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死而復生（三）
　　星瀾閣外圍的院子種著桃樹，幾盆剛從暖房搬出來、開得正艷的玉蘭花點綴其間，光是院子的布置就看得出來頗費心思。
　　閣樓整體是壹棟三層的小樓，進門第壹層是待客的正廳，家具擺設典雅精致。第二層則是專門布置成琴室的書房，其中的古琴名品足有五六臺之多，光是數得上名號的琴便有三臺，大名鼎鼎的綠綺和繞梁都在其列，這對於明面上寄居於王府的琴師來說，實在太過珍貴。
　　陳初婉就住在星瀾閣第三層的臥房中，起居的內室裝潢與權貴姑娘家的閨房無異，金玉錦繡、高榻香枕。
　　她放下手中的琴譜，居高望著窗外隨風瑟瑟的桃樹枝葉，有些出神。
　　她住進這方閣樓已有五日之久了，除卻在珍饈樓的那壹面，再沒見過他。
　　日影從東邊慢慢攀升到樹梢上，陳初婉維持著這個姿勢壹動不動，直到木質樓梯上傳來小丫鬟“咯吱咯吱”的踩踏聲。
　　“初婉姑娘，王爺遣人來遞話，傳您去書房問話。”
　　陳初婉的指尖動了動，緩緩站起了身。
　　越往前院走，壹路上的景色便由婉轉精致變為了嚴肅規整，可以看出內院中打理的人用了不少心。
　　到了書房院中，她看見了王府的總管正平守在正廳門前，正面色復雜地看著她。
　　陳初婉對他福了福，腳步頓了頓，才跨過了廳下的門檻。
　　姜紹鈞端坐在太師椅上，聽見來人的聲響，目光直直註視著她的壹舉壹動。從擡腳跨過門檻，到碎步走到他面前，最後輕盈地福禮。
　　“民女見過王爺，王爺安康。”
　　姜紹鈞眸光深沈晦暗，只是這般壹言不發地坐於其上。若是普通平民百姓，早被這份壓力震得忐忑難安，她的面上卻是壹派沈靜。
　　“妳的琴，是和誰學的？”
　　男人清冷的聲線如玉石，碰撞在堅冰上，帶出壹種暗沈鋒銳之感。
　　“回王爺，民女的師傅是壹位遊方各地的琴師，姓岑，如今已不在京中。”陳初婉眼簾低垂，聲線低婉地回道。
　　上首又靜了良久，她才又聽到了他的聲音。
　　“妳身上的帕子，是妳自己繡的嗎？”
　　這回她停了停，面色卻無分毫波動，平靜地答道：“是的。”
　　姜紹鈞的眸底愈發幽沈，忽而他搭在紫檀木桌上的手指關節曲起，敲了敲桌面上平鋪著的白紙，沈聲命令：“寫幾個字。”
　　他這幾日細細查過她的身世，並無可疑之處，完全沒有被哪方勢力培養出來接近他的痕跡。她進府後的這些日子也十分安分守己，除了進府第二日去南菱院謝恩請安外，再沒踏出星瀾閣壹步。
　　聽到他說的話，陳初婉本是平和的表情似乎有瓦解的跡象，從她所站之地到桌前這短短幾步，卻硬生生被她走出了如隔天塹般的艱難。
　　待到她立到桌前，額上已冒出了壹層冷汗，烏黑的睫毛不住顫抖。她握起擱在桌上的羊毫，提腕沾墨，手臂懸在雪白的宣紙上半晌，卻遲遲無法落下壹個字，反而讓筆尖飽滿的墨汁搖晃著滴在了白紙上，暈出壹片濃黑汙漬。
　　“王、王爺……民女……民女手腕受過傷，寫出來的字奇醜無比，恐汙了王爺的眼……”
　　終於，她微帶顫意的話音從喉間擠出。
　　“手腕受傷無法書寫，卻能彈出動聽琴音？”男人冷冷的嗓音似乎不帶壹絲感情，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謊言，轉而冷厲喝問：“妳到底是誰？”
　　陳初婉手中的毛筆終於掉落紙上，畫出壹道犀利痕跡，她將發抖的手掩藏在袖子中，盡量冷靜地答道：“民女陳初婉……”
　　“妳同馮初蕾是何關系！”
　　陳初婉眼皮重重壹跳，指甲深深掐進嬌嫩的掌心，眼眸半垂緊盯著他繡著蟒紋的衣袍下擺，“民女愚鈍，不知王爺何意，民女並未聽過……馮初蕾之名。”
　　上首的男子不語，須臾的間隙，卻有如壹旬般漫長。
　　“妳叔叔昨日在賭場欠了千兩銀債。”
　　男人的聲音依舊冷然，陳初婉壹怔，就聽得他繼續道：“他打算拿妳弟弟去抵債。”
　　她倏然擡頭，嬌艷如花的唇瓣早已被咬出深紅血印，透著些淺棕色的雙瞳中浮現震驚、焦急，又轉變成哀痛。仰望著男人不為所動的俊冷面容，她掙紮良久，最後，面上的復雜神色逐漸化為頹喪的認命。
　　她在男人的凝視下，壹字壹字困難地從染了血跡的唇中吐出：“我是、我是……馮初蕾。”
　　姜紹鈞腦中如被重錘轟然壹擊，震得他腦海裏有壹剎的空白，猛然攥緊了桌上的白紙，薄唇吐出兩個字：“寫字。”
　　說完那句話的陳初婉仿佛已然拋下了所有枷鎖，大步走到桌前，提筆寫下壹行詩。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是當年他求娶初蕾時，給她寫過的情詩。
　　姜紹鈞的目光落在她筆尖下寫出的簪花小楷上，視線從審視懷疑，到驚詫駭然，最終化為壹片空濛。
　　陳初婉寫下最後壹個筆畫，將毛筆放下，擡眸看他，情緒裏有近鄉情怯的忐忑，她低聲道：“紹……紹哥哥，九年前的那日，我在妳面前閉了眼。我本以為再次睜眼會是陰曹地府，沒想到……竟然成為了別人。”她說到這裏，聲線裏也滿溢著不可思議，給他時間讓他消化後，才道：“我成為……陳初婉後，弟弟是陳家對我最好的人。妳——幫幫我。”
　　姜紹鈞對上她懇求的眼眸，壹陣恍然，她求他幫忙的語氣同以前壹模壹樣，帶著篤定他會同意的理直氣壯。
　　他卻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心緒劇烈翻湧，各類情緒幾乎將他整個人淹沒無盡深海，如窒息般難以將其撕扯幹凈。
　　“我會處理。”他幹澀的薄唇吐出壹句話後，停頓了良久，才啞聲道：
　　“妳先回去罷。”
　　ps.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出自《詩經?桃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