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平調聲傳烽煙（三）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晚霞如壹副巨大的紅色綢絹，在天地間批灑開。映得露骨山頭上的無數白石壹片亮紅，仿佛爐膛中燃燒著的石炭。
　　董裕騎著馬，頓足在露骨山南側的山道上，遠遠眺望著南方。
　　天氣炎炎，即便是太陽落山後，山風仍帶了壹絲暑氣——如果是漢人，也許會覺得很舒服，但董裕身為高原上的吐蕃子民，卻是分外耐不了熱。
　　他身上的皮裘脫了壹半，露出了半邊堅實如鐵的胸膛。腰間的五彩系帶松松地系著，半幅披肩搭在肩頭，用的是最上等的絹綢，在落日的余暉中閃閃發亮。
　　在董裕的右臂上，系著個三寸大小的圓盤形飾物。上面綴著壹顆顆圓潤如珠、名為瑟瑟的碧色寶石。這是吐蕃贊普壹系才能佩戴的標誌，代表著臂飾主人擁有繼承自松贊幹布的血脈。如果是普通的部族族長，臂飾就只是單純的金銀之物。
　　而董裕能配上這件臂飾，便是因為他是前任贊普唃廝羅的親孫，現任贊普董氈的侄兒。同時也是河州蕃部的第二號人物，僅次於他的兄長木征。
　　他立馬於高高的山道上。隔著壹重矮丘，在南方極遠處的壹點淡淡星火，是來自於宋國最西處的寨堡——渭源堡——的光芒。不過渭源堡並沒有駐紮多少宋軍，歷年來，吐蕃勇士若要東去，根本都不用理會渭源堡中的守兵。
　　董裕本也沒把渭源堡放在心上，壹直以來他總是很自大地帶著他的兵從渭源堡前通過，去找他的嶽父說話。這樣的自大，直到他今次被王韶帶著七家背叛了吐蕃的部落，從身後狠狠地捅了壹刀後，才煙消雲散。
　　董裕摸了摸右臉臉頰上剛剛長出來的粉紅色的新肉，嘴角抽動了壹下，綻出壹個猙獰無比的笑容。眼底陰寒森森如電，那是餓虎在夜色下，盯著獵物時閃爍的幽幽寒光。
　　盡管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但中箭的那壹刻，董裕仍牢牢地記在心間。他從沒見過那樣迅疾的箭術，也就是壹個呼吸那麽短暫的時間，堵在逃路之上，迎面而來的那名宋人，竟然壹口氣射了十多箭。當時董裕竭力地避開了其中的壹半，又靠著他身穿的硬甲擋住了剩下的壹半，但最後還是漏了壹箭，紮在了他的臉上，箭頭甚至杠到了牙齒，硬砸了他兩顆大牙下來。
　　“王舜臣……”
　　念著這個名字，董裕又覺得他的傷疤開始發癢了。在那壹戰之後，他設法打聽到了那名宋軍將領的名字。就跟留在他臉上的這道永遠也不可能消退掉的傷疤壹樣，董裕心中的恨意在他斬下王舜臣的首級前也絕不可能會消失。
　　“董裕，還在想托碩部的事？”壹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董裕連忙回頭。
　　壹個光溜溜的腦袋先映入他的眼中，繼而才是穿了壹身骯臟的僧袍，皮膚黝黑，滿臉皺紋的老和尚。
　　董裕趕緊下馬，沖著老和尚行禮：“師尊，妳來了。”
　　“嗯。還算趕得及。”老和尚應聲說著。
　　能讓河州壹帶僅次於木征的大首領董裕恭敬有加的，在西北的蕃落中已經沒有幾人。但眼前的這名蕃僧結吳叱臘卻絕對是其中之壹。結吳叱臘是河湟壹帶有名的吐蕃族僧侶，不過他的有名是來自於他手上的兵力，這名老和尚，吃齋念佛的時候少，殺人放火的時候多，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慈悲。而他今次與董裕會面，也不是為了弘揚佛法。
　　剛寒暄了兩句閑話，董氈便急著問道，“師尊，不知妳找的那幾家來了沒有？”
　　“妳放心，他們很快都會到的。”結吳叱臘安撫著董裕焦躁的心情，“等他們來了，便可以好好商議著下面要做的事了。”
　　“我只是想再會壹會在我臉上射了這壹箭的宋人。”董裕平靜的聲調中透著濃濃的恨意。壹時忍不住又去摸著傷口。距離那壹戰，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但這塊傷疤卻仍時不時在發癢：“想不到漢人中又出了不輸劉昌祚壹般的好漢，等今次事成，我要他的頭割下來當酒碗。”
　　“董裕！”這時山道上傳來壹聲吼，毫不客氣地叫著董裕的名字。
　　董裕和結吳叱臘同時望了下去。壹個高大健碩的吐蕃漢子沿著山道騎馬奔上來。可能是嫌熱，他把帽子脫了，也是禿禿的壹顆光頭，穿著僧袍，而與結吳叱臘不同的，是他留著壹捧大胡子，亂糟糟地在山風中飛舞。
　　“是康遵啊，妳終於來了。”董裕遙遙高聲喊回去。
　　“結吳上師有命，哪敢耽擱。”
　　被喚作康遵的蕃僧，騎著馬直沖董裕和結吳叱臘的近前。馬蹄飛舞，濺起了無數塵土碎石，董裕和結吳叱臘臉色不變，就看著高大的河西戰馬帶著沈重的蹄聲正面沖來。
　　當康遵壹人壹騎離著董裕、結吳只剩五六步的時候，見著驚不動他們，方才用力壹扯韁繩。胯下坐騎被勒得人立而起，跳著向前蹦了幾步，緊緊擦著董裕的肩膀沖了過去。
　　“董裕，看來妳的膽子還在嘛！”康遵跳下馬，哈哈笑著。
　　“康遵星羅結！要不要比試壹下，看看我的刀在不在？”董裕冷冷地說道，帶著傷疤的右臉扭曲地抽動了壹下，眼中又泛起了殺機。
　　康遵星羅結，星羅結部的族長。也沒見人給他剃度受戒過，但他總是做著僧侶打扮。他完全不理會董裕的憤怒，毫不客氣地說著。
　　“董裕，妳今次帶了這麽多兵過來，難道是想報妳前日在青渭結下的仇？”康遵星羅結並不懼怕董裕和他身後的木征，他手上的實力足夠他自保，說起話的口氣都跟董裕平起平坐，“妳要做贊普，我可以幫個手。但要是說去打古渭寨，為托碩部報仇雪恨，抱歉，我不奉陪。我星羅結部人丁壹向不旺，經不起這等折騰。”
　　康遵星羅結的壹番話，讓董裕紅褐色的壹張臉，壹下變得血紅。只是轉眼間，他卻是笑意堆上臉，“我打古渭寨做什麽。嫌家裏孩兒死得還不夠多嗎？”
　　董裕咧嘴笑著，臉上的那條猙獰的傷疤，也沒影響到他的笑容，“我今次要對付的是跟著王韶壹起攻打托碩部的那七個部落。宋人就罷了，既然是吐蕃人，還敢在我背後捅刀子，那是絕饒不了他們。我家哥哥今次讓我帶了六百人過來，都是家裏最勇武的孩兒，按漢人的說法，是個頂個的好漢。正是要報那壹箭之仇！”
　　“妳從木征那裏借了兵來？”康遵星羅結撚著胡子，歪嘴笑著，“妳下了不少血本啊。”
　　木征董裕兩人雖然是親兄弟，但早早地就已經分了家。各自過各自的，連部眾都分了。上次在托碩部中損失的其實都是董裕的部眾，而木征根本就是在河州看熱鬧。而董裕今次從木征手上借來了六百族中精銳，就跟康遵星羅結說得壹樣，可是下了不少血本。
　　“今次出戰，我本身就領著三千兵，又有我家哥哥借的六百精銳，另外還有四五百人，都是托碩部逃出來的人，人人悍不畏死，想著要報仇。”
　　康遵算了壹下，“那就有四千兵了。”
　　“我的四千兵，還有康遵妳的兩千兒郎，另外師尊還找了其他幾家部族，加起來也有兩千兵。”
　　“八千人？”
　　“對！”董裕用力點了點頭，“總計八千大軍，對外可以號稱兩萬人馬。等明日我就讓人把話傳出去，我董裕今次就是要報托碩部之仇。若是納芝臨占、黨令征他們七部能早早地來到我馬前跪下請罪，我還能饒了他們，若是膽敢拒我大兵，不肯降服，我必滅他們全族！”
　　聽了董裕的話，康遵星羅結嘿嘿冷笑：“我知道妳是看著劉昌祚帶著他的兩千兵去了甘谷城，急切間趕不回來，才敢如此放言。但古渭周圍可是青唐部的地盤，妳要在這裏把事鬧大，妳看俞龍珂會不會答應？”
　　董裕搖頭：“今次青唐部絕不會插手，俞龍珂也不會樂意看到漢人在青渭耀武揚威。”
　　康遵星羅結哈哈大笑，笑聲壹落，臉色又冷了下來：“俞龍珂是條狡猾的狐貍，沒人能揣測得清他的想法。如果董裕妳只是憑著猜度說他會站在壹邊看熱鬧，我是不會出兵助妳的。”
　　董裕猶豫了壹下，看了壹直沈默著的結吳叱臘壹眼，決定還是透露壹點消息，“瞎藥會帶兵來！俞龍珂這些年膽子越來越小，像只山雞壹樣受不得驚嚇。青唐部中，聲援他弟弟瞎藥的聲音越來越大。有瞎藥牽制，俞龍珂抽不出身來。”
　　康遵星羅結聞言又是放聲大笑，“這事何不早說，作甚遮著掩著。青唐部既然出不了手，那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星羅結部的假和尚換上了壹副市儈的笑臉，“我從家裏帶兵過來，也是冒著風險，若是不能拿些好東西回去，家裏都要挨餓。董裕妳說說，妳打算分我多少？”
　　結吳叱臘代董裕回答：“墀松德贊在時，長安城任我吐蕃大軍進出。唐帝沒錢酬謝我們幫他平息叛亂，還把長安城當作了酬勞。今次只要康遵妳肯用心，可以任妳挑兩個部族做報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