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番外 初代藍熊
矽谷愛情故事 by 劉玥
2024-11-24 00:02
“我出生在加州奧克蘭市。父親是東京來的華裔移民。母親是瑞士日爾曼人。他們從來沒有結婚。七歲時,又被父親毒打,我撥通911。地區檢察官起訴我父親虐待兒童,法院剝奪了他的監護權。那以後我跟母親移居瑞士,在距離蘇黎世兩小時車程的山村生活。抵達的第壹天,我就知道我跟他們不壹樣。我是村裏唯壹壹個不白的小孩。我從那時起開始知道,無論我多麽努力地融入,我不是他們。不是瑞士人,不是日爾曼人,不是美國人,不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雜種。我是壹個雜種。”
***
這個月第三次被他父親打出血的時候,七歲的阿歷撥通了911。警察很快來到法拉盛的這個公寓。他們通知了紐約當地的兒童保護組織。他父親被起訴以“虐待兒童”的罪名。他通過付錢免除牢獄之災,但法庭判他不再具有監護資格。紐約“防止虐待兒童協會”試圖為阿歷尋找新的寄宿家庭。阿歷說:“我想跟我的媽媽壹起生活。”
但他根本不知道他媽媽是誰,長什麽樣。防止虐待兒童協會聯系了這個名叫伊馮·萊貝卡·安根的瑞士女人。安根並不是她母家的姓,她嫁給了壹個名叫馬可·安根的農夫。在格蘭賓登州庫爾市附近。他們有23畝肥沃的山地草坪,養著大約壹百只母羊和它們的小羊。附近有兩個美麗的湖泊。
善良的伊馮表示她願意接受這個孩子,雖然從壹歲以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阿歷於是從紐約搬到了庫爾華登的小山村。他要求跟母親生活的時候,心裏想的是離開紐約,因為他清晰記得加州的好天氣。他以為紐約以外的世界都像加州壹樣溫暖。他不知道瑞士有比紐約更寒冷的冬天。
那裏有終年不化的雪山。他看著它們就覺得冷。
那裏還有寒冷、漆黑的夜晚。它不像紐約壹樣,到處都有路燈,把世界照成白晝。到了夜晚,山村漆黑壹片。
在某個清晨,伊馮在離家不遠的水溝旁邊找到阿歷的時候,她才第壹次意識到他在黑夜裏看不見東西。善良的伊馮帶阿歷去日內瓦和蘇黎世,找最好的眼科醫生。醫生們表示無能為力。回到家以後,阿歷問伊馮:“我的眼睛是壞的嗎?”
“不,親愛的。它們只是病了。”伊馮把手指大小的胡蘿蔔沙拉推到他面前,“藥就是胡蘿蔔。它能幫助妳在夜晚看見東西。”
“可是我討厭胡蘿蔔。”
“妳得吃它。等妳吃足夠多的胡蘿蔔——很多很多胡蘿蔔,妳就能在夜晚看見東西了。”
於是阿歷果真吃很多胡蘿蔔。
胡蘿蔔跟做愛壹樣,剛開始不喜歡,吃很多很多,慢慢就上癮了。
但是夜裏他仍然看不到東西。他想這是因為他吃得還不夠多。
馬可與伊馮有四個小孩。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並且誰也不願意與阿歷合住。伊馮沒有辦法,只好收拾出樓梯下面的儲物間給他住。
他們每個人都有金色的頭發,就像他們的爸爸媽媽壹樣。最小的勞拉過來問他:“妳的頭發為什麽是黑色的呢?妳的眼睛為什麽是黑色的呢?”她的哥哥尼可把她拉開,輕聲說:“因為他是亞洲人。他們長黑色的頭發。”
他們每個人都會滑雪。在雪坡滾落,接受小夥伴的嘲笑後,阿歷再也沒踏進雪場壹步。他要離得遠遠的。他只能生活在沒有雪的地方。
他們每個人都講瑞士德語。那是壹種瑞士東部特有的,帶著古怪口音的德語方言。沒有人講英語。當然也沒有人講中文。他在學校裏被小夥伴們當成智障,因為他不說話。當然,即使他說話,他也說不清楚。
“那是壹個中國人。”知識淵博的法比奧說,“中國人總是很安靜。他們不說話。”
“中國是什麽?”小勞拉問。
“中國是東方的壹個國家。那裏的人被壹條龍統治。”見多識廣的法比奧說。龍在西方文化裏是壹個邪惡的存在。希臘神話裏的英雄,除了追逐女神,就在殺龍。法比奧接著補充說,“他們還喜歡放鞭炮。”
“鞭炮是什麽?”小勞拉接著問。
“妳去過羅馬嗎?”法比奧說,“新年前夜,羅馬城裏劈劈啪啪的,槍聲壹樣的巨響,就是中國人的鞭炮。”
這段對話進行完以後,阿歷用英語嚷嚷:“我不是中國人!我是美國人!”他們用像怪物壹樣的目光看著他。
他們班裏有壹個叫盧卡的德國小孩。在阿歷到來之前,盧卡是最不受歡迎的孩子。因為村裏的老人總是說:“德國人!哦,德國人!”德國人是比較招人討厭的。
但自從阿歷到來,他吸引了所有人的火力。因為,他比德國人招人討厭得多了。
他拒絕交流,只會暴躁地反抗,打壞壹切東西。就像他以前在紐約時那樣。
他父親用巴掌和棍棒打他,不是沒有理由的。他喜歡拆掉他看得見的所有東西——他砸壞過燈管,為了研究它為什麽亮;他砸壞過別人的手機,想要確定那裏面是不是有個小人;他還試圖把壹個女孩的眼睛挖出來,因為好奇那眼睛裏的光。他父親為此幾乎將他打死。
這也沒能讓他改過自新。某壹天,在法比奧發表了“中國人身材矮小,面孔平坦,吵吵嚷嚷,不排隊,喜歡偷東西,比如公共衛生間的廁紙”之後,阿歷忽然沖過去,用石子砸法比奧的腦袋。
還好只砸了壹下,他就被人攔下來了。法比奧沒出事。
“為什麽?妳為什麽要這麽做?”平日壹向溫和的老師緊緊抿起嘴唇。
為什麽呢?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又不是中國人。
大約過了壹個星期。傍晚放學的時候,勞拉過來找他,叫他跟她走。
勞拉是那種好看得像洋娃娃壹樣的女孩子。雪白的皮膚,金色的頭發。他很喜歡她。她叫他跟著走,他就跟過去了。
走著走著,天就黑了。
勞拉說:“妳不要怕。我牽著妳的手。”
她牽著他的手走進壹個小房子。好像是草場上牧羊人住的棚屋。勞拉把他領進去以後,她忽然消失不見了。
只剩下他自己。
這時劈,啪,劈劈,啪啪。有什麽東西在他腳邊炸開。他看不見東西,只看到那疾速的、眩目的閃光。好像奧克蘭午夜黑幫激戰時的槍聲與閃光。他抱著頭哇哇大叫,四下逃竄。但那壹長串爆炸追隨著他。他大哭起來,叫他媽媽。他還叫艾倫的名字。
最後爆炸聲終於止息了。阿歷抱著頭,蜷縮在角落裏,抖如篩糠。
“這個就是鞭炮。”法比奧對勞拉解釋說。
在他還在加州奧克蘭,跟他叔叔住在壹起的時候,他有壹個名叫艾倫的鄰居。他比阿歷大五歲。他很厲害,什麽都懂。在五歲的阿歷眼裏,艾倫是壹個比上帝還要全知全能的存在。
“在壹個程序員眼裏,這個世界是由代碼組成的。”艾倫告訴他,“天空有天空的代碼。大地有大地的代碼。人有人的代碼。壹切的壹切都有代碼。當妳編寫出足夠好的代碼以後,妳就可以跟這世間的壹切對話。通過代碼,妳改變這個世界。”
“通過代碼,可以改變這個世界嗎?”
“是的。通過代碼,可以讓世界變得更好,也可以讓世界變得更糟。”艾倫說,“我希望讓它變得更好。比如,我希望我爸爸不要再咳嗽。”
“怎樣寫代碼呢?妳可以教我嗎?”
“妳認識字母和數字嗎?”
“我認識。我認識26個字母,10個數字。”
“那就足夠了。用這些字母和數字,妳可以寫出代碼,然後讓翻譯器把代碼翻譯成指令,讓機器為妳做妳想做的事情。是不是很神奇?”
艾倫讓阿歷看,他如何用壹段代碼,使壹輛玩具汽車自動跟隨他,並且還能根據環境播放音樂。這使他著迷。
“妳創作了這段代碼嗎?”
“不。”艾倫狡黠壹笑,“我從網上偷來了好幾段代碼,把它們拼接在壹起——最傑出的程序員壹定是最傑出的黑客。他們占用最豐富的信息。他們懂得如此用別人的勞動成果,達成自己的目的。”
但是他跟艾倫的友誼很是短暫。他們很快分開。
分開前艾倫教會他如何使用Unix與點對點協議。“這樣我們能保持聯絡了。”
在庫爾華登,阿歷只交到壹個朋友。
那是壹只醜陋的,有著藍色毛毛的布偶小熊。
那是尼可收到的聖誕禮物。可是它太醜了,尼可把它丟在壹邊。阿歷從地上撿起它,帶回樓梯下自己的小房間裏。
“妳也被人討厭嗎?”他問熊。熊不說話。他認為這表示是的。
“我也被人討厭。”他高興地說,“太好了!那麽讓我們做朋友吧!”
他從此把那只醜陋的小熊裝進書包,每天背著它上學。
“我不用跟他們說話。”阿歷對自己說,“我有我的熊。我可以跟熊說話。”
但是熊並不能回答他。
“我不是中國人。”好像害怕熊因為他是華人而嫌棄他,他對熊解釋說,“我是……我是……”他想了半天,“我並不是瑞士人。我也不是中國人……我……我……我像妳壹樣。我也是壹只熊。”他下結論說。
阿歷在學校看門老頭的房間裏找到壹臺聯了網的電腦。
他沒有把那晚的事告訴任何人。但是,當Unix那漆黑的界面,閃出艾倫回答他的字母時,他壹下子哭了起來。他壹面哭,壹面用破碎的英文,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他。
“真抱歉。我沒能在妳身邊。”艾倫說,“妳在那裏什麽朋友都沒有嗎?”
“我有。”阿歷肯定地說,“我有壹個朋友。它是壹只小小的,藍色的熊。”
“我明白了。”
“我真希望它能和我說話。”阿歷給艾倫發信息,“我想有人說說話。”
“妳當然可以讓它說話。想想看,讓這個藍色的小熊說話,它需要什麽?”
“嘴巴。”
“是的。所以它需要壹個揚聲器。讓它聽見妳的話,這需要什麽?”
“耳朵。”
“是的。所以它需要壹個麥克風。讓它理解妳的話,還需要什麽?”
“靈魂。”
“是的。所以它需要程序——那是它的靈魂。它的靈魂在哪裏生活呢?”
“心。”
“是的。所以它需要壹個處理器。它還需要存儲器,這樣它才能記住妳。我把所有部件的清單給妳。妳得說服妳媽媽去蘇黎世采購這些配件。妳負責它的身體,我來打造它的靈魂。”
阿歷央求伊馮帶他去蘇黎世。伊馮答應了。於是,在壹個周五,阿歷按照艾倫的清單,在蘇黎世的電子部件商店裏買來所有部件。這中間費了壹些周折。有壹些部件不兼容。他不得不花了很多時間重新挑選部件,使它們可以在藍熊的身體裏壹起生活。藍熊更加殘破。
艾倫與阿歷不斷溝通,測試了很多次。最後壹次,他把壹段經過無數遍測試的代碼發了過來,並且指點他如何為藍熊安裝系統。
不久以後,藍熊頭頂的指示燈亮了起來。
“妳好,藍熊!”阿歷把藍熊放在桌子上,緊張地對它說,“我是阿歷。”
那指示燈壹閃壹閃的。可是藍熊沒有馬上回答。是哪裏出錯了嗎?
“妳好,阿歷!我是藍熊。”藍熊說。
那完完全全是艾倫的聲音。艾倫把自己的聲音錄了下來。
他們那時還沒有龐大的語音數據庫,可以用機器模仿人類語言。
阿歷的眼淚壹下掉了下來。
“阿歷,不要哭泣。”藍熊說,那是壹段自動錄好的語音,艾倫的聲音,“我在妳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