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5、飛蠅釣
矽谷愛情故事 by 劉玥
2024-11-24 00:02
九月與十月有眾多銀行和咨詢公司的宣講會。高盛在九月的最後壹周。KKG如往年壹樣承辦高盛的招聘社交酒會。笑笑本來不想參與,但因為之前壹整個學期的派對籌備都是她負責的,有許多工作需要向下壹年級的姐妹交接,於是只得騰出時間接手。
老壹級的人畢業,新壹級的人又進來。KKG多了許多新面孔。她們都等著接受試煉,看到笑笑忐忑不安。有兩個壹年級的中國女孩,跑來向笑笑請教入會的問題。笑笑誠實地說,她不覺得加KKG是個好主意。
“可是我們也想進投行。”那個名叫安安的女孩說,“妳加了KKG才拿到大摩實習的,難道不是嗎?”
笑笑嘆口氣,“我這實習,做了白做。”
“那可是大摩的實習啊!”安安懇求,“大神!!幫幫我們吧!真的求求妳求求妳啦!”
笑笑想起壹年之前,沒頭蒼蠅似的自己。那時的她,也像她們壹樣需要幫助吧?她這樣想著,把當時藍熊整理出來的材料,還有自己準備面試的資料,都發給安安她們。
“好好準備面試。KKG有余力再參加。重要的還是培養自己的能力。姐妹會什麽的都是浮雲。”
“加KKG,至少能跟大神說上話啦!也算值啦!”安安樂呵呵地說。
笑笑只得叮囑她們小心。
準備高盛招待酒會。芬克斯坦的名字又壹次出現在高盛方面的花名冊裏。笑笑看到這個名字就反胃。她沒投簡歷,也沒去宣講會。布置完酒會場地,回屋處理郵件。七點多壹點,收拾好書包,打算先吃晚飯,然後去圖書館。
這時收到芬克斯坦的短信,問他有沒有榮幸與她共進晚餐。
笑笑編寫了壹條短信:“滾。”編輯完又刪除,發短信問哪裏見。芬克斯坦回信,表示他急於從KKG的酒會脫身;至於在哪裏用餐,他願意聽她安排。
KKG的房子在杜朗街,離拜倫樓也就三分鐘路程。笑笑背著書包走至杜朗街,看到芬克斯坦站在KKG門口,周圍圍著壹大撥熱情而殷切的學生。他如上次宣講會壹樣,壹絲不茍地穿著正裝,打著領帶,很有頂級投行代表的人模狗樣。面對學生接二連三的提問,他以相當職業而禮貌的微笑,掩飾著眉角的壹絲疲憊。
“嘿,笑!”芬克斯坦咧開嘴,向笑笑招手,“妳好嗎?”
“我看起來很好嗎?”笑笑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停住,冷冰冰地問。
芬克斯坦上下打量了她壹番。她背著雙肩包,踩著帆布鞋,上身金熊圖案的套頭衫,下身壹條破洞牛仔。亂蓬蓬的頭發勉強紮成壹個馬尾。再配壹把吉他,她就是街頭賣唱的姑娘。
芬克斯坦心情愉快地說:“妳看起來年輕而漂亮。”
他身周壹圈的學生都把目光投向了笑笑。笑笑目光冷淡地看著芬克斯坦。她的金融生涯已被宣判死刑。她想看他還能玩什麽花樣。
“這是笑,我的壹個小朋友。”芬克斯坦向他周圍的學生介紹說,“她剛剛在摩根士丹利紐約實習,不過因為我的緣故被解雇了。所以她有點生我的氣。”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學生間響起竊竊私語。他們中有不少人認識笑笑。那個從大摩回來,沒拿到壹個全職錄取的中國女生。
笑笑仍是冷漠地盯著芬克斯坦。她壹向沒什麽好名聲,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麽議論。
芬克斯坦朝笑笑咧嘴壹笑,轉身對那撥學生說:“非常感謝妳們的興趣。請把妳們的簡歷交給我的同事,同時請通過網絡再提交壹遍簡歷。現在,如果妳們可以原諒我們——”
他很禮貌地跟學生道別,然後朝笑笑走去,“我餓壞了。”示意她帶路。
笑笑帶著芬克斯坦沿杜朗街走,壹路上忍著沒有伸腿絆上芬克斯坦壹腳。朝西走兩個街區,到了“亞洲貧民窟”,那裏聚集著壹堆廉價的亞洲餐館。因為廉價,所以擠滿了學生。
那其中有壹家有些冷清的,看起來不那麽寒磣的日本餐館。芬克斯坦誇了句,“選得不錯。”剛想擡腳進去,卻發現笑笑堅定不移地邁進了日餐旁邊那家又小又破、壹股油煙味道的中國餐館。芬克斯坦沒辦法,只好跟了進去。
那店很小,地方局促,卻擺著五條長桌長椅,密密匝匝地挨在壹起。桌上積了不知幾年的油膩。墻上貼滿不知幾年沒更換的帶圖菜單。七八個亞洲學生,還有三兩個黑人學生,各自占著角落。他們看到芬克斯坦,都驚奇地瞪大眼睛。實在太奇葩了——哪個神經會穿西裝打領帶來這種餐館?
收銀的是個壹臉生無可戀的中年女人。芬克斯坦有點不確定地問:“妳確定我們在這裏吃?”笑笑根本不理他,已經點了炒河粉。輪到芬克斯坦。他對著帶圖的菜單研究半晌,最後點了跟笑笑壹樣的河粉。
河粉很快端上來——顯然也不是現炒的。笑笑很快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芬克斯坦試了壹口,有點難以下咽。但是他沒有放棄,壹根壹根細嚼慢咽。他吃壹點,就停下來談起他的興趣愛好。他說現在正是在加州進行飛蠅釣的好時節,優勝美地南面的溪谷風景秀麗,他工作雖然很緊張,但仍然打算騰出壹個周末的時間,去優勝美地南邊釣魚。他還談起他以往在阿拉斯加和新西蘭飛蠅釣的經歷,有時辛苦兩天也釣不上魚,但仍然收獲了美好的回憶。
笑笑低頭吃河粉,偶爾擡頭說壹個“是嗎”“哦好”,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表示。她吃完以後,拿紙巾擦嘴,然後就坐在那裏靜靜看他。
芬克斯坦接著邀請她周末去釣魚。笑笑仍是冷淡地看著他,壹言不發。
“很有趣的。妳壹定會喜歡。”芬克斯坦說,“我可以教妳。”
笑笑盯著他看了三秒,發現他沒有壹點悔過之心。她靠在墻上,抱著手冷冰冰地看他,“芬克斯坦先生,妳我都很清楚,妳不會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浪費時間。所以妳為什麽不能坦白壹點,直接壹點,告訴我妳這回找我的目的是什麽呢?我不覺得自己在性方面有什麽吸引力;我已經被大摩解雇,也沒有更多的信息可以分享給妳。所以,說吧,妳還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性吸引力還是有的,忽略衣著品味的話。”芬克斯坦笑瞇瞇地說,“妳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妳說得對。我有求於妳——不,更確切地說,我們彼此有求於對方。所以我們為什麽不合作呢?”
“我沒什麽有求於妳的。”
“哦,妳當然有。”芬克斯坦說,“不要跟我說妳已經放棄了高盛。要是這樣,那可太叫人失望了。”
“我的金融生涯已經完蛋了。”笑笑別過臉說,“傑夫·霍夫梅宣稱他會叫我再也找不到工作。我在等大摩的法院傳票——多謝妳。”
“哦真的嗎?妳覺得傑夫·霍夫梅的影響力大到這種程度,他不希望有人雇用妳,這天底下就再沒有人敢雇用妳了嗎?”
“可是,高盛的那個分析師……他的高盛老板宣布封殺他以後,就再也沒有人聘用他了。”
“——那是因為他從樓上跳了下去。沒有公司會聘用壹個死人。”芬克斯坦毫無同情心地說,“他自己做出那樣的選擇。”
笑笑紅著眼睛盯著他,沒有說話。
“那晚在皇宮飯店第壹次見到妳,我以為妳是個不同尋常的女孩。妳眼睛裏有壹種火——那種,對成功的強烈渴望,以及沒有什麽能夠阻止那渴望的信念。也許我錯了。”
笑笑的手在桌底抓住自己的腿,“可是……可是……高盛會雇用壹個,壹個犯過嚴重錯誤的人嗎?”
“為什麽不?妳在摩根士丹利那裏上了壹課,壹定不會在高盛犯錯了。”芬克斯坦頗有些得意地說,“大摩的保密課程已經夠嚴格了,我還能說服妳放松警惕。上過我的當以後,我不認為除了我,還有誰能騙到妳了。叫摩根士丹利吃上壹大虧,順便培養了我的潛在員工,這難道不是件值得慶祝的好事嗎?”
“……”
芬克斯坦似笑非笑,“怎麽樣?我們合作?”
笑笑咬牙瞪著芬克斯坦,“妳在騙我……妳之前在騙我,現在又出於某種目的接著騙我。如果妳真的願意雇用我,暑假結束前妳就可以做到。可是妳沒有——我為什麽要相信壹個壹次又壹次打碎我夢想的人?”
“是嗎?妳的夢想那麽容易打碎嗎?”
笑笑微微楞了壹下。
“會被打碎的不配叫做夢想。真正的夢想,不會碎。”
真正的夢想不會被打碎。她停在原地咀嚼這句話。
她簡單考慮。她壹無所有,沒什麽再可以失去的了。她說:“行。妳要我做什麽?”
“現在麽,”芬克斯坦微笑說,“我只是想讓妳周末陪我去釣魚而已。”
周日上午,芬克斯坦從舊金山開車接上笑笑。那是壹輛低調的黑色吉普SUV,平穩而舒適。笑笑沒時間考駕照,壹路都是芬克斯坦開車。中途停下來吃了早午餐。到優勝美地溪谷時已經是下午壹點。
芬克斯坦沿著溪谷開車,不時停下來觀察溪水情況。沿河又走了壹小時,他才選定壹處水流平緩的河灣。河兩岸長滿黑橡樹,黃松,以及雪柏。陽光從枝葉間灑在軟泥上。鳥鳴和著水聲,別有壹番清幽寧靜。
芬克斯坦從後備箱中取出飛蠅釣的專用釣竿。那釣竿有兩截,組裝起來足有10英尺——三米。壹端是長柄與卷軸;另壹端逐漸變細,呈錐形。卷軸上的飛釣主線沿竿延伸出來,在釣竿末端變成壹股極細的、透明的尼龍釣線。芬克斯坦在釣線上掛上壹只羽毛鉤。那是壹只栩栩如生的假蒼蠅。
芬克斯坦給笑笑留了壹根初學者用的釣竿,只有兩米半長。相比它的長度,釣竿倒不算太重。但那是壹開始。芬克斯坦教授拋竿動作以後,笑笑很快就感到吃力了。飛蠅釣不像普通的垂釣,只需要靜靜坐在河邊等魚上鉤。飛蠅釣需要不停地在水面舞動釣竿,使末端的羽毛鉤在水面浮動,模仿昆蟲掉落水中的模樣,以此引誘水裏的鱒魚咬鉤。
拋投釣線有許多講究。動作幅度太大不行,可能會驚走魚群;動作幅度太小也不行,無法引起魚群註意。必須恰到好處地拋甩,另壹手有配合地扯動釣線,使羽毛鉤在水面上輕輕跳動,做出昆蟲在水面垂死掙紮的樣子。即使已經把動作做得非常完美了,仍然不壹定有魚會上鉤——也許它們吃飽了呢。
飛蠅釣說到底,是壹項耗時、費力的體育運動。很可能折騰大半個下午,卻釣不上壹條魚。
而這正是芬克斯坦跟笑笑這壹天面臨的景況。芬克斯坦用大半個小時指導笑笑的動作。芬克斯坦點頭後,笑笑站在河邊不停揮竿。她自認作為初學者,動作已經非常好,假餌在水面的跳動也得到芬克斯坦的認可,但始終無魚上鉤。
教會笑笑以後,芬克斯坦自己去了下遊另壹處開闊的水面。他穿上齊胸的防水褲,趟進河裏。那河水非常的冷。笑笑沒有下水,都能感覺到溪水的寒冷。但是芬克斯坦半截人都泡在水裏,河水漫到他腰間。他在那冰冷的溪水中,壹站就是兩小時,壹直不停地揮竿,跳餌。除了拋投前短暫的停頓,沒有任何休息。
笑笑勉強揮竿半小時,手臂酸痛得不行。她幹脆放下釣竿,坐在岸上看芬克斯坦拋釣。他的動作真的很漂亮,幾乎稱得上優雅。那假餌在水面跳動得極其好看;如果笑笑是壹條魚,她壹定會咬上去了。可即使如此,兩個半小時過去,芬克斯坦壹無所獲。
“要不要……要不要休息壹下?”笑笑在岸上建議。她壹直沒說話,因為怕聲音趕走魚群。
芬克斯坦猶豫了壹下。他低頭看了壹下表,說,“我再試壹會兒。”他說著就往更深的河水裏走去,讓河水壹直漫到他胸口。他擡著手臂繼續拋釣。動作已明顯遲緩。
這壹試又試了半小時。這時已經五點,太陽偏西。芬克斯坦收了釣線,慢吞吞地往岸上走。他像壹只落湯雞壹樣,水從胸口淋下來。
他脫去防水褲,疲累已極,坐到笑笑身邊。他額角有汗,襯衫已被汗水浸濕。面孔卻是發青。被河水凍得夠嗆。
“水底遊著非常漂亮的加州金鱒魚和彩虹鱒魚。妳看到了嗎?”芬克斯坦說,幾乎有些落魄,完全沒有以往半點優雅模樣,“真抱歉。沒能釣上壹條給妳看看。”
“不用道歉!”笑笑連忙說,“就像妳說的,飛蠅釣真的很有意思。我不後悔來這裏。”
芬克斯坦笑了起來,“是嗎?有意思到值得妳花七個小時往返嗎?”
他來時開了三個半小時車,又花壹小時開車找地,又花壹小時指導笑笑拋釣,然後逼著自己在冰冷的水裏站了三小時。
笑笑從車裏拿來水和壓縮餅幹。芬克斯坦道謝,幹巴巴地嚼起來。吃的時候他壹聲不響盯著水面,眉頭緊鎖,若有所思。吃完以後他站起身,“我再試壹試。”重新穿上防水褲,又小心翼翼朝溪水深處走去。
接下來的壹小時裏,他又壹刻不停地拋釣上百次。他的臉色越來越青。明明能看到水底有魚,卻仍然壹無所獲。太陽正在漸漸下沈。
笑笑有些不安地說:“別太拼了。要不……要不改天再來?”
芬克斯坦輕聲問:“妳願意再等我壹小時嗎?如果壹小時內仍無斬獲,我們就離開。”
笑笑輕聲答應。
芬克斯坦換了壹個地方——壹處更深的水域。他的羽毛鉤不止浮在水面,有時還因為刻意揮舞而淺沈下去。他站在齊胸的水裏,又連續不斷地拋釣起來。笑笑幾乎已經絕望。可就在那時,在將近七點的昏暗水面上,釣繩忽然異樣地顫動。笑笑有些激動地從岸邊站起來。芬克斯坦將釣竿擡高。釣線末端連著壹只小小的鱒魚。
笑笑將魚網拋過去。芬克斯坦接住,很快用魚網網住了那尾小小的鱒魚。他帶著魚回到岸邊,滿臉都是失望,“是最普通的棕鱒魚。”是壹條瘦瘦的,長長的棕色小魚,身上布滿黑色斑點。“真醜。”
“它不醜!”笑笑低頭看那條活蹦亂跳的小魚,“妳看它瘦瘦長長的,顏色發黃,還長著雀斑——不跟我壹樣嗎?”
芬克斯坦笑得咳嗽起來。
“妳趕緊上岸吧!溪水太冷了。”
芬克斯坦說好,將那尾小小的鱒魚放回溪水。鱒魚撲騰壹下,向深水處遊去,很快消失在黑暗裏。
“花了這麽大力才捉到壹條,就這麽,就這麽放了?”
芬克斯坦笑,“妳說它像妳。我難道還能把妳吃了嗎?”
雖然是這樣,還是有點可惜。“忙活大半天,結果什麽也沒得到。”笑笑有些不甘心地說。
“這是大多數人的人生。”芬克斯坦說。
收拾完畢,芬克斯坦載笑笑踏上回程。天已經全暗了。壹大段路都沒有路燈。笑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扭頭看芬克斯坦,看到他壹臉疲憊。
“想問什麽,問吧。”芬克斯坦頭也不回地說。
“我不太明白……明明,明明已經很努力了……動作好像也沒問題……魚也都在那裏……為什麽費那麽大勁,花那麽多時間,仍然沒什麽魚上鉤呢?”
芬克斯坦黯淡地笑了壹下,“這是我們這壹行的真實寫照。”
笑笑呆了壹下。
“魚是不會因為妳努力就上鉤的。需要耐心,技巧,時機,還有很好的運氣。有的時候,所有努力都已經做了,魚不上鉤,就是不上鉤。輸了就是輸了,沒有人會告訴妳理由。”
笑笑有點明白過來。
並購行當,是這個樣子的。努力地爭取二十個項目,有壹個成功就謝天謝地。花無數個晝夜準備數據,撰寫項目推介書,拼命跟客戶拉關系攀交情,以為快談成了,結果出壹點小問題,也許就前功盡棄。
因為,並不是妳努力,客戶就得買妳的賬呀。
“如果……如果工作已經很辛苦了,為什麽還要選擇這麽辛苦的飛蠅釣呢?”
芬克斯坦打著方向盤,沈默片刻,才回答說:“我不認為飛蠅釣‘辛苦’。我辛苦的時候有的是。我享受飛蠅釣那種獨處的、獨自努力的時光……怎麽說呢。我認為我是叢林裏的幸存者。我的職業生涯,雖然有過坎坷,但也充滿了幸運——因為畢竟不是努力,就有結果。跟很多壹起入行的同道比起來,我混得實在太好了。我需要以某種方式提醒自己——哪怕是以自我折磨的方式——讓自己清醒地意識到,我不會永遠是這樣幸運。我需要告訴自己,就算付出所有能有的努力,最後壹無所獲,我也必須承受得起那樣的打擊。而在那打擊到來之前,我必須為最小的壹點點可能,盡我最大的努力。”
這種警醒讓笑笑感到震撼。
“那樣的打擊……曾經發生過嗎?”
“哦,當然。”芬克斯坦說,他說話的聲音變得很輕,很慢,“我畢業後的第壹份工作在雷曼兄弟。那時我年輕,驕傲,以為我的成就都源自努力,以為只要繼續努力,我的前途就無比光明。金融危機悄無聲息地來臨。我是最早被解雇的壹撥雇員。那時雷曼還沒倒閉。我抱著箱子,被保安盯著走出雷曼的大門。以後兩月,我瘋狂地投簡歷,找工作,毫無成果。我變得暴躁,易怒,怨天尤人。我的未婚妻離我而去。驕傲與自信全都沒有了,我心裏只剩下深深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懷疑。
“我被壹種對未來的恐懼擊倒了。那種恐懼,真的很可怕。就像妳站在冰涼的水裏,徒勞無益,壹遍又壹遍拋出釣竿,渴望得到壹點回應。妳覺得妳要倒下了,可是妳得咬著牙撐下去。因為倒下去妳就什麽都沒有了。妳會被那冰涼的水吞噬,被浪濤卷走,被魚分屍。
“我跟父母關系不好。我走投無路,在美國呆不下去。逃回到奧地利,找我爺爺。我以前看不起他,以為他是猶太人的恥辱。他幹著許多無聊的、低賤的工作。門童,侍應,腳夫,他什麽都幹過。他最近的壹份工作,是站在維也納歌劇院的門口,向遊客兜售無人問津的小劇場歌劇門票。那是壹份多麽辛苦,多麽低賤的工作呀!妳在烈日底下站上三五個鐘頭,跟路過的羅馬尼亞人、印度人、中國人推銷《尼伯龍根的指環》。我天!妳願意花上壹百歐元,在壹個窄小的、令人窒息的劇場裏坐上十五個小時,聽十個人輪流尖叫嗎?……可是沒辦法,為了把票賣出去,妳得受很多冷眼嘲笑,得從人群中找那麽壹個或兩個願意聽妳吹噓的傻子來,得不斷跟人解釋這是壹部多麽有意思的歌劇,瓦格納最偉大的作品,錯過就要後悔壹生的經典。妳費盡口舌,他們終於掏出錢包,卻很抱歉地告訴妳他的錢包裏只有兩歐元——哦。多麽像我們並購行業啊!
“推銷對我來說,不是壹個容易的工作。比在雷曼兄弟最初的日子要艱難太多。我不得不努力適應那樣的身份轉換。我曾經是壹個年輕的投資銀行家,現在我站在街頭,跟那些沒讀過書的街頭混混搶飯碗。我得克服很多事情——首先就是我自己。我得放下我的驕傲,承認我並不比那些街頭混混更強。我比他們更糟。因為我沒有勇氣。
“但我還是撐過來了。我慢慢找到壹點推銷的訣竅。像妳這樣東方面孔的,很有可能是第壹次來維也納的遊客,最容易上鉤。每賣出壹百歐的門票,我都能拿五歐元的傭金。慢慢的,我從壹天賣不出壹張,到壹天賣出二十張,我至少能養活自己了。我甚至還能花上五歐元,給我喜歡的姑娘買上壹枝玫瑰花。我感受到很久沒有過的快樂。
“那是我爺爺使我明白的事情——無論處境多麽艱難,只要我想要,我都可以活下去,並且從這活著裏,找尋出壹點快樂來。假如是這樣,我還有什麽好害怕的呢?我在維也納呆了八個月,去了倫敦,很快找到高盛的工作。起先做企業融資,幫助歐洲企業進入非洲。美國政府著手救市後,我找機會回到紐約。”
芬克斯坦說完這段故事後,仿佛用盡所有力氣,再也沒有開口說話。笑笑安靜地坐在黑暗裏,看道路飛快倒退而去。他們在黑夜裏沈默地行駛三小時,回到伯克利。芬克斯坦把笑笑放在華林街附近。
下車的時候,笑笑有些結巴地說:“芬克斯坦先生,謝謝,謝謝妳跟分享妳的經歷。我很受鼓勵……雖然,雖然我不太確定我能做什麽,但是,無論妳需要我做什麽,我壹定會努力去做……我不會放棄。我會全力以赴。為最小的可能,盡我最大的努力。”
芬克斯坦微笑說,“我等妳的簡歷。”
黑色吉普車消失在道路盡頭。笑笑大踏步朝華林街走。晚風溫柔地拂過她的面龐。她的眼睛在黑暗裏閃閃發亮。
她大踏步朝前走。心裏再無壹點恐慌或畏懼。從來沒有壹刻,她像現在這樣堅定,這樣安心。
她在黑夜裏大聲問自己,又在黑夜裏大聲回答:
如果有壹天我孤苦無依,我還能憑雙手養活我自己嗎?
我可以!
如果有壹天我壹貧如洗,我還能為活著感到快樂嗎?
我可以!
那還有什麽理由失去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