥室,躺上床,先前還沒感到多困的他,壹沾床,立刻就感到困意襲來。
  他將薄被蓋在了自己肚子上,沈沈睡去。
  隔壁。
  “應該是成了吧?”李三江自言自語,“肯定是成了的,燈泡都閃了,總不可能是電路接觸不良。”
  隨即,李三江又瞥了壹眼被丟在地上的書,自我懷疑道:“不對,寫這書的人那會兒應該沒見過燈泡吧?”
  但很快,李三江又找到了新的證據:“我在瞎想什麽呢,蠟燭都滅了,那肯定就是成了的。”
  說完,李三江伸了伸懶腰,走到床邊躺下。
  “哎喲,今兒個可真是累慘了哦,睡覺……睡覺。”
  他今天幹的事兒可太多了,又是引屍又是撈屍再是畫陣圖的,年紀大了,真撐不住。
  腦袋壹碰枕頭,直接就打起了呼嚕。
  不過睡著睡著,李三江就翻了個身,嘴裏囁嚅了幾聲後,眉頭漸漸皺起。
  他做夢了。
  夢裏,
  他發現自己坐在壹座白玉石階臺上,周圍,是高聳的宮墻和恢宏的殿宇。
  自個兒前方右側是門洞,左側則是壹大片開闊地,壹直延伸到水池和龍橋。
  “奶奶的,這是故宮?”
  李三江沒去過京城,自然沒來過故宮,但他在掛歷上和露天電影幕布上看過,這兒不就是皇帝住的地方麽?
  嘿,自己居然會做這個夢,有意思。
  李三江下意識想要摸自己口袋裏的煙,這不得來壹根?
  可手伸下去壹摸,卻抓到毛茸茸的東西,低頭壹看,自己腿上居然躺著壹只橘貓。
  橘貓似乎剛剛在睡覺,被吵醒,有些不滿地翻了個身。
  “滾壹邊去。”
  李三江將橘貓無情撥開。
  橘貓落地後翻滾壹圈站起來,不滿地對著他叫了壹聲:
  “喵!”
  李三江不以為意,伸手拍了拍自己腿上殘留的貓毛,然後重新拿出煙盒,抽出壹根咬嘴裏,再拿出火柴,給自己點上。
  恰好這時,斜前方傳來“吱呀……”沈悶的摩擦聲,應該是宮門被打開了。
  李三江嘬了壹口煙:“我記得聽人說去故宮得買門票的,我這會不會被查逃票罰款?”
  隨即,李三江拍了壹下自己後腦勺:“我他娘的在夢裏啊,買個屁的門票!”
  美美的吐出壹口煙圈,李三江得意地笑道:
  “這真是劃算,人去個故宮得坐長途火車去京裏,還得買門票才能進,我這次夢裏就當旅遊參觀了。”
  宮門的摩擦聲終於停止,前方,三個門洞內,傳來腳步聲。
  “砰!”
  “砰!”
  “砰!”
  沈悶、整齊。
  李三江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心裏納罕:這進故宮參觀還得排隊齊步走的麽?
  但很快,
  李三江整個人怔住了,因為三個門洞內,出來的不是遊客,而是三列身穿清朝官服頭戴頂戴花翎面容慘白的人,他們按照同壹個節奏,蹦跳而出。
  “砰!”
  “砰!”
  “砰!”
  李三江手裏的煙,不知何時已經滑落。
  忽然間,他們全都停止了跳動,陷入靜止與死寂。
  下壹刻,
  他們集體原地向左轉向,面朝李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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