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白骨不老

　　臨河城的清晨，沙水之上還彌漫著淡淡的寒霧。
　　沿著長街望去，城中央最寬闊筆直的街道與那長橋壹線，兩邊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還未點起，與清晨的古城壹道沈睡著。
　　寧小齡與寧長久依舊像過去那樣相隔壹個屋子住著，寧小齡起床的時候，便已經見到他搬了個椅子坐在外面，閉著眼好似睡著了壹般。
　　寧小齡抱著壹床被子扔到他的身上，沒好氣道：“多蓋些被子，我們都亂花這麽多錢了，師兄要是再著涼了，可就看不起大夫了。”
　　寧長久本想再小睡壹會，借著這裏過去生活的氣息尋壹絲機緣，此刻被寧小齡壹輩子砸醒了，好不容易觸摸到的壹線感悟也被砸了回去。
　　寧長久擡起眼皮子看了她壹眼，知道她還在為昨天自己花錢買了壹大堆古玩的事情生氣，他自知理虧，便掖了掖被子，將自己蓋得嚴絲合縫：“多謝師妹照顧。”
　　寧小齡又將他被子拉了下來，道：“師兄可別裝死，要不然我就把妳背後說襄兒姐壞話的事情告訴她。”
　　寧長久不服氣道：“我什麽時候說了？”
　　寧小齡道：“妳說襄兒姐信妳的還是我的。”
　　寧長久嘆氣道：“那就不去皇城了。”
　　寧小齡微驚，道：“怎麽就不去了呀？”
　　寧長久的聲音透著被子傳了出來：“不想去。”
　　寧小齡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些：“行行行，我不怪妳買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師兄開心就好了……”
　　寧長久道：“我想在臨河城過年。”
　　寧小齡道：“師兄，妳怎麽氣量這麽小了呀，我不就開幾句玩笑話嘛……”
　　寧長久嘆氣道：“我只是覺得，這臨河城，有種家的味道，來了便不想走了。”
　　寧小齡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臉頰，也跟著嘆氣道：“是啊，這裏還殘留著那老東西壓榨我們的氣息……”
　　寧長久道：“這臨河城依山傍水，民風淳樸，等以後我們修道有成回來，便在這定居吧。”
　　寧小齡有種大清早見鬼的感覺，震驚道：“師兄，妳不會是真的中邪了吧，又是給那暗殺我們的小子送錢，又是買了壹大堆沒啥用的東西，現在又說喜歡這裏，這裏哪好了……哦……”
　　寧小齡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師兄！妳是不是不敢去皇城，不敢見襄兒姐姐！”
　　寧長久問道：“為什麽這麽說？”
　　寧小齡自信道：“因為那個三年之約，妳們約好三年後見面的，現在算怎麽壹回事？這次除夕見了面就相當於開了道口子，以後逢年過節三天兩頭聚壹聚，那三年之後，妳們還打不打了？更何況，師兄如今這個境界……怕是沒臉見襄兒姐姐呀。”
　　寧長久將被子扒了下來，看著寧小齡，笑道：“師妹再怎麽言語刺激，我這境界也漲不上去呀。”
　　寧小齡撇了撇嘴，說道：“那妳壹個人留臨河城看家，我去皇城找襄兒姐姐去。”
　　說著，她向著堂中走去，又隨手在架子上取下了壹塊抹布，擦了擦桌椅上的灰塵，她環顧四周，看著熟悉而陌生的壹切，又回過頭看著院子裏半死不活般躺著的師兄，嘆了口氣，慶幸地想著多災多難沒關系，人活著就好……
　　她看著那個兩坨紅腮深綠衣裳的歌女傭，兩人的眼睛好像對視著。
　　昨天師兄還信誓旦旦地告訴她，這是瑨國兩百年前的古玩意，值錢得很。
　　“就妳還是瑨國兩百年的老古董？”寧小齡看著她，越看越醜越看越氣，最後卻還是嘆了口氣，給它擦了擦……不過這瓷傭已經足夠新了，新得沒有壹點古董的自我修養，好像也沒啥可擦的。
　　要不擺門口那昨晚老婆婆送的門神壹道看家？至少大過年的，看著喜慶些……寧小齡安慰著自己。
　　……
　　……
　　樹白將那些白銅雕畫按著單子上寫的，挨家挨戶地送了過去，這些東西很沈，所以他因為經常背這些的緣故，小小年紀背便有些駝了，每次彎腰弓背時，那嶙峋的肋骨便更顯得分明。
　　樹白轉著空蕩蕩的包袱，很是輕松。
　　送完了這單子貨，便可以安心過除夕了，過往除夕總是在鋪子裏吃碗面，聽那老煙槍師父吞雲吐霧，講著壹些不知發生在什麽年代的陳年舊事，今年總算可以去城中參加燈節了。
　　他甩著包袱，壹蹦壹跳地，路過壹家古玩店時，還不忘瞄兩眼，忽然發現以前那擺在顯眼位置的壹尊奇醜無比的歌女傭不見了，他壹度覺得這家古玩店生意冷清與那紮眼至極的歌女傭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畢竟這麽假的東西都敢擺出來賣，那其他玩意又能真到哪裏去？
　　只是……今天怎麽不見了，這種東西都有人要，臨河城還有這樣的冤大頭？
　　樹白嘖嘖稱奇。
　　只是不知為何，那歌女傭不見了，那位置空出來後，心中竟還有幾分淡淡的失落感。
　　“除夕節……花燈宴……”樹白嚎了兩嗓子，然後嘆息道：“要是白姐姐還在就好了。”
　　若是白姐姐還在，現在想必也是嫁人的年紀了吧……白姐姐那麽標致那麽善良的人兒就那樣，他回想起那日的慘叫聲，下意識捂住了耳朵，口中咒罵著惡道士都該死。
　　樹白不由想起了昨天那對師兄妹，忍不住啐了壹口：“裝什麽好人。”
　　回到家中時，老師父依舊在椅子中躺著，這些天不知怎麽了，老人很是嗜睡，常常壹閉眼壹天都醒不過來，要不是氣息未斷，樹白都要把自己的棺材本摸出來了。
　　“師父……”他輕輕喊了壹聲。
　　老人今日睡得不深，緩緩地睜開了眼，道：“都送完了？”
　　樹白點頭道：“送完了。”
　　老人嗯了壹聲，敲打著手中的煙桿，聲音又悶又沈：“送完了就好。”
　　樹白嘆了口氣，道：“師父，上兩個月我被復仇迷了眼，在那老道人家裏蹲了將近兩月，也沒好好孝敬您，枉費了您教我壹身武藝，我想明白了，以後我就好好孝敬您，老老實實學藝，將您的壹身手藝傳下去。”
　　老人搖頭道：“沒什麽好學的，妳如今的武藝，再練上幾年，在城中開個武館不成問題。”
　　樹白心中更加愧疚，想起老人傳授自己拳法腳法的日子，問道：“師父以前也是習武人士嗎？”
　　老人只是輕敲煙桿，清脆的聲音在死氣沈沈的屋子裏回蕩著，仿佛外面的光都是垂在檐下的雨，任風如何大也吹刮不進來。
　　樹白見師父沒回答，便笑了笑，自顧自道：“師父的銅畫這般精彩動人栩栩如生，想必年輕時候也走過很多江湖，見過許多大世面吧，這上面的妖魔鬼怪，沒見過的可刻畫不得這麽傳神。”
　　老人無聲地笑笑，緩緩開口：“都是道聽途說罷了，以後妳多出去走走看看，或許也能見到許多這樣的故事。”
　　樹白應了壹聲，道：“反正仇也報不了了，等以後安安心心給師父養了老，再學那江湖人士背劍走江湖，行俠仗義。”
　　老人過了許久才回話道：“這些年也給妳講了不少故事了吧。”
　　樹白點頭道：“那些故事不會都是真的吧？這世上真有神仙有搬山倒海的神通？還有那些舞刀弄槍的大修行者，聽上去和武館裏的師傅也沒啥區別，怎麽就能壹棍打得山河崩裂……”
　　老人忍不住笑了起來，道：“當然都是假的，也只有妳這樣的小孩，信壹信。”
　　樹白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師父講的我都信。”
　　老人嘆了口氣，道：“更何況啊，那些故事裏的人，也不見得真的有多厲害，哪怕能壹劍斬壹城，壹刀斷壹山，那又如何？壹個力士或許可以搬起比他更重數倍的東西，但若真遇到百倍千倍於他的力量，也不過是像人碾死螞蟻壹樣。”
　　樹白好奇道：“這還不厲害……那要怎麽樣才厲害？”
　　老人笑著答道：“當然是要做最厲害的，才最厲害。”
　　樹白也笑了：“師父您年輕時候還去廟裏待過？怎麽說話和和尚似的。”
　　老人反問：“我說得有錯？”
　　樹白答道：“錯倒是沒錯……可這不是壹句廢話嗎？”
　　老人敲打煙桿的手停了下來，道：“這天底下，最厲害的不就是天上的老天爺？妳可見過老天爺殺過人，但又有誰敢說自己比老天爺還厲害。”
　　樹白不滿道：“老天爺又不是真是個人，而且老天爺就壹個，就算不服他，又能上哪找去呢？”
　　“不用去找……”老人緩緩開口，道：“圈壹塊地，別人進不來，任何人都進不來，那這塊地裏，妳就是獨壹無二的老天爺了。”
　　樹白想了想，問道：“師父今天怎麽了？怎麽忽然說起這些。”
　　老人笑了笑，便也不再多說什麽，只是道：“今天再給妳講個故事吧。”
　　樹白壹下精神了些，道：“師父，您說，我聽著呢。”
　　老人睜開眼，望著那照在屋檐下的光，目光微壹恍惚，道：“很久很久以前，有壹根大妖的骨頭，自己生出了靈智，重新衍生出了壹副骨架，修成了完整的妖怪，還得了壹份孤本古籍，上面記載著壹種秘道，修成之後可以幻化皮相肉身，那骨妖天賦極高，短短幾年便可以變幻萬象……”
　　樹白忍不住問道：“壹根大妖的骨頭就這般厲害……那頭大妖怪生前得是多厲害啊。”
　　老人笑道：“那妖怪也壹直在尋找自己的本體……不過那具屍骨據說藏在壹個極為隱秘之處，深埋地底千丈，尋常人連墜入深淵自盡的資格都沒有，根本難以尋到，他當年生出靈智從那深淵中爬出來後，便再也沒辦法回去了。後來，那骨妖也算是闖出了壹番兇名，成了壹方赫赫有名的屍魔，哪怕壹些境界更高的仙人想將其抹殺，但因其變幻之術，屢屢失手，可是忽然有壹天，不知哪裏傳出了壹番傳言，那番傳言之後，那本該妖魔壹道前途無量的白骨屍魔，終於惹來了殺身之禍。”
　　壹個傳言便可以殺死壹頭境界極高的屍魔？
　　樹白不相信，追問道：“什麽傳言呀？”
　　老人緩緩開口道：“傳言很是簡單，說是只要以那骨妖的脊梁骨熬成濃湯，喝了之後，便可以長生不老。”
　　樹白啞然失笑：“這世上哪有這樣的事情？這也有人相信？”
　　老人嘆息道：“可是很多人，都信了……”
　　……
　　寧擒水老宅的對街，幾個年輕人敲打著壹扇破舊古門，喊著：“王婆婆，王婆婆……今日還賣燈籠不了？”
　　寧長久推開門，遠遠地望著那幕，壹直到那幾個年輕人離去，那老宅的大門，也沒有被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