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風起河西 魂兮歸來
瀚海唐兒歸 by 人到中年紙老虎
2024-2-5 23:15
李秀雲來了又走了,就在張昭摸著被夾的生疼的腰桿還在回味不已的時候,李秀雲留下壹封書信就消失不見。
張昭這才知道,李秀雲的到來,是大有深意的。
按照此時權貴人家嫁女的規矩,在大婚的前壹個月,會讓壹個家中精心培養的丫鬟去跟姑爺睡壹個晚上,以此來確定姑爺身體上沒有什麽毛病。
張昭當然是沒毛病的,他有沒有毛病,曹延禧的親姐姐曹三娘子肯定知道,張昭的兩子壹女也不可能是假的。
但瓜沙二州的歸義軍老人們還是願意來這麽做,那只能說明壹件事。
就是他們已經決定完全下註到張昭身上了,以至於李秀雲這樣出身和相貌的美人,都願意拿出來作為陪嫁的媵。
有鑒於此,張昭知道,自己必須要返回敦煌壹次了,去徹底吸納曹氏歸義軍的所有力量為己所用。
就在張昭裝備回敦煌壹趟的時候,中原朝廷的使者,壹撥接著壹撥的到來,全都是催促歸義軍貢使上路的。
已經六十四歲的張昭外公宋同義,此刻顯得異常精神矍鑠。
自他到涼州見到張昭以後,無時無刻都在由內而外散發著老懷大慰的氣息,臉上的笑都沒停過。
上元節過後,中原後晉朝廷,給張昭的封賞確定下來了,他要求的秦州回歸隴右,百工千人,慕容信長的婚事全部應允。
中原朝廷同時還開放河西鹽進入關中銷售,這又是壹筆不小的收入。
只不過賣河西鹽的同時,張昭也要同意將河西馬賣給朝廷。
這小事壹樁,張昭想了想,也同意了。
河西馬又不是專指汗血馬和折耳馬,這兩種馬,張昭都才幾千匹,他肯定不會幹,但同樣不錯的涼州馬,還是可以銷售壹些出去。
而張昭壹字王的王號也定下來了,那就是韓!
聽到石敬瑭要封自己為韓王,張昭楞了半晌後,差點被氣笑了。
他簡直要為石敬瑭或者桑維翰的聰明才智,點上二十四個贊。
按照此時為封王挑選王號的慣例,能給張昭上的壹字王號有三個可以用。
即以張昭的河西隴右節度大使駐地涼州,封張昭為涼王。
以張昭籍貫來選的話,則有兩個選項。
張昭祖籍南陽,戰國時期絕大部分地盤屬於楚國,小部分屬於韓國,所以就有韓王和楚王兩個選項。
對比下涼王、楚王和韓王這三個王號所代表的意思,那就很有趣了。
先說涼王,這個王號不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古國,所以壹直以來,就有很強的獨立屬性。
不管是東漢末的董卓禍亂朝綱的西涼軍隊,還是十六國、南北朝時期的前涼、後涼、北涼、南涼。
這些涼王,都有壹個共同的屬性,那就是基本是稱孤道寡的壹方諸侯。
石敬瑭要是把涼王這個王號給了張昭,豈不就是變相承認,張昭這個坐擁河西隴右的涼王,照樣是諸侯王。
那這十八州歸國家,豈不就成了壹句空話,所以石敬瑭為了面子,直接就否決了涼王這個王號。
再說楚王,楚可是先秦大國,那是向周天子問鼎輕重的春秋五霸、戰國七雄。
秦、楚、齊、晉,歷來就是壹字王爵中,最好的幾個字眼,特別是問鼎輕重這個典故,讓石敬瑭心裏很不爽。
那麽韓王這個王號,就讓石敬瑭很滿意了。
首先是韓國也是戰國七雄之壹,妳不能說它不尊貴。
但除此之外,韓國在戰國中的表現,那只能用壹連串的慘字來形容。
除了三家分晉之後滅了鄭國,韓昭王時期申不害變法中風光了壹把之後,韓國壹直都處於持續性的拉胯中。
位於四戰之地的它,誰崛起了都要來打壹打他,彰顯下存在。
魏國強大起來奪取河西之地的時候,捎帶給了韓國兩耳刮子。
秦國強大起來了,東出函谷關打魏國的時候,壹定也抽空給韓國兩下。
楚人北上,也要騷擾。
趙國胡服騎射也要打打韓國顯示存在感。
魏齊爭霸搞出馬陵之戰,韓國無奈當了受害者和背景板。
秦趙相鬥弄出了長平之戰,韓國幾乎被打的只剩下小半條命。
六國中,第壹個被秦國滅亡的,也是韓國。
可以說,在整個戰國時期,韓國就是被所有人欺負來欺負去的弱者,妥妥的班級霸淩終極受害者。
渾身上下都透露出,這個韓韓就是遜啦!的味道。
而這份氣質,就是石敬瑭想要表達的。
當然,張昭更不知道的是,韓王這個王號,石敬瑭本來已經準備追封這個李嗣昭的。
此人是李克用的義子,也就是傳說中的李晉王十三太保之壹。
而為了不把涼、楚兩個王號封給張昭,石敬瑭刻意把李嗣昭改為追封汾陽王,就是為了給張昭留出韓王這個稱號。
“這不知羞的兒皇帝安敢如此?”
宋同義怒了,他覺得,自己的外孫以河西隴右十八州歸國,如此豐功偉績,怎麽也該是楚王而不是韓王。
張昭也冷冷壹笑,玩陰的是吧?本來他還想做的不那麽過分,現在看來,不過分是不行了,因為兒皇帝給臉不要臉。
不過張昭不會拒絕韓王這個稱號!
怎麽說也是壹字親王,他以大義歸國,明面上搞得大公無私,結果卻因為王號和中原朝廷拉鋸的話,是很破壞形象的。
而且,他還有的是時間和辦法,來得到楚王或者涼王的封號,不急於在這壹時較勁。
所以張昭要做的手腳,還是在河西隴右十八州歸國這個事情上。
張昭拍了拍外公宋同義的後背,勸解老爺子別生氣,壹邊把他的想法給宋同義壹說。
頓時,老頭子驚愕的擡起了頭,第壹次對他這並不太了解的外孫,有了新的認識。
……
後晉天福四年,公元九三八年,三月,張昭以外公宋同義為歸義軍副使,河西隴右節度行軍司馬,充十八州歸國專使的身份。
攜帶河西貢馬三百匹,河西宿衛驍騎六百,河西隴右唐兒、諸羌、黨項、沙陀、回鶻、龍家、龜茲、達旦各族專使三百人。
自涼州啟行,走涼州洪池嶺入蘭州,再走狄道入隴西,最後自天水進入關中。
就在宋同義路過秦州之後,只隔了壹日,秦州雄武軍就非常‘巧合’的爆發了兵亂。
數千雄武軍牙兵拒絕朝廷調令遷往鳳翔,他們占領署衙,驅逐了秦王李從曮派來的兵馬使。
聽聞此情況,張昭親自率歸義軍馬步軍七千,從渭州直抵秦州。
至於為什麽張大王就在只與秦州相隔幾十裏的渭州,那主要也是‘巧合’不是。
張昭到秦州後,直接逮捕了帶頭鬧事的牙兵牙將,把他們‘發配’到涼州去了,隨後宣布大赦士卒。
不用離開家鄉的雄武軍牙兵和秦州百姓歡聲雷動,隨即張昭遣人,將雄武軍節度使康福禮送出境。
康福哭嚎著,帶著幾十親信牙兵,咬牙切齒的說要去東京告狀,只不過,他幾十人壹路,走的比宋同義上千人還慢。
四月底,宋同義的河西隴右歸國專使團,走到長安就停了下來。
此時的長安城躲過了亂兵之劫,晉昌軍節度使安審琦,也算是五代比較有治理能力的節度使。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張昭打通河西之後,絲綢之路終於開始良好運轉。
雖然跟大唐鼎盛時期沒法比,但比起安史之亂以後,還是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
有了絲綢之路,長安的經濟活力,竟然壹步步有所恢復。
人口比張昭走時,還多了上萬人,大多都是各地行商以及絲織行業的人才回流。
長安城外,開遠門外,李唐宗室,這些年壹直在主持祭祀李唐諸代帝王的李壽齡,汾陽王郭子儀的六世孫郭昭,等壹大批唐末遺老遺少,此刻都聚集在開遠門外等候。
等到遠遠看見張字歸義軍大纛的時候,整個開元外歡聲雷動,鼓樂聲震天響起。
大半個長安居民,甚至連很多晉昌軍牙兵都跟著來到了開遠門。
他們也跟著歡呼了起來,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歡呼?但就是覺得高興。
等到使團走近,李壽齡帶著十幾個李唐宗室的耆老,排成排向宋同義敬了壹大碗米酒。
當李壽齡舉著酒碗朝宋同義走過去的同時,耆老們同聲開始吟唱。
“殷其靁,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殷其靁,在南山之側。何斯違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殷其靁,在南山之下。何斯違斯,莫或遑處?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這是《國風·召南·殷其靁》,是以壹個妻子的口吻,呼喚在外服役的丈夫回家。
大意是:雷聲雷聲響轟轟,響在南山向陽峰。為啥這時離開家?忙得不敢有閑空。我的君子真勤奮呀!快快回來歡聚壹堂。
這首國風,用在這裏是如此的恰當。
安西、河西、隴右的將士,不正如同勇敢而勤奮的君子那樣,為國戍邊,只是就陷於吐蕃就再也沒回來過,他們的親人是如此的渴望他們回家。
宋同義瞬間就淚如雨下,他接過李壽齡手中的米酒,隨後壹飲而盡。
就在此時,宋同義身後的代表安西唐兒的郭天策和惠興和尚楊和。
代表河西唐兒的張家僅存懷字輩的張懷慶,曹議金的堂弟曹仁榮。
隴右唐兒代表姑臧李氏族長李簡厚,涼州六谷陽妃谷沈家的沈念般。
壹起上前扶住了宋同義,他們也開始以詩經唱答。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采薇采薇壹把把,薇菜新芽已長大。說回家呀道回家,眼看壹年又完啦。
有家等於沒有家,為跟玁狁去廝殺。沒有空閑來坐下,為跟玁狁來廝殺。
采薇采薇壹把把,薇菜柔嫩初發芽。說回家呀道回家,心裏憂悶多牽掛。
滿腔愁緒火辣辣,又饑又渴真苦煞。防地調動難定下,書信托誰捎回家?
……
駕起四匹大公馬,馬兒雄駿高又大。將軍威武倚車立,兵士掩護也靠它。
四匹馬兒多齊整,魚皮箭袋雕弓掛。哪有壹天不戒備,軍情緊急不卸甲!
回想當初出征時,楊柳依依隨風吹。如今回來路途中,大雪紛紛滿天飛。
道路泥濘難行走,又渴又饑真勞累。滿心傷感滿腔悲。我的哀痛誰體會!
絕對沒有比《小雅·采薇》更能適合此刻淪於胡塵壹百五十年安西、河西、隴右心情了。
他們為什麽不能歸家?不就是與玁狁這樣的敵人戰鬥無法脫身嗎?
日復壹日,年復壹年,在看不到希望的絕境中堅持。
從唐代宗永泰元年,公元765年戰死的河西節度使楊誌烈開始。
到後面周鼎、閻朝、李元忠、楊襲古、爾朱某、及至最後的武威郡王郭昕,萬裏壹孤城,盡是白發兵。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這句話,宋同義等人連唱了三遍,唱的眾人淚如雨下。
忽而晴空萬裏的天上,吹起幾縷幹冷的清風,不過壹盞茶的時間,細細的雪花,飄然而下。
無數長安百姓,在李壽齡等人的帶領下,用步輿將宋同義等人,沿著破敗不堪的朱雀大道,往大明宮丹鳳門外擡去。
在那裏,由張昭走時出的銀錢,李壽齡等人為大唐諸帝就在丹鳳門外,建了壹座家廟祭祀。
如果有人此刻能從天空往下看去的話,整個長安城的人幾乎都被驚動了,無數攢動的人頭,黑壓壓的從各方往大明宮的方向而去。
大明宮外,奏起了祭告祖先的雅樂,李唐二十壹位皇帝神主牌位前,無數雙眼睛的見證下,壹面面戎裝繪像,被請進了這座屬於家廟性質的廟宇中陪祀。
他們是:
大唐河西節度使、河西副元帥楊公誌烈。
大唐河西節度使、伊西北庭節度使楊公休明。
大唐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工部尚書、禦史大夫、河西節度觀察使、沙州刺史、蔡國公周公鼎。
大唐開府儀同三司、沙州都知兵馬使、沙州刺史閻公朝。
大唐北庭大都護、伊西北庭節度支度營田瀚海等使楊公襲古。
大唐安西四鎮節度觀察使,爾朱公某。
大唐北庭大都護、伊西北庭節度使、寧塞郡王、李公元忠。
大唐檢校尚書左仆射、禦史大夫、安西大都護、四鎮節度使武威郡王郭公昕。
壹共九面戎裝繪像,這是自吐蕃陷安西、河西以來,壹直孤軍堅守的大唐孤忠。
他們從唐肅宗上元元年(760)開始抗擊吐蕃,壹直到抵抗到了唐憲宗元和三年(808),足足四十八年。
從總角童子抵抗成了垂垂老者,甚至他們最後都沒有屈服,子孫壹直在苦苦堅持。
而這之後,歸義軍,就成了接力者。
九面繪像被請進廟後,宋同義淚眼花花的站在廟宇前,他看著起碼上萬的長安百姓說道。
“老夫來時,河西隴右節度大使、武威郡王張大王曾囑托某。
安西、河西、隴右將士不忘故國,今日得歸,不單有白發郡王郭昕公這樣忠臣的功勞,還有安西、河西、隴右數十萬將士的功勞。
雖然那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情了,我們甚至都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但可以為他們立壹座神像,讓他們的魂魄,能回歸日思夜想的長安!”
宋同義話音剛落,全城轟動,無數百姓奔走相告,不壹會,雕塑神像的巨石就被無數長安百姓運了過來。
幾千斤的巨石,僅僅靠著往下墊圓木,硬是從城外滾過整條朱雀大街,壹直滾到了大明宮外。
有些百姓甚至將家中準備建房的大梁,都鋪在了地上當做圓木。
城西的粟特商人買了數百只羊與數百石粟米負責夥食。
城中石匠帶著工具自發匯集起來,在河西來的總匠安排下,開始雕琢。
只用了三天不到的時候,壹具威風凜凜的,著甲持矛戍守邊關將士像,就立在了大明宮外。
神像前,還立了壹座碑,碑文上書。
‘自先漢冠軍侯列郡祁連,為國張掖以來,壹千年中開拓河西的漢家健兒,魂兮歸來!’
安審琦什麽也沒做,就在那裏靜靜看著,直到神像落成,連他手下的晉昌軍牙兵都心神震蕩、神傷不已的時候,他只默默對左右說了句。
“天下間,人心向背,大勢已成,此風起自河西,我輩當隨風而動,方可不負此生!”
人群中,李從曮的次子李永吉驚得面無人色,他渾身無力的壹屁股坐倒在地上,揮手讓侍從趕緊回鳳翔府。
“速告大人,武威郡王已有關中人望,昔年身在太原時的莊廟,都不能與之相比!
請大人送還秦州百姓,撤掉秦州和鳳翔的哨卡,厚禮卑辭,或能使我李家保全富貴。”