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乾國第二劍

　　汴河，是當年乾國花費巨大人力物力以人工開鑿出來的運河，當然，名義上是為了開運河，但考慮到當時乾國正處於燕國最為恐怖的軍事壓力之下，開鑿這條運河的目的，其實已經不言而喻了。
　　這條運河在開挖之初曾引發了幾次決堤改道，使得附近的百姓因此受了好多次災害，但這些年來，這條運河倒是規矩了許多，且借助著毗鄰上京城這壹地利優勢，也成了壹道繁榮的商業交通樞紐。
　　汴河是有支流可以直入上京城的，當年刺面相公在平定西南之亂後，就是乘船入的上京城，河道兩邊被上京城的百姓站得滿滿的，大家爭相壹睹刺面相公的風采。
　　在乾國，東華門唱名，那是妳人生輝煌的起點，而能獲得乘官船入上京的資格，則是妳人生的真正巔峰。
　　刺面相公那次到底是年代有些久遠了，在上京百姓的印象中，距離最近的兩次，還是五年前，壹直在家著書的司馬相公受官家三道聖旨召喚，獲乘船入上京資格。
　　這位頗富傳奇色彩的司馬相公，自幼就是神童出身，當年遊歷楚國時更是在大澤斬過黑蛇，於壯年離開官場安心著書。
　　乃至於後來，壹度盛傳壹句話，司馬公不出如蒼生何？
　　文人、官員、百姓，自是將入城後的河道兩側擠得水泄不通，就是想要瞅瞅這位治天下之大才。
　　不過，司馬相公再度入京時畢竟是五十許的人了，膚色很黑，且大腹便便，不像是讀書人，倒像是丘八漢。
　　在這壹點上，倒不算是很符合上京城百姓的審美。
　　要知道，上京城可是當今世上最為繁華的城市，冠絕東西！
　　這裏的百姓，眼界自然是也是最高的。
　　真正引起最大轟動的，還是三年前，乾國劍神百裏劍受官家詔，入京為太子武師。
　　劍神，劍仙，劍客，
　　壹把劍，壹壺酒，笑傲天下行。
　　再加上百裏劍的年紀，雖然不算小，但也稱不上大，於那壹日，壹身白衣腰佩長劍的他壹入京，就徹底引爆了上京城的氛圍。
　　每個時代的百姓，都有追星的需求，人們也總是會不自覺地將自己的壹些希望放在另壹個人身上，幻想著自己有朝壹日也能活成他的樣子。
　　那壹日，官家親自出宮，至玉龍橋下親迎百裏劍下船。
　　至今，那壹日的壹幕還被上京百姓所津津樂道。
　　……
　　“三年了餵，師傅，妳嘛時候也能從這兒上船壹路進上京城哩。”
　　小劍童壹邊手抓著茶幹往嘴裏放壹邊問道。
　　在劍童面前，坐著壹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男子壹頭油膩的長發，大冷天的居然還穿著木屐。
　　此時，在男子面前，放著壹壺米酒，壹點壹點小心翼翼地喝著。
　　居大不易，上京物價貴，就是連這米酒都比鄉野地方貴了壹倍。
　　這兒還不是上京城內呢，而是老渡口這兒。
　　“去去去，壹邊涼快去，師傅我才不會聞他百裏劍的後腳跟走路呢，他都已經坐過船了，師傅我才不稀罕。”
　　“師傅，可我想坐船。”小劍童委屈巴巴地說道。
　　“坐什麽船，這河道上都結冰了，怎麽坐去？”
　　男子拿起酒壺，又是小小的抿了壹口。
　　放下酒壺時，目光掃過四周，按理說，冬日裏，尤其是汴河結冰的這些日子裏，汴河上的這些渡口都會冷清不少，但最近因為北邊打仗，躲避戰亂的流民可以說是壹波又壹波的，擱在以往，哪怕平日裏船來船往時，都不見得能有這般高的人氣兒。
　　據說，前日裏，燕人曾想過攻打西風渡，距離這裏，也就七八十裏的樣子，只不過被官兵給擊退了。
　　官家為此還從內帑中發下錢財，犒賞了三軍。
　　想來也是有趣，燕狗都殺到汴河前了，那些當兵的丘八居然還好意思拿賞銀，呸，朝廷白養了妳們這群廢物。
　　米酒，自是喝不醉的，但這位號稱乾國第二劍的袁姓劍客卻沒足夠的銀子來買醉，所以只能裝作自己喝醉了的樣子，也算是間接地過過幹癮。
　　“師傅，我沒吃飽。”小劍童已經將自家師傅拿來下酒的茶幹都吃下去了，但半大小子吃垮老子，這點兒茶幹又沒什麽油水兒的，怎麽可能填飽肚子？
　　“吃吃吃，就知道吃。”
　　袁振興很不高興地拍了壹下桌子，然後排出九文大錢，
　　“老板兒，結賬！”
　　隨即瀟灑起身，走出了小酒鋪，仿佛自己留下了壹錠大銀塊且瀟灑地說不用找了壹般。
　　小劍童只能撅撅嘴，起身，跳下了長凳，跟著自己師傅往前走。
　　在小劍童背上，背著三把劍。
　　壹路上小劍童曾好幾次勸說自家師傅當壹把劍出去，好歹換來師徒倆好吃好喝幾頓，但師傅不肯。
　　師傅不肯的原因是，他說得再忍忍，他說鄉野之地的土財主，有什麽眼光見識？自己的劍，賣給他們，簡直是明珠暗投。
　　不過，小劍童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師傅嫌棄鄉下土財主太摳摳搜搜了，想著到上京來把這劍賣得更高壹些。
　　“師傅，我餓！”
　　小劍童又喊道。
　　“妳是餓死鬼投胎啊！”
　　袁振興罵罵咧咧道。
　　他其實也餓，被自家劍童壹喊，就更餓了。
　　“師傅，人百裏劍能當太子的師傅，妳不是乾國第二劍麽，為什麽不能找個王爺家的世子當個師傅？”
　　這樣壹來，我們也就能吃飽飯了。
　　“去去去，憑什麽他百裏劍能當太子師傅我就得去教王爺的世子？妳師父我哪裏比他百裏劍差了？”
　　“是不差。”小劍童很違心地說道。
　　“怎麽說，師傅我也是當世五大劍客之壹，這點牌面還是要有的！”
　　小劍童清楚，當世其實是四大劍客。
　　之所以他師傅說五大劍客，是因為他師傅對四大劍客的稱謂，極為不滿。
　　想當年，武林剛出這劍客榜的說法時，鎮北軍總兵李良申是壹個，晉國劍聖是壹個，乾國百裏劍是壹個，
　　他師傅本覺得，那還差壹個，得給自己了吧？
　　但誰知道，因為晉國劍聖的那句話，那位沒人見過真正用過劍的造劍師居然就成了第四位！
　　為此，他師傅黯然神傷了好些年。
　　其實，小劍童知道，別看師徒倆現在混得這麽慘，但他師傅當年的名氣，可真是壹點都不差，之所以沒能評上四大劍客，究其原因，還是武林的人們喜歡四大國壹家占壹個，乾國既然有了百裏劍，就不適合再來第二個了。
　　這個乾國第二劍的稱謂，他師傅也不喜歡，持劍者，心中自有高峰，誰願意去當個第二？
　　且更尷尬的是，明明在年紀上和百裏劍差不多，但在乾國武林的風口上，自家師傅這幾年漸漸地開始被放在和那些年輕劍客壹代裏去說事了。
　　比如那位赤子之心陳大俠，烏川酒鬼劍，下杭的貴妃劍等等；
　　自家師傅常常感慨，江湖當真是壹代不如壹代，瞧瞧這幫新人取的綽號，當真是壹群傻不拉唧的玩意兒。
　　正當饑餓的師徒倆剛剛走出渡口鋪子時，
　　河對岸忽然傳來了陣陣馬蹄聲！
　　這裏的百姓可以說是百年來都未經歷過戰爭，哪怕是當年太宗皇帝北伐失敗時，燕人也沒能打到這裏來。
　　只是這陣子，壹直有關於燕人南下的消息傳來，之前還覺得有些不真切，但伴隨著前日裏距離這裏不遠的西風渡口遭受到燕人的攻打，大家這才警醒起來。
　　直娘賊，燕人居然已經快打到跟前來了！
　　恐慌的情緒，其實壹直在蔓延，在醞釀著，這壹波又壹波的難民所帶來的不僅僅是壹張張嗷嗷待哺的嘴，還有壹層又壹層極為厚重的恐懼。
　　終於，當有人好奇地向河對岸張望，發現河對岸密密麻麻的黑甲騎兵，那壹根弦，直接崩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燕狗來了！”
　　渡口附近的百姓、難民，大家壹起哭喊著，尖叫著，開始奔逃。
　　原本這裏是有壹支禁軍駐守的，人數不多，只有四五千人，但之前就被調走了，此時這塊渡口，可以說是毫無設防。
　　河面還冰凍著，燕人豈不是壹個沖鋒就殺過來了？
　　“師傅。”
　　小劍童看著自家師傅。
　　袁振興吹了口氣，很用力，可惜依舊吹不動自己額前已經被油水凝固住的劉海。
　　“聽說，百裏劍前陣子去過燕國，可惜壹事無成。”
　　“師傅，切莫沖動。”小劍童很老成地勸說道，“速速抱著我跑吧！”
　　袁振興搖搖頭，道：
　　“跟著我，妳壹直很不開心，為師知道，總覺得妳沒有別人家的劍童日子過得瀟灑。”
　　“沒有！師傅，別把事兒栽我身上，我不想死，也不想看著妳去傻乎乎地擋燕人，妳現在，趕緊，馬上麻溜滴抱著人家跑！”
　　袁振興自顧自地道：
　　“百裏劍去了壹趟燕國，壹事無成，今日，我總得做點什麽，只要做了，就能說明，我比百裏劍更厲害。”
　　“師傅，妳腦子出問題了。”
　　袁振興伸手，
　　小劍童後退，
　　“師傅，妳想死，但我不想死啊！人家還小，還沒嘗過女人身子的滋味哩！”
　　“也就是那麽回事兒罷了。”
　　“那前些日子師傅妳進了紅帳子，把咱們最後壹點盤纏都用掉了，害得咱們餓了這麽久的肚子算怎麽回事！”
　　袁振興老臉當即壹紅。
　　“師傅，別傻了，我們逃吧。”
　　“乖，陪師傅走壹遭。”
　　袁振興掌心壹探，劍童背上背著的壹把劍當即飛出，落入其手中。
　　隨即，
　　袁振興開始向河岸邊走去。
　　小劍童哭著喊著跟在他身後，不停地謾罵，卻壹直不離不棄。
　　因為，小劍童的腳踝上被綁著壹根絲線，而絲線的另壹端，則綁在袁振興的手指間。
　　“師傅，妳是個畜生，妳不是人！”
　　“師傅，妳個殺千刀的玩意兒！”
　　“師傅，妳個王八羔子！”
　　“為師，得讓妳親眼看看，到底，什麽才是乾國第壹劍！”
　　袁振興自顧自地說道。
　　對岸，
　　燕人已經在派人試探冰層厚度了。
　　袁振興腳尖壹點，
　　壹時間，
　　整個人飛身躍起，
　　落於河面中。
　　“乾國劍客袁振興在此！”
　　……
　　“是個高手。”
　　鄭凡開口對身邊的梁程道。
　　梁程點點頭。
　　壹葉知秋，
　　對方敢於壹個人擋在壹群鐵蹄面前，沒有點兒底氣是不可能的，外加對方剛剛施展的輕功，證明對方根本不是什麽傻子。
　　邋邋遢遢的形象，也很符合高手的人設。
　　鄭凡有些無奈地伸手拍了拍腦門，很尷尬的是，因為壹路分兵解決攔截，導致整支大軍其實壹直處於壹種分分離離的狀態之中。
　　無巧不巧的是，鄭凡的這壹部，居然成了燕軍第壹支到達汴河的人馬。
　　雖說後續兵馬正在不斷地趕到，但都到這會兒了，妳總不好意思讓人家去打自己往後縮吧？
　　這個世界的武者，鄭凡沒見過也沒聽說過那種可以移山填海的大能，倒是親眼見證過強如沙拓闕石也得在騎兵圍剿之中隕落。
　　但鄭凡還真擔心對方又是壹個沙拓闕石，這得讓自己用部下的命去耗死他，心疼。
　　袁振興手中的劍直接刺入腳下冰層之中，
　　下壹刻，
　　岸邊小劍童背上的那兩把劍也飛掠而出，落在了袁振興的身側。
　　“嗡！嗡！”
　　三把劍，
　　全都刺入了冰層之中。
　　“起！”
　　袁振興發出壹聲低喝，
　　壹時間，
　　劍氣催發，
　　身下冰層開始快速地碎裂且波及開去，
　　“哢嚓……哢嚓……哢嚓……”
　　以袁振興為起始點，兩側各百米冰層直接裂開，露出了裏面的冰水。
　　三劍破冰，
　　阻妳萬千鐵騎！
　　袁振興三把劍依舊懸浮在其身前，三把劍上，劍氣繼續環繞，雖然胸口有壹點點喘，但整個個人身上卻像是在冒著熱氣壹般，先前身上的汙垢，仿佛也因此被洗刷了不少，還真有了那麽壹股子出塵的味道。
　　河對岸，
　　樊力有些茫然地看著前方被劍氣撕裂開的河面，
　　伸手摸了摸自己腦袋上戴著的頭盔，
　　道：
　　“俺們怎麽過河？”
　　鄭凡拿著自己的馬刀在樊力的鐵腦殼上敲了敲，
　　沒好氣道：
　　“他傻還是妳傻啊，往東再走兩百米不就壹樣能過河？”
　　說著，鄭凡又看向身邊的瞎子，道：
　　“瞎子，妳說乾國的劍客是不是都是腦子有病，明明整條河都冰凍著他卻覺得破了百來米的冰我們就沒辦法過河了？”
　　瞎子點點頭，
　　饒是以他的智商，
　　也無法分析出眼前這名乾國強大劍客的用意何在。
　　此舉，當真是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不光浪費了大量的劍氣不說，且所起到的作用，近乎可以說是忽略不計。
　　“主上，或許這就是江湖吧。”
　　“江湖？”
　　“對，因為只有江湖，才會培養出這麽多個強大又可愛的……沙雕。”
　　“呵呵。”
　　鄭凡笑著舉起手，
　　周遭上千騎士張弓搭箭，
　　對準了河面上腳踩壹塊浮冰的袁振興。
　　袁振興坦然而立，三把劍加持身旁，在劍陣之下，他毫不畏懼。
　　今日，
　　他要於上京城前的汴河邊，攔下燕人，好讓乾軍有得以馳援布置這裏的時間。
　　今日，
　　他覺得自己很瀟灑。
　　只是，
　　鄭凡沒有很幹脆地下令對他放箭，
　　而是目光跳過了袁振興，看向了跪伏在對岸壹臉苦相正在哭泣的小劍童。
　　“射他！”
　　麾下所有騎士都壹楞，
　　壹同楞的還有河中央浮冰上的袁振興，
　　小劍童更是直接傻眼了。
　　“射！”
　　壹時間，
　　箭矢呼嘯而出，直向那個小劍童。
　　“燕狗，畜生！”
　　袁振興大罵壹聲，顧不得抽出其他兩把劍，只能來得及從自己先前布置下的劍陣中抽出壹把劍整個人縱身飛躍向了岸邊。
　　這壹刻，他等於脫離了先前自己布置下的所有防禦。
　　“嗖！嗖！嗖！嗖！嗖！！！！！！！！”
　　密集的箭矢夾雜著極為可怕的勢能射來，袁振興以壹把劍將箭矢掃斷。
　　這壹幕，讓鄭凡看得有些咂舌，心裏暗道自己以後要麽得多養壹些兵馬要麽得想方設法讓自己變得更強同時也讓魔王們變得更強壹些，否則這種高手真要來取妳的命，要是壹不小心，還真得翻車。
　　只是，人力有窮時，倉促回援的袁振興還得護住身後的小劍童，本身就失去了騰挪轉圜換氣的機會。
　　“噗！”
　　壹根箭矢射中了袁振興的胳膊，袁振興身形壹陣踉蹌，緊接著，又是壹根箭矢射中了袁振興的左腿，袁振興跪伏了下來。
　　“噗！噗！噗！”
　　又是好幾根箭矢射中了袁振興，直接將袁振興射成了刺猬。
　　終於，箭矢不再落下，燕人開始分兵向東西方向準備過河。
　　袁振興有些萎靡地看著自己身下的小劍童，虛弱道：
　　“我咋感覺……自己有點蠢呢……”
　　小劍童在身後抱著袁振興的腰痛哭起來，
　　罵道：
　　“師傅，我早就說過了嘛，妳腦子真的是有問題！”
　　今日，於這渡口岸邊，
　　乾國第二劍，
　　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